○張建智
“紅學”已成顯學的今日,我想起中國最后一位詞人、版本目錄學家吳藕汀對《紅樓夢》的探討。吳老長期在浙江圖書館古籍部工作,又曾在南潯嘉業堂藏書樓掌管藏書。經他手的古籍,少說有百萬冊以上,故對大量珍貴典籍可謂了如指掌。他的幾部遺作——《藥窗雜談》、《十年鴻跡》、《戲文內外》、《鴛湖煙雨》等已由中華書局出版。字里行間,吳老談了對《紅樓夢》看法,解讀獨特,輯錄于此,供學界參考。
主流紅學家認為《紅樓夢》作者為曹雪芹,賈寶玉系作者本人,《紅樓夢》是以親身經歷為藍本的自傳小說。
吳藕汀不認同這一看法。他認為,曹雪芹并非《紅樓夢》的作者,《紅樓夢》的作者,絕非顯赫的江寧織造曹家之嫡系子孫;而《紅樓夢》是作者自傳之說,更純屬無稽之談。
吳藕汀認同蔡元培提出的《紅樓夢》立意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觀點,并認為“做《紅樓夢》的人,決不是滿人,而是漢人,也肯定不是曹家的嫡系,只是假托‘曹雪芹’避清廷文網耳目,那么自傳當然不存在了”。吳老說:“《紅樓夢》書中確有不少罵滿清的,在高鶚刊書時已經刪去了一些,但在抄本里還留著一些跡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寶玉將怡紅院服侍的戲子芳官女扮男裝,并起名“耶律雄奴”一段情節。
《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以下: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鬢來,戴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后面當分大頂,又說冬天必須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虎頭盤云五彩小絨鞋,或散著褲腿,只用凈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若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便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合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即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難與共,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同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
吳藕汀說:“這段文字像滿清奴才們的說話嗎?何怪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里有‘滿洲巨公謂《紅樓夢》為毀謗旗人之書,亟欲焚版’云云,想來不是捕風捉影之談。想當年康、雍、乾三朝,正是清初大興‘文字獄’的高潮,這是滿清奴才們敢說的話?如若曹雪芹是真作者,他能寫出如此的文字?”
《紅樓夢》的魅力并不在情節的曲折,其故事的曲折程度遠不及一些通俗小說,其優處在于強大的細節。大到開宴、祭祀、賀壽、過節、結社、游園,小至放風箏、送花、探病、植樹,都寫得興味盎然,皆得益于細致入微的描繪。吳藕汀正是從幾個細節來否定《紅樓夢》是曹雪芹所作的。
大觀園吃螃蟹的情節向來被老饕們贊得津津有味,而吳老恰恰認為這是作者非南方人、也不是曹家嫡系子孫的有力例證。劉姥姥曾感嘆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周瑞家的也說:“……這么兩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
吳老認為,其實只用了四兩銀子。偌大賈府,有什么稀罕。然而曹雪芹卻大寫特寫,是不真實的。“我雖然沒有細細考查,但覺得這次吃蟹好像不尋常的,好比我們難得吃一次聚餐似的。或許他窮了,看得四兩銀子寶貴些,也未可知。但曹家家世煊赫,有三代外放江寧織造(算上曹寅后人的話應為四代)。若《紅樓夢》的作者,確系曹寅嫡孫曹雪芹的話,一個出身織造世家的公子,如他寫《紅樓夢》,不會時露出小家子氣作法。從《紅樓夢》里吃蟹,就看出作者是北方的漢人,不是曹雪芹,且身份也不高,在作品描繪的細節上,就出了問題。”
司棋因一碗雞蛋羹大鬧廚房的情節,吳老也認為若是自傳體的話,賈家(曹家)也不至這么窘相:“你想,偌大的一家人家,司棋為了幾個雞蛋,弄到天翻地覆,豈不可笑。……如此看來,做書的人,對于南方的情況可見不熟悉,所以蟹和雞蛋,都算是名貴的東西了。”吳老舉此兩例,用反證法來說明他對《紅樓夢》作者的另眼看法。
此外,吳藕汀還在《紅樓夢》五十三回黑山村莊頭烏進孝的一張地租單子中的細節上看出了破綻:“可笑是黑山村地租單子上所列的物品,不像莊頭送來的地租,完全是孝敬的禮單,莊頭開來定是土產,哪里會有‘大鹿三十六’,又有‘白糯五十斛’,南轅北轍,真是一張大雜燴。還有什么‘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哪里像是地租單子,哪里是‘產品地租’、‘實物地租’。……我再來提一提這張地租單,一個‘莊園’大是大,決不會包括大江南北的。這個莊園如在南方,那么有米而沒有鹿,這個莊園如在北方,那么有鹿而沒有米,兩者不可兼得。”
有資料說,這也不能排除作者故意這樣寫。但吳藕汀認為既然索隱派把真事隱去,那么《紅樓夢》就得把真事索出來。他思索的結果是:作者并非曹寅家的人,所以連一張地租單子也開不像。
讀著吳老所舉的細節,盡管有一定的道理,但似不足以推翻《紅樓夢》之作者曹雪芹家世生平的定論。螃蟹與雞蛋,對江寧織造曹家,當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對之后落魄到“舉家食粥”的曹雪芹來說,可能是對往日繁榮舊夢的一種寄托,因而加重筆墨書寫。這兩處細節也有一定烘托人物性格的作用:螃蟹一節寫出了劉姥姥這個莊稼婦人生計之艱辛,對開銷用度的精打細算;雞蛋一節,寫出了司棋這個一等丫頭恃主而嬌、睚眥必報的個性,是反襯其正經小姐主子迎春的懦弱,另為其日后被逐出大觀園埋下伏筆。
至于烏進孝的單子上的物品,如吳老所言,顯然不是一張平常的大戶人家的租單。我以為有幾個可能性:第一是曹雪芹在南方時還十分年幼,不會接觸到收租之類的事情;第二是作者故意如此寫,讓讀者分不清《紅樓夢》故事發生的地點。我贊同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說的,“大觀園”中純凈、美好、詩意的理想世界與大觀園外骯臟、黑暗、物質的現實世界,都是作者虛構的,所以刻意模糊小說中有關地點、時間的相關信息。
戲曲在推動《紅樓夢》全書情節發展,營造場景氛圍,提示人物命運上有十分關鍵的作用,卻鮮有學者關注。吳藕汀精研戲曲,尤對昆曲造詣很深,著有《戲文內外》一書,因此對《紅樓夢》中所寫到的戲目格外關注。所以,他讀《紅樓夢》四十四回,一眼就看出把兩出戲弄錯的描述。
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開首是“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了上來做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吳老進行考證后說:
其實這出《男祭》,王十朋只在他的狀元公館里祭他的亡妻,還是老夫人主祭,何嘗跑到江邊。在江邊祭的是《女祭》,作者連這一點也弄不清,好像魯迅把‘雷峰塔’當做了‘寶俶塔’一樣了吧。當年曲興,我喜唱《男祭》老夫人。笛師許翁鴻賓告我,其生平未曾見過此折演出。問過老輩也未見過。可見百年以來,文班未曾演過此折。因之,有人問及《男祭》臺上如何安排,靈臺設于何處,未有知者,存疑而已。及我看到《審音鑒古錄》原刻本有《男祭》插圖,臺上老夫人居中上坐,左側設靈臺,王十朋正在哭祭,右側李成焚紙。于是疑團方釋。”(《審音鑒古錄》是一部昆曲演出劇目的選本)
吳藕汀對《紅樓夢》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寫賈家人如何把科舉看得如此重要,覺得不可思議:“這明顯透著不符合軍功出身曹家的實際情況。假如真是曹家公子寫他家本事的故事,就算把‘真事隱去’,在這樣原則性的門第出身上,也不會如此看重‘仕途經濟’的。”
吳老以此推論,寫書的作者一定是個漢人,不是曹家子孫“曹雪芹”。他認為:《紅樓夢》看重科舉的論點,完全是漢人的頭腦里幻化出來的,所以薛寶釵期望賈寶玉金榜題名、五花封誥,都是漢人的思想,同珍珠塔里痛斥方卿的陳翠娥一樣。滿人是用不著“四書”來作法典的。在書里賈政好像一定要賈寶玉去讀圣賢之書,做八股文去適應科舉考試,讓賈寶玉通過科舉進入官僚集團。那真看得賈政不是皇帝的丈人、皇親國戚,而是一個三家村的老先生了。賈府的祠堂里,既然有皇帝賜下來的“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子孫”的對聯,那么賈政還要教兒子從科舉上去求功名,那真是笑話。當然這不是賈政的思想,而是從著書人的冬烘頭腦里表現出來的。
吳老覺得,如果承認賈寶玉便是曹雪芹的話,完全無法解釋書中賈寶玉為何如此憎惡科舉,以曹雪芹的經歷來看,“他的家庭發跡不是因為科舉,他的家庭敗落也不是因為科舉,毫無有愛和有憎的必要,和他自己一無干系,反對科舉,大部分是科場失意的人物,要曉得不會無緣無故地憎惡科舉,何況這時又是科舉盛行的時代”。
“自傳說”認為賈政是曹寅的化身。吳藕汀對此持不同看法,曹家并不是《紅樓夢》里所說的像賈政那樣的“道學先生”。且看曹寅所刻的《楝亭十二種》乃是《梅苑》、《聲畫集》、《法書考》、《琴史》、《墨經》、《硯箋》、《劉后山千家詩》、《釣磯立談》、《都城紀勝》、《糖霜譜》、《錄鬼簿》等,這些并不是二程朱氏理學類的書籍。朱竹垞的《曝書亭集》,也是曹寅捐資刊刻的。章學誠說曹寅刻古書十五種,世稱“曹楝亭本”,可見在當時的影響之大。更重要的是《全唐詩》和《佩文韻府》,都是曹寅一手經營而成,實在是對文化的一大貢獻。現存《楝亭圖詠》四卷,在上面題詠者有45家之多,大都是儒雅名流,如葉燮、姜宸英、徐乾學、毛奇齡、王士禛、鄧漢儀等。據有的研究者統計,和曹寅有過詩文應酬或官場交往的文化名人近二百人左右,這個數字是相當驚人的。所以程廷祚在《青溪文集》里說:“管理織造事楝亭曹公,主持風雅,四方之士多歸之。”又說:“及公轄鹽務于兩淮,金陵之士從而渡江者十八九。”和曹寅相過從的文人學士中,不少是對清廷不滿的明遺民,他們之間交往過從的思想基礎是什么?是那些遺老耆宿轉變了立場,向官運亨通的曹通政攀附,還是曹寅出于某種原因向那些“草衣卉服”的“巖穴幽棲”者認同?它和曹雪芹以及《紅樓夢》的思想構成是否有一定牽連?研究《紅樓夢》不了解曹雪芹不行,而研究曹雪芹不了解曹寅,也不能使研究深入一步。紅學之外或者說之中而有曹學,殆非偶然。
胡適提出《紅樓夢》的作者為曹雪芹,所依之本主要是與曹雪芹生前有過交往的敦誠、敦敏的詩文集以及脂批。吳老恰恰認為這些依據站不住腳,并一一舉出其中存在的破綻。
首先,吳藕汀否定了敦誠、敦敏與曹雪芹有深交的看法:“我覺得曹雪芹在生前沒有什么文名,不過是曹家的子孫而已。我在嘉業堂曾經編過清人集部目錄,道光以前的別集,也不下數百種之多。除了敦誠的《四松堂集》、敦敏的《懋齋詩抄》外,沒有提起曹雪芹的曹氏名霑。我也是看了敦誠的才知道。這二個集子里提起曹雪芹的很少,各有二三首罷了,可見他們和曹氏也不過是泛泛之交,并不密切。”
敦誠與敦敏傳世的詩文集主要是《四松堂集》和《懋齋詩抄》兩部。《懋齋詩抄》中涉及曹雪芹的詩作有《贈曹雪芹》、《訪曹雪芹不值》、《佩刀質酒歌》、《寄懷曹雪芹》四首,《四松堂集》里有兩首與雪芹有關,分別是《贈曹芹圃》、《挽曹雪芹》。可惜的是,讀遍所有詩作,均未發現其中有言及曹雪芹撰寫《紅樓夢》,曹雪芹為江寧曹家之嫡系子孫之句。至于為何與曹雪芹交情甚篤的敦誠會弄錯曹雪芹與曹寅、曹頫的關系,胡適的解釋顯得單薄而脆弱。難怪吳老會生出這樣的感慨:“死抱住了‘《紅樓夢》是曹雪芹做的’、‘曹雪芹是曹頫的兒子’、‘曹雪芹是書中的的賈寶玉’不放,故而處處要碰壁,講不通了,有時就不能自圓其說了。”
吳老認為脂批的可靠性值得懷疑,他覺得“脂批”也是作者自己寫的,《紅樓夢》的真正作者正是假托曹雪芹之名,來避開嚴酷的文字獄。為什么后來要揚言曹雪芹做的呢?吳藕汀認為有兩個作用。其一:這書寫的是金陵曹氏,移嫁到曹雪芹身上最合適,說是曹雪芹做的,定能惹人注目,抬高書的身價十倍。其二:那時正大興文字獄,說了曹雪芹,可以避免不測之虞。因為曹雪芹已經死了,而且沒有后代,要揪辮子也揪不牢。吳說:金圣嘆改水滸已經有了這個先例。我們年青時代市場售的武俠神怪的小說,也有××氏批××氏曰,這些全部是做書人的故弄玄虛。“你說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是無人懷疑過的,且看魏晉的時候出現的《古文尚書》,一直到清初,閻若璩才證明了它是偽書,其中相隔的年代著實不少哩。”
實際上,有關脂批的來源,脂硯齋、畸笏叟究竟是誰在紅學界向來眾說紛紜。可以說,在沒有新史料發現的情況下,依靠現有的史料要考證脂批的來源幾乎是不可能的,基本上都會墜入“以虛證虛”的怪圈。
《紅樓夢》的作者根本不是曹雪芹,也不是宗室子弟,而是頗有文采、思想,且熟悉曹家生活的漢人,因其害怕文字獄牽連的緣故,或為了借曹家名聲的緣故,而希望《紅樓夢》隱去真實作者。吳老引《紅樓夢》開篇即有“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記載,表明曹雪芹只是“披閱”和“增刪”者,并未說曹雪芹就是作者。這也如孔子對《易經》之增刪一樣。程偉元在“程甲本”卷首寫道:“《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先生刪改數過。”其亦未說曹是作者。又有臺灣索隱派紅學家杜世杰認為,“曹雪芹并不存在,這個名字不過是‘抄寫勤’的諧音。”
顧頡剛在當年為俞平伯《紅樓夢辯》所作的序言中,批評傳統“紅學”為充斥著“浮淺的模仿,尖刻的批評,和附會的考證”。放諸如今的紅學研究,仍然擲地有聲。
吳老不是紅學家,也無意成為紅學家,所以他不受到傳統“紅學”各種流派固有理論的桎梏。盡管他對《紅樓夢》的看法,很多是靈光乍現式的,沒有完整而系統的理論體系,但其價值是不容忽視。我看,它至少提示了現代紅學三個有待研究的問題:
一、其作者為曹雪芹應該說是現有資料下最合理、最令人信服的解釋,但也并不能完全認定,因尚存有諸多疑問。正如余英時所言:“我們對曹雪芹的所有認知,幾乎都來自敦氏兄弟二人。”
二、《紅樓夢》不是一部完全的自傳,而是一部以作者家世、經歷、見聞為藍本的虛構的小說。它畢竟是一部文學作品,而非史料傳記,應復興從文學、美學、哲學層面對《紅樓夢》的理解。
三、《紅樓夢》涵蓋中國傳統文化門類是博大精深的,戲曲在《紅樓夢》的研究中,長期處于缺位狀態,頗值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