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歷,讓我有了光陰“寸寸縷縷”的感覺,日子“一天一天數著過”的感覺。生活,不再是條糙的麻繩,而是一串不緊不慢、心中有數的佛珠。
北京臺有檔周播節目叫《七日》,其廣告詞這么說:“生活,就是一個七日接著一個七日”。我也做電視媒體,按同行眼光,這句話堪稱神來之筆,既行云流水勾勒了百姓過日子,又將歲月和節目劃了等號,自戀了一把。
可我老覺哪兒不對,似乎某根神經被偷咬了一口,后恍然大悟:它在光陰上的計量單位——那個“七日”刺疼了我,它等于是在說,人生即一周加一周加一周……
這尺碼太大、太粗放了。它把生命密度給大大沖淡、稀釋了。
若央視“春晚”給自己打廣告,會不會說成“生活,就是一個春晚加一個春晚”呢?如此生命換算和記憶刻度,簡直恐怖。
地鐵,忽聽一女孩感慨:你說哎,日子真快,眨眼又過年了,不就看了幾部劇,聽了幾首歌嘛,我夏天裙子還忘了穿呢……
是啊,我們對光陰的印象愈發模糊,時間消費上,所用尺碼也越來越大,日變成了周,周變成了月,月變成了年……日子不再一天一天地過,而是捆成大包小包,甩手即一周、一月。打個比方,從前是步槍瞄準,現在則像沖鋒槍,突突一梭子,點射變掃射,準星成廢物。“今天幾號啊?”這聲音無處不在。我自己也常想不起日子,甚至誤差大得驚人。那天,我寄一份文稿,末了署日期,竟將“2012”落成了“2010”。我明白,這不是筆誤,是心誤。
時間的粗化,意味著人生的恍惚、知覺的紊亂。在光陰意識和時間心理上,除計量單位被大大膨化外,其標志符也越來越籠統、虛脫。有位老兄,并非球迷,但四年一屆的世界杯,場場不拉,且備好啤酒,鄭重地邀我陪綁,他總是感慨:“還記得嗎?咱倆第一次這樣看世界杯是二十出頭,可現在……人活一輩子,能看幾屆世界杯啊?所以要看,看仔細嘍,否則都不知自個兒多大了。”他說得很動容、很悲壯。
是啊,我們記錄歷程、測量歲月的憑據是什么?當然是人生的標志性事件。可事實上,除了集體式、廣場化、社會性的儀式盛典和娛樂運動,我們有個人的尺度和砝碼嗎?一屆奧運會夠你亢奮四年,東道主則夠你消遣十年——申報、籌備、演練、熱身、火炬、金牌、送行、慶功、余熱……而尋常日子里,一年到頭,也就靠幾部影視劇、幾首流行歌、幾樁名人緋聞和一臺春晚給撐著。
一歲一枯榮,我們不知自己身上哪兒榮、哪兒枯,哪兒發芽了、哪兒落葉了。我們遺失了自己的光陰,沒有個體原點和重心,沒有私人年輪和紀念物。裹挾在時間洪流、公共意向和運動人群中,我們不知該為人生準備哪些“必須”,找不到自己的細節和脈絡,找不到自己的星座和北斗,找不到獨立而清醒、僻靜且堅定的私念和價值觀……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被推搡著、綁架著,無人情愿和能夠出局。
我們沒有自己的注意力。精神注意力和心靈注意力。我們沒有自己的時間。無論社會時間還是生物時間。我們被替代、被覆蓋、被代表了。我們被忽略不計,也索性對自己忽略不計。誰還記得時間本來的模樣?最樸素的生命知覺,如何獲得呢?
看日期,不能看表盤和數字,要去看戶外,它以神的表情和語言,告訴你晨昏、時辰、節氣和四季。大自然從不重復,每秒都是新的。細細體察,接受它的沐浴,每天的你即會自動更新,身心清澈。日子須一天一天地過。如此,才知時、知歲、知天命。
有天,突想起兒時的日歷本,即365頁的那種撕歷,一天一頁,除公歷,還有農歷節氣。記得每逢歲末,父親總要去書店買本新歷回來,用紙牌固定后掛墻上。早晨,父親頭件事即更新日歷,從不撕,而是用鐵夾將舊頁翻上,所以一年下來,還是厚厚一本。
許多年了,我未再見這種老歷,總是豪華的掛歷和臺歷。本以為它消失了,可去年逛廟會,我竟然遇上了。
和父親一樣,我也舍不得撕它,只是一頁頁地翻。和父親一樣,這也是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道功課。那感覺很神奇,端詳它,就像欣賞一片剛出生的樹葉。一頁頁地迎接,一葉葉地告別,日子變得清晰、豐腴、舒緩。它還每天提醒你,戶外——— 遙遠的大自然正發生著什么:雨水、驚蟄、白露、夏至、霜降、秋分、小雪……
我又恢復了“天時”的感覺,光陰“寸寸縷縷”的感覺,日子“一天一天數著過”的感覺。
生活,不再是條糙的麻繩,而是一串不緊不慢、心中有數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