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兆蓋
在外敵侵略面前,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抵抗,就是還擊,這樣才顯得血性,才顯得愛國。但是,讀了《蔣廷黻文存》之后,你就會同情、理解并支持蔣廷黻當年提出的抗日主張,就會認識到,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不計后果地逞一時的血性之勇、匹夫之勇完全可能無濟于事,唱愛國高調也完全可能誤國害民,唯有以理性、智慧做出的冷靜決策才更有利于民族長遠的發展,戰勝民族的敵人,取得最后的勝利。
蔣廷黻這個名字,曾經由于政治的原因,被遺忘過,但現在知識界似乎又記起他來了。我對蔣廷黻的了解,是在讀研究生的時候,當時岳麓書社重印了蔣在上個世紀30年代寫的《中國近代史》,我買了一本,被蔣對中國近代史的獨特敘述所吸引。我以為,不管他的觀點是否科學,是否成熟(因為他說這只是他就自己對中國近代史的“觀感”所作的“一個簡略的初步報告”),至少他是個對中國近代歷史有著獨特認識并敢于發表自己獨立見解的知識分子,是個具有獨立精神的了不起的學者。在這一點上,他與魯迅堪有一比,對晚清以來的中國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的焦慮情緒。現在人們常講時代楷模,我想,蔣先生確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楷模。我的家鄉在湖南邵陽的一個偏僻鄉村。自此以后,我知道在邵陽的名人堆里,還有一個響當當的蔣廷黻。至于蔣的家鄉具體在邵陽什么地方,當時并未在意。
跨出校門、走入社會之后,對書刊的關注度日漸下降。最近在書店閑逛時,很偶然地發現了東方出版社推出的《蔣廷黻回憶錄》,我眼前為之一亮,當即買了一本,回家一口氣讀完。感覺大快朵頤,但在愉悅地閱讀之后也確實有些遺憾,遺憾為什么上天那么吝嗇,不給蔣先生多留些時日,讓他從容地把一生的回憶錄寫完,而是在寫到關鍵時刻時,突然中止了他的生命,讓我等展卷剛讀到精彩場面時就戛然而止,好像正聽著美妙的音樂,突然間卻聽到琴弦斷了,此心為之憮然。讀完《蔣廷黻回憶錄》,對他的出生地有點好奇,總覺得書中所述自他的老家到長沙的距離有問題,所以決心打聽一下蔣的老家到底在邵陽什么地方。問了幾個人,有的是學人,有的是官員,但居然沒有幾個人說得清楚。后來,我從回憶錄的有關敘述揣度,估摸蔣的家鄉應在今天的邵陽市、邵陽縣、邵東縣一帶,于是向湖南社科院歷史所所長王國宇求證。他是邵東人,開始也不知道,但我跟他說,蔣可能就是邵東人,可以打聽一下。他很快就告訴了我一個喜憂參半的結果:蔣是邵東黃陂橋人,但老家已無蔣的后人,老房子也沒有保留。我本來還想找個機會到蔣的老家看看,既然片瓦無存,這念頭也就只好打消了。
讀了《蔣廷黻回憶錄》,對蔣的一生經歷有一個大致的了解。他所走過的人生道路,說奇也奇,說不奇也不奇。若說是奇,第一、在那個年代,一個生活于湘中鄉下的農家子能走出國門,到美國留學,就值得驚奇。因為走出國門的畢竟還是少數;何況湖南地處內陸,未得近代口岸風氣之先,要走到黃浦江頭都不容易,漂洋過海就更難了。第二、回國后,他對晚清以來的中外關系很用力,搜羅了一大堆外交史料,寫出了一本提綱性的《中國近代史》,一舉奠定他在史學界的地位。一部不到十萬字的小書,流傳甚廣,到現在仍有影響,其開山之功,誰敢不服?第三、到30年代,由于中日關系的日趨緊張,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自然是大多數知識分子要思考的,蔣和胡適、丁文江等辦起了《獨立評論》,發表知識分子的獨立政見。胡適講民主,蔣廷黻講獨裁,結果被蔣介石拉了過去,作行政院政務處長,一不留神就一腳踏上了從政的道路,這自然也有點奇。若說不奇,自洋務運動以后,出國留學的農家子即絡繹于途;民國史上,像蔣這樣的知識分子也是多如過江之鯽,得大名者也不少;在學人從政的隊伍中,蔣雖突出一些,但也只是其中的一分子而已。
不過,對于我這個有點歷史癖的人來說,讀完《蔣廷黻回憶錄》,還想深入他的內心世界,對他當年的思想做點發掘。問題是,除了不厭其煩地翻閱舊報刊外,有沒有更便捷的方式?現在的網絡真是方便,上網一查,發現華齡出版社在2011年推出了一本《蔣廷黻文存》,這一發現讓我有點大喜過望。我立馬趕到住地附近的書店,書架上還剩4本。我好像撿了什么寶貝似地心喜若狂地買了一本。回家展卷,深深地被蔣廷黻當年寫下的文字所吸引。竊以為,在那個內憂外患頻仍的年代,蔣廷黻真是一位愛國愛族的赤子,一位敢講真話的學者,他對中國歷史、中國時局和中外關系的看法,真是入木三分,讓人嘆服。
九一八以后,越來越多的人清醒地認識到,中日之間在戰場上決勝將不可避免。但如何抗日?在全面抗戰之前怎樣爭取時間進行國家建設?如何處理中外關系爭取國際支持?如何處理國內各政黨各派系的矛盾創造一致對外的局面?不同的人、不同的黨派,看法是不盡相同的。在全面抗戰爆發之前,蔣廷黻是一個統一論者,一個新獨裁論者,一個地地道道的現實主義者,一個本色的愛國主義者。
在外敵侵略面前,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抵抗,就是還擊,這樣才顯得血性,才顯得愛國。但是,讀了《蔣廷黻文存》之后,你就會同情、理解并支持蔣廷黻當年提出的抗日主張,就會認識到,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不計后果地逞一時的血性之勇、匹夫之勇完全可能無濟于事,唱愛國高調也完全可能誤國害民,唯有以理性、智慧做出的冷靜決策才更有利于民族長遠的發展,戰勝民族的敵人,取得最后的勝利。
蔣廷黻認為,一個國家的國力構成有物質的元素,也有精神的元素。國民的精誠團結是最核心的精神元素,而國家的統一則是國民團結的最低限度的表現。如果實現了統一,就達成了增長國力的初步條件。他說:“統一,依我看來,是我們解決一切問題的初步。沒有統一,不但談不到收復失地,連關內的建設亦談不到。有了統一,就是沒有外助,我們的建設就能一日千里。我們試想倘若民國以來的內戰經費都擱在建設上,其成績豈不大可觀么?”(《論“日本和平”》)是啊,如果民國成立以后,中國始終保持著統一而沒有內亂,沒有軍閥,一心一意搞建設,那么到20多年后的30年代中國的國力肯定是另外一個局面。但現實呢?是內亂不息,強鄰入寇。所以,蔣廷黻認為,在民族生死關頭之際,破壞統一的行為,不管假借的名義或主義是什么,都是絕頂的罪惡。“凡破壞統一者,無論是彰明昭著的破壞,或是掩飾的破壞,都是民族的敵人,其罪惡不下于漢奸賣國賊。”(《論國力的元素》)他堅決主張,國人應當努力追求政治、軍事和經濟的統一,還有更核心的就是民族精神的統一,在這種統一中增強中國的國力。在中國的國力未充分發展之前,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免不了有一個危險的過渡時期”。如何平安度過這一危險的過渡期,那就是追求以民族團結為核心的國家統一。對于統一的勢力,我們應該培養;對于破壞統一的勢力,我們應該剪除。緣此,蔣廷黻對民國以來的軍閥割據極為痛恨。他認為,民初以來的政治動蕩、軍閥割據嚴重地阻礙了中國經濟的發展,延緩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所以當前“中國的第一個問題是創造一個效力較高的政府”(《中國的政治》),首先從政治上完成中國的統一。如是,他對國民政府的統一國策寄予無限同情。他還幫國民政府設計了完成統一的程序或曰構想,一是要在核心區推行善政,二是推行行政改革,庶幾或可一步一步地完成中國的統一,增強中國的國力。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盡管對國民政府有諸多不滿,但還是寄以希望。他說,第一,“我們必須有一個中央政府,我不求這個政府的開明,雖它愈開明愈好”;第二,“有了個這樣的中央政府,教育、工商業,及交通就自然而然的會進步”。(《論專制并答胡適之先生》)他甚至說,“我們應該積極的擁護中央。中央有錯,我們應設法糾正;不能糾正的話,我們還是擁護中央,因為它是中央。我以為中國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縱使他不滿人望,比有三四個各自為政的好,……我更以為中國要有好政府必須自有一個政府始。許多人說政府不好不能統一;我說政權不統一,政府不能好。”(《知識階級與政治》)這種追求統一的渴望近乎癡迷,而追求統一的理性又近乎冷酷。但就歷史趨勢而論,蔣的這一觀點無疑是對的。因為隨著形勢的發展,在全民抗戰的大前提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建立起來了,國民政府的威信也空前地高了起來。
如果說蔣廷黻追求統一的言論是對的,但由提倡統一而走向贊同獨裁似乎就有點責之以深而求之過切了。但蔣廷黻恰恰認為,內部不能統一,外患又日趨嚴重,這就“如同黃河長江的洪水,非有強有力的政府,積極作事的政府,及全國的總動員,是無法抵御的”。(《民族復興的一個條件》)而中國恰恰缺乏一個強有力的統一的中央政府,所以我們的任務,“第一步是建國,第二步才是用國來謀幸福。我們第一步工作還沒有作,談不到第二步”。(《革命與專制》)在他看來,民主雖然是好東西,但它是西方的東西,民國以后,中國人動輒以西方的民主對抗東方的專制,而二等軍閥又恰以民主、自治等旗號來反對國家的統一,所以民初的民主實踐在中國落下的剛好是水土不服的病癥。在當時的中國,完成統一是最大的政治,但沒有獨裁或者不實行獨裁,中國就很難實現基本的統一局面。所以他提倡拿一個大專制來取消若干小專制,也就是用中央集權來取代地方割據。他不擔心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權可能削弱民主、自由,他擔心的是中央政府不夠強大,不能消弭內亂,不能集中全國的意志一致對外。他認為在當時的條件下,獨裁的對象不是人民,而是二等軍閥,所以,“從人民的立場看,個人的大專制是有利的”。而且他認為,用“個人的專制來統一中國的可能比任何其他方式可能性較高”。他還提醒人們,不要迷信西方有關民主、自由的理論或者其他的什么主義,更不要簡單地崇信、機械地照搬;而是首先要認清中國的實際,根據中國的實際做出最符合中國長遠利益的選擇。他說:“英美是民治制度最發達的國家,但英美人民并不惜以重權付諸其領袖;我們號稱幾千年專制的國家,但在我們中間,有一人操權,就有百人忌他、罵他、破壞他。”(《民族復興的一個條件》)蔣的這些觀察和言論,應該說都如實地反映了中國的國情和政情,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些言論恰好為獨裁論者提供了理論支撐,為各黨派要求國民政府開放政權出了一道大難題。難怪蔣的這種獨裁論一出,就連提倡民主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胡適都感到震驚,立馬致信傅斯年說:“廷黻論專制文章發表時,此間省市黨部中人皆大歡喜!我聽了真悚然以憂。”不過,接受西方教育的蔣廷黻,在本質上仍同胡適等人一樣,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者,對東方的專制主義并無好感,對西方的民主政治和自由主義傳統不但不排斥而且很熱衷。他曾說過,“凡在全能主義政府之下生活過的更加知道自由之可貴。假使人生一切由政府統制,縱使政府是最賢明的,我們會發現為人不過是作牛馬。”(《政治自由與經濟自由》)顯然,在那個年代,他的專制獨裁論,也只是權宜之計,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其主觀意圖是為國為民,可謂用心良苦。等到發現國民黨的獨裁對中國的統一、對中國國力的增長并無明顯作用時,他又回到了自由主義的軌道上。1944年,他為《大公報》寫了一篇《觀美國并回觀祖國》的文章,對西方的自由主義予以充分肯定。他說,美國人發現,老祖宗留下的自由主義遺產,是立國的至寶。自由主義能夠發揮極大的保衛國家的力量,即使我們需要經濟自由,也不能夠和不應該廢除政治自由。“一個有政治自由的國家固然不能說就是天堂,一個無政治自由的國家確是地獄了!”
日本制造了九一八事變,占領了東三省,接著又把侵略的魔爪伸向關內,民族的危機是何等嚴峻,所以立起抗日是一般國民普遍的感性的第一反應。但蔣廷黻不同,他不是不贊成抗日,他首先考慮的是,抗日需要什么樣的條件,中國準備好了嗎?他在冷靜地分析之后認為,中國當前的急務不是發動學生走上街頭,發表抗日宣言;而是要在中日進行對決之前,委曲求全,抓住機會,避免中日邦交的決裂,要利用相對的和平環境,加快經濟建設,提高中國的現代化水平,提高中國的國防實力。所以,他說,在中日關系的處理上,“不在乎我們對日強硬的程度,而在乎我們建設的成績。……沒有建設,沒有提高我們自己的力量,縱使得著外援,我們還是別國的附庸,自己不能在國際上成一個獨立勢力”。(《建設的出路不可堵塞了》)他對當時國內的政治空氣頗為擔心,“我們近幾年來朝野所共造的空氣,一句話,就是虛驕自負。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不問自己的能力是否與欲望同時長進,不權衡事件的輕重緩急;好像我們的敵人愈多愈好;自己讓自己的口號標語麻醉了”。(《九一八的責任問題》)他的分析很冷酷,但他的結論很理性,他沒有唱高調,但更符合中國當時的實際,眼光也看得更長遠。他在熱河失守之后,曾寫過一篇文章說,“目前論中國的內情及國際形勢,我們都談不到收復失地。目前我們的工作唯有在國內造成有收復失地的能力和資格,在國際上造成收復失地可能的形勢。”(《熱河失守以后》)同時,他也告訴讀者,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在決戰之前,“我們能得的安寧,不過是短期的茍安。但是我們如何利用這短期的茍安,那確與我民族的命運有莫大的關系”。(《國際形勢的分析》)這些話,真是字字沉痛,句句泣血。他這么說,不是要為個人追虛名求虛譽,而是由衷地希望中華民族在非常難求的“茍安”里深練內功,增強國力。今天讀來,仿佛仍能感悟到他那顆熱血沸騰的拳拳愛國之心。
蔣廷黻如果一直以學術為志業,沒有被蔣介石請去當官,會取得什么樣的學術成就呢?當然不好瞎說。他為什么要棄學從政呢?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學者不能等到天下太平了才去涉足政治,在民族和國家遭遇危難需要她的子民貢獻才智的時候,知識分子不能躲避,不能假裝清高,不能空言塞責。所以,很顯然,蔣廷黻從政,不是為了當官,也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民族為國家做事。他不是不知道,在官本位的中國,“作官可以;作官而要同時作事,很困難;作事而又認真,很危險;認真而且有計劃,那簡直不可能”。他也不是不知道,“為作官而作官的,只要人人敷衍、事事通融,反得久于其位,步步高升。官場最不可缺的品格是圓滑,最寶貴的技術是應付”。但他更懂得中國這種官僚政治的不良后果,“這種自然的淘汰是淘汰民族中之強者、有能為者,保留民族中之弱者、庸碌無能者”。(《民族復興的一個條件》)所以,他雖然當了官從了政,但他有湖南人的驢脾氣,他認定了當官就是要為國家為民族做事。他說:“我以為我們要首先改革我們的人生觀,圓滑、通融、敷衍,以及什么消極、清高,都是該打倒,我們要做事。……吃苦要做事,挨罵也要做事。官可不作,事要做。別的可犧牲,事業不可犧牲。做事的人,我們要擁護,要崇拜。說便宜話的人,縱使其話說得十分漂亮,我們要鄙視。”蔣廷黻以做事的態度從政,當然要碰一鼻子灰。但蔣的這種境界,即使放到今天,也是值得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的公仆們好好學習的,當然更值得今天那些棄學從政的知識分子官員們學習。
匆匆寫了以上文字,才發覺一百年前的這個當兒,正是蔣先生著急著慌地忙著出國的時候。那個時候,出身于湘中農村的十六七歲的蔣先生,沒有什么人引導,但他知道要救國必先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于是毅然決然地要出國,要去“西洋”留學。今天想想,依然為他這么大膽的決定擊掌稱嘆。一念及此,仿佛看到一個湖南少年立于黃浦江頭,立于舊金山口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