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圖畫書：中國式智慧如何融入當代少兒閱讀體驗

編者按：本刊8期刊發的《論中國圖畫書的前身后世》一文闡發的主要觀點：“中國原創圖畫書并未因插畫的優秀而漸入佳境，中國圖畫書仍然處于啟蒙階段，其‘走出去’缺少特色和力量” 在讀者中引起了爭議。有關數據顯示，中國原創圖畫書在其圖畫書板塊中已經占據顯著地位，在圖畫書市場上，引進版圖畫書一統天下的局面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近年來，中國原創圖畫書呈現創作、出版兩旺局面。

本文重點關注的就是：原創圖畫書在創作實踐中如何 “主動運用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表現中國式智慧、中國式情感和中國文化的相關典型個案”進行深入分析，對探索中國原創圖畫書的創作規律，進而推動原創圖畫書的創作和出版繁榮具有積極意義，同時對業界同仁或有較好的啟發、借鑒價值。

近年來，隨著圖畫書閱讀理念的推廣，圖畫書正在成為少兒圖書市場上一個引人注目的板塊。根據當當網數據：目前在當當網少兒頻道銷售的圖書共有221696種，其中圖畫書5274種，占2.4%（不含幼兒啟蒙、嬰兒讀物、益智游戲、玩具書、卡通動漫等分類），但是在當當網最新少兒圖書暢銷榜TOP100中，圖畫書就有53種，占據半壁江山（見表1）。可見，盡管圖畫書種類在少兒圖書中總體占比還不高，但銷售非常火爆。

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原創圖畫書近年來呈現創作、出版兩旺局面。當當網數據顯示，中國原創圖畫書在其圖畫書板塊中已經占據顯著地位（見表2）。在圖畫書市場上，引進版圖畫書一統天下的局面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

原創圖畫書的出版熱得益于創作的活躍，也促進了創作的進一步深入。近年來，在原創圖畫書創作中，主動運用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表現中國式智慧、中國式情感和中國文化的例子非常多。及時總結這些作品的成功經驗，指出其中可以改進的地方，對探索中國原創圖畫書的創作規律，進而推動原創圖畫書的創作和出版繁榮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

如何讓《安的種子》發芽：中國式智慧

《安的種子》講的是“千年蓮花種子”的故事：老師父給了三個小和尚本、靜和安每人一顆珍貴的幾千年前的蓮花種子。“我要第一個種出來！”本急急忙忙冒雪種下種子，但等了很久，種子也沒發芽，本“憤怒地刨開了土地，摔斷了鋤頭，不再干了”；靜遍翻蓮花種植的古書，挑選了金色的花盆，用最名貴的藥水和花土，在最溫暖的房間里種下種子。可惜因為得不到陽光和氧氣，小幼芽沒過幾天就枯死了；在本和靜殫精竭慮的時候，安一如往常：去集市為寺院買東西，清掃寺院內外的積雪，做齋飯，挑水，散步。春天來了，安在池塘的一角種下種子，靜靜地看著它發芽、長大；盛夏，“在溫暖的陽光下，古老的千年蓮花輕輕地盛開了”。

這是一本散發著濃濃中國氣息的圖畫書。文本敘述部分非常簡潔、克制，每一幅圖畫中的文字止于一兩個句子，風格與中國文化中“大象無形”意趣相通；色彩簡單的水粉，前半部分大量使用灰、白、土黃、赭紅等中國傳統繪畫的主流顏色，較小的人物勾畫模式與鋪滿畫面的環境渲染形成鮮明對照，暗合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神；后半部分使用大片的鵝黃與嫩綠，協助故事在對比和沖突中走向高潮。最后一個對頁中，盛放的“千年蓮花”占據了差不多整幅畫面，而池塘邊賞蓮的老師父和三個小和尚占據的畫面不及兩片花瓣，將中國文化中的“道法自然”表現得淋漓盡致，非常有沖擊力。

盡管浸透中國意趣，但是故事本身簡單、干凈，通過三個小和尚種植千年蓮花過程及結果的對比，告訴孩子坦然等待、享受每一天生活的智慧和樂趣。雖然故事中的人物形象與當下兒童生活有較大距離，但是通過語言上的趨近化處理，有效地化解了小讀者的理解障礙：比如，“我要第一個種出來！”“他憤怒地……不干了”“金色的花盆”“最名貴的藥水和花土”……都是小讀者容易理解并讀出其背后含義的句子。作品繪畫部分也采取簡寫策略：畫面元素不多，色彩用得很克制，人物形象簡單——甚至有些呆板，但正是借助這簡潔的描繪策略，故事主體得以凸顯：本、靜、安全然不同的種植過程及結果。《安的種子》通過圖文呈現過程中的趨近化、去概念化努力，使其中豐富的中國文化元素、中國式智慧不著痕跡地“種”進了小讀者心里。

《進城》源自中國民間故事——“父子騎驢”：小虎和老爹帶著一頭驢子進城趕集，路上遭遇一連串批判:“有驢不騎，真笨！”“爹騎驢而孩兒牽驢，可憐！”“孩兒騎驢讓老爹走路，不孝！”“驢子背那么多東西還要馱你們兩人，虐待動物！”小虎和老爹于是一會兒騎驢，一會兒牽驢，一會兒兩人一起騎，一會兒兩人一起牽，最后兩人扛起驢走，摔了個“人仰驢翻”……掉進池塘的小虎和老爹看到笑而不語的不用魚鉤的漁翁，終于悟到：“哎呀，我們不過就是要進城趕集嘛！”，“于是高高興興地趕著驢，繼續往前走”。

相比《安的種子》，《進城》的突出特點是故事生動有趣。盡管人物及場景距離當下少兒讀者有一定距離，但是其情節極富戲劇性并充滿童趣，情節魅力彌補了場景劣勢，使小讀者在開懷大笑中不知不覺領會到故事背后的中國式智慧——“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在喧鬧的生活中、在紛紛擾擾的意見洪流里保持定力，不忘自己的目標，方能活得輕松，享受生活。

《進城》的繪畫風格也引人注目：全書只用黑白兩色，人物造型大量采用中國傳統的剪紙、皮影等民間美術元素；除了部分畫面中出現不同形態的樹，多數畫幅中全然沒有背景描繪，只是留白，使得人物活潑的肢體動作、夸張的表情等得以突出，有效地配合了故事的戲劇性，傳達了源自民間的中國式美學趣味。

《進城》在故事的鋪演過程中加入了多個中國傳統故事形象，形成“故事中套故事”的特殊結構：《西游記》里的孫悟空、《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三國演義》中的張飛、“老鼠娶親”中的媒婆、各顯神通的“八仙”、《水滸傳》中打虎的武松……最后是《封神演義》中的姜子牙！作者的本意或許在充分顯示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性，但是對于一般少兒讀者，要讀懂其中豐富的寓意顯然有相當大的困難。作者充分調動中國傳統文化中豐富表現元素的精神可嘉，但顯然，在《進城》中不免“用力過度”，反而過猶不及了。

兒童文學作家、原創圖畫書的推廣者之一梅子涵曾提醒：“要警惕一種生硬地把中國化的符號放進圖畫書”的“中國圖畫書”，所言非常中肯。

《團圓》：中國式情感

重家庭，尊親長，懷舊戀鄉，是樸素而深刻的中國式情感。這種情感在當代社會已經明顯褪色了。通過圖畫書喚醒、涵養這種深沉而美麗的情感，近年來，原創圖畫書創作者在不斷嘗試。

《團圓》講的是一個爸爸長年在外工作的小女孩一家春節團圓的故事。故事從爸爸回家開始，圍繞著除夕夜被包進湯圓的一枚“好運硬幣”展開：爸爸包的“好運硬幣”被“我”（小女孩）吃到，成為“我”新年里最重要的禮物；“我”拿著它向小伙伴炫耀，帶著它和小伙伴打雪仗；后來“好運硬幣”丟了，“我”傷心哭鬧，失而復得后，“我”又破涕為笑。故事結尾處，爸爸又要離家外出了，“我”把“好運硬幣”給他，讓他帶在身邊，并和爸爸約定，“下次回來，我們還把它包在湯圓里”。一枚小小的硬幣，展現了“我”和爸爸之間濃濃的親情。

《團圓》是一個屬于當下現實的生活故事，作者的巧思是將它置于“春節”——這個充滿中國文化氣息的時間背景下。游子回家團圓、拜年、放爆竹、舞龍燈、吃湯圓甚至節前理發、除夕貼春聯等大大小小的年俗，營造了一個個溫暖的場景，傳遞著濃濃的中國式情感，樸素，但很深沉。

在繪畫表現方面，《團圓》大量使用中國傳統節慶題材中標志性的紅、黑、白三色，將故事渲染得樸素而熱烈；繪者還在多幅畫面中使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節慶符號：大紅燈籠、連年有“魚”小掛件、春聯、“福”字、舞龍等，使故事浸潤在地道的中國場景中，但又不顯得生硬刻意。

《團圓》的瑕疵在它的情節節奏。在“好運硬幣”的故事線索下，作者穿插了“我”看爸爸修房屋、爸爸馱“我”看龍燈的情節，雖然有助于父女情感的表現和春節氣息的營造，卻也客觀上削弱了故事 “好運硬幣”這一情節主線，使故事結構顯得有些松散——對于以少兒讀者為主要對象的圖畫書而言，故事本身是抓住他們的最好武器；故事講得不好，就很難使他們接受故事背后傳達的東西。

相比之下，《寶兒》是一個緊湊、抓人的故事。《寶兒》取自《聊齋志異》，人物和場景對現在的小讀者而言有相當大的距離，但是故事本身懸念迭起、沖突連連，能緊緊抓住小讀者：父親外出，母親生病，寶兒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子漢”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他暗里探知是“狐貍精”作怪，就設下圈套引“狐貍精”上鉤，一舉殺死了禍害母親和其他家庭的三只“狐貍精”。

從母親生病之初“寶兒又心疼又著急”，到父親回來“愁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到寶兒殺死“狐貍精”后“母親的怪病全好了”，“一家其樂融融地生活著”，故事的主線雖然是寶兒智斗“狐貍精”，背后卻是深深的家庭親情——為了保護母親，維護家庭安寧，寶兒表現出的勇氣、智慧和擔當令人嘆賞、動容。

在繪畫表現方面，《寶兒》也大量使用黑紅兩色，黑色營造了故事神秘、驚險的氣氛，紅色則彰顯了以寶兒為符號的中國式情感和智慧的深沉、熱烈以及頑強的生命力。黑紅兩色也是中國審美文化中具有符號意義的顏色，神秘而熱烈，張揚但不失深沉，恰如其分地呈現了中國式情感含蓄、熱烈的特征。

同樣是濃墨重彩，《荷燈照夜人》是一個在傳統文化背景——中元節的夜晚展開的當下故事。中元節，“我”和爸爸去放荷燈，想起去年中元節和姐姐小玉一起放荷燈的情景；但是，姐姐因為車禍走了，“我”和爸爸在美麗動人的簫聲中，放走了我們的荷燈，也捎去了“我”、爸爸和媽媽對姐姐的思念……

《荷燈照夜人》用的是西式的油畫繪畫方法，滿鋪的濃烈底色、富有質感的人物、景物描繪，清冷的底色與重彩的人物之間形成強烈的張力，文字卻是淡淡的、富有詩意的，在濃與淡的對比中，展現了中國式情感含蓄而深沉的特質。巨大的荷燈、高過人物的荷葉、占據大半畫幅的滿月下我和爸爸的背影，都表達了強烈的中國式審美意趣。

但是《荷燈照夜人》的一個重要缺陷是故事松散。與其說它講了一個故事，不如說它更像一篇抒情散文。對故去親人的懷念，如果不是曾有相似經歷，恐怕很難喚起小讀者的共鳴，作者期望經由這個故事傳達給讀者的中國式情感、文化，其效果也就大打折扣。

對此，浙江師范大學兒童文化研究院副院長、圖畫書研究者和推廣人方衛平曾提醒：“好的圖畫書應該注重兒童觀和兒童經驗的存在及其呈現……目前很多原創作品仍然側重于表達成年人的心思和愁緒，明顯缺乏兒童經驗的參與和相應的藝術升華……最終導致作品成為一種不可信的童年敘事。”

相似的問題也出現在《驛馬》中。這是一本中國文化與審美意趣都非常鮮明的原創圖畫書，通過三代驛馬對夢中故鄉的追尋與回歸，詮釋了中國式情感中深層的故鄉情結。作品大量使用素描和淡彩，勾勒出西北大漠古驛道的雄渾、蒼涼，文字簡潔而充滿詩意，重復的句式營造出一唱三嘆的效果，烘托了追夢與回鄉的艱辛和惆悵。但是，這部在成人讀者中飽受褒揚的作品卻難以贏得小讀者的青睞：背景和場景與他們有相當大的距離，故事情節與他們的生活體驗更相去甚遠，想要將其中深沉的情感傳達給他們，也就成為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龍年的禮物》：中國文化

中國文化曾孕育了豐富繁復的藝術樣式，也曾承載過博大精深的精神內涵。可惜的是，在文化斷代危機中，它們逐漸變得模糊、遙遠。如何通過孩子們能貼切感受的方式，在他們的記憶中復活這一份精神遺產，近年來的原創圖畫書實踐中有不少創作者在努力。

《龍年的禮物》是于平、任憑創作的“剪紙中國”生肖系列圖畫書之一。《龍年的禮物》包含兩部分內容：一部分是“龍的民俗”，另一部分是“黑龍江的傳說”。“龍的民俗”介紹了初一舞龍，十五蒸面龍，二月二擺圣蟲、炒豆驚龍、引錢龍、剃龍頭，三月三放龍頭風箏、谷雨祭龍王，端午賽龍舟等民俗。“黑龍江的傳說”則講述了從山東飛來東北的黑龍與禍害百姓的白龍大戰江中，打敗白龍后被尊為江神的故事。從文本內容看，《龍年的禮物》并無特異之處，在汗牛充棟的中國龍故事中，它選擇的文本平淡無奇，但是，其表現形式卻非常吸引小讀者的眼球：首先，全書文字以山東快書的形式編排，風趣幽默，瑯瑯上口，盡管內容簡單，但生動有趣，音調感非常強；其次，全書畫面以民間剪紙方式鋪排，大紅大綠，熱鬧中透著喜慶，也洋溢著活潑潑的生命氣息。為了增強故事的貼近感，作者特別設計了一些富有時代特征的畫中話——“姐姐的龍娃好可愛耶！”，插入一些兒童式語言：“放臭屁嘍！”在逗得孩子捧腹大笑的同時，也縮短這些正在被淡忘的民風、民俗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近年來，以傳承民族文化為旨歸的圖畫書不少，但大多數并不成功，生硬、機械地圖解文化的作品屢見不鮮。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為此曾批評：“給孩子出書，千萬不能功利了……一定要讓孩子在自主閱讀時發現樂趣，尋找孩子需要的、向上的東西就足夠了。”

“在自主閱讀中發現樂趣”，《一園青菜成了精》是個典型代表。它的文本來自北方童謠，講的是城東菜園中一場“青菜精”大戰。這是一首充滿民間幽默的童謠，大膽的夸張，有趣的擬人，把一園“青兵菜將”間緊張的“戰斗”描摹得活靈活現，緊緊抓住小讀者的眼球和神經。圖畫作者抓住了這首童謠恣肆張揚的特性，運用中國式水墨，通過夸張的線條、活潑的場景點染、大膽的個體描摹，把“青菜精”大戰勾勒得淋漓盡致，讓孩子在快樂的閱讀中，不著痕跡地接受文化的熏染，體味到其中“向上的東西”：平日生活中普普通通的青菜，在故事中或神氣活現，或抱頭鼠竄，或足智多謀，或不堪一擊——不起眼的生命原來也可以如此生動，平平凡凡的“青菜”也可以轟轟烈烈——這 就是中國文化中無處不在的平民精神，無處不在的對自然、對生命的親近與崇敬。

曾獲豐子愷中國圖畫書評審推薦獎的《戲迷》則是一個反例。這是一部畫面美輪美奐的作品。水粉與素描的結合，將三十年代的秦淮河兩岸呈現得風情萬種；灰藍、赭黃營造的氣氛也令人陶醉。但是，這是一個距離當下兒童生活現實太遠的故事——背景是遠的：京劇狂熱、抗日；故事是遠的：京劇名角出場時的萬人空巷與拒演時的凜然正氣；故事中的情感也是遠的：對京劇的狂熱追捧和對戰爭的恐懼。創作者對當年場景的唯美再現中沒有尋找到與當下小讀者溝通對接的通道，小讀者“遠離”這部美輪美奐的作品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近年來的原創圖畫書創作實踐中，圖文作者在題材選擇、結構方式、繪畫表現元素等多方面努力探索，不斷嘗試將中國式智慧、情感、文化精華帶入小讀者的閱讀體驗，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創作水平逐漸提升的同時，原創圖畫書出版鏈條上的其他環節——例如裝幀制作、市場推廣、銷售等尚有不少亟待探討的課題。開卷數據顯示，在“開卷5年少兒榜TOP30”、2008～2011年“全年少兒榜TOP30”及最新的“2012年一季度少兒榜TOP15”上，鮮見原創圖畫書的身影，倒是一些電影、電視連環畫榜上有名，這不能不說是原創圖畫書出版界的一種尷尬。在原創圖畫書成長的道路上，還有很多溝坎等待跨越。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