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迫使人類去加以解決的最大問題,就是建立起一個普遍法治的公民社會。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中譯本,8頁)
一九七八年以來,中國已進行了三十余年的經濟與社會改革。中國社會內部以引入市場機制為主軸的改革,與中國的對外開放和加入全球分工體系,是相互促進和互動成長的同一過程,因而可以在整體上把這個過程理解為中國經濟社會的偉大轉型的主要構成部分。過去中國經濟社會的市場化,不僅引致了中國經濟三十余年的高速增長,也從根本上改變了當今人類社會和世界經濟的基本格局。到二○一一年,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已經超過日本,名列世界第二;中國的人均GDP也超過了五千美元。另外,中國的外匯儲備目前仍超過三萬億美元,位居世界第一。中國鋼鐵、水泥、煤炭、汽車以及許多制造業的產量,都是世界第一了。另外,從國際比較的角度看,中國經濟也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中國加入WTO之后,經濟有了十多年高速增長時期。按照英國法律綜合投資管理公司(Legal General Investment Management)最近的一項研究,二○○○年中國實現國內生產總值(GDP)一點三萬億美元,還大致與法國基本相當。但到二○一一年,中國經濟總量已接近七萬億美元,相當于法、德兩國經濟總量之和。這家投資管理公司所給出的數字也顯示,中國當前GDP相當于二○○○年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時、荷蘭七國GDP之和。這些數字均標志著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綜合國力已經極大地提升和增強,也充分說明了當今中國社會大轉型所帶來的經濟繁榮。
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已取得了舉世矚目和無可置否的偉大成就。然而,也毋庸諱言,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時期,一些經濟社會問題也在大量積累和積聚。國內外學界和社會各界人士——包括中國政府決策層的領導人——一般都認為,中國經濟社會已經到了一個大轉型的節骨眼上,進入了進一步改革的“深水區”,尤其是政治體制改革,似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刻。未來中國向何處走,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繞過和回避的一個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如果我們把晚清以來中國人民為尋求富強和建立一個現代國家視為具有一定連續性的社會進程,那么,可以認為,自一九七八年以來的中國市場化改革,只是重新開啟并加速了這個進程,但并沒有完成之。基于這一判斷,可以認為,當代中國社會的偉大社會轉型(英文為“the great transformation——或簡稱“大轉型”)仍是一種“現在進行式”。
作為一名在“文革”后上大學且隨改革開放而成長起來的經濟學人,筆者非常幸運地置身于這一當代中國經濟社會的偉大轉型之中,且正好在國內親臨和實際觀察了二○○七年之后的全球金融風暴和二○○八至二○○九年世界經濟衰退的沖擊,目睹了中國政府和社會各界所采取的應策。基于自己對我國經濟社會運行的現實觀察和理論思考,近兩三年,筆者不斷在國內外網絡和平面媒體上發表自己的一得之見,其中最主要的觀點和評論大都收集在這部文集之中。
多年以來,筆者專業研究和教學領域是較抽象和思辨的制度經濟學。現在回頭來看,連筆者都沒想到在近兩三年里自己對現實的關注被卷入得如此之深。可能正是因為自己多年來一直是做制度經濟學理論研究的,對現實問題的關注所得出的一些看法,與許多中外經濟學家尤其是“主流媒體”的見解和判斷有些差異。作為一名濡染于傳統中國文化,受教育于現代經濟學和社會科學理論,以及受惠于改革開放的經濟學學人,多年來筆者一直堅持這樣一個基本原則:在一定環境中一些“不可言說的話”可以不說,但是言說出來的任何話,寫出的任何文字,都是自認為是“真”的東西,是發自自己內心的認識。故此,這些年來,自己始終堅守做學問、寫文章“決不說一句違心的話,且盡量減少言之無物的浪費自己和他人時間的廢話”。關注我思想性時評的讀者和網友會體察得出來,筆者始終出于對我們國家未來走向的由衷關注而“建設性”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見和建議。至于自己作為一名書生的一得之見,是否確當,是否對社會有益,自己無法斷言,只有留給世人和歷史去評說了。作為一介書生,不求輕言能補天,但愿自己的點滴認識和見解能“精衛填海”,只是期望把自己點滴思考和述說匯入當代中國社會“思想解放”和“新啟蒙”的洪流。
收入這本文集的文章有長有短,風格不一,且在許多文章中一些觀點被重復講了多次,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婆婆媽媽”、“嘮嘮叨叨”了。然而,試問,一個良序市場經濟的基本原理復雜么?那為什么連“市場經濟是人類社會迄今發現的最有效的資源配置方式”這樣極其簡單明白的道理,多年來卻不被人們所認識、所接受,以致在俄國十月革命后以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數十年的時間里市場交易一直被視為“應消滅”、“被改造”和“受限制”的對象?同樣道理,一些現代良序社會運行的基本條件和原理,如“預算民主”和“稅權(憲)法定”的基本原理,只有通過人們不斷地講,重復地講,才能有望以后能慢慢變成人們的共識和常識。記得在學英語時似乎有一種說法:“只有當一個英語生詞在七十多個不同的地方遇見時,一個常人才能掌握這個單詞。”同樣道理,現代社會良序運行的一些基本原理和原則,只有你講,我講,他講,大家都講,且不斷重復地講,才會說起來順口,以后做起來順手,也自然慢慢逃脫了“犯忌諱”和“被屏蔽”的命運了。回想一下,清末民初的剪辮子,在當時是何等困難且被世人視為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現在還有人留辮子么?在中國“文革”后期和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濟”又是個多么“犯忌諱”的詞?但現在還有多少人懷疑和質疑“市場經濟”這種資源配置方式的效率及其“合法性”?話說回來,沒有鄧小平在七屆三中全會上所倡導的“思想解放”,會有中國今天的經濟、社會、思想和學術的繁榮?人類社會的思想解放,往往是個漸進性過程,需要慢慢來,更需要人們不斷地去說,去不斷的宣講。
這本書的許多文章之所以寫出,自己的點滴思想之所以形成于文字語言,要感謝諸多媒體朋友約稿、催稿、逼稿和訪談。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筆者作為多年對語言哲學、道德哲學和制度經濟學思辨理論感興趣的一名大學教師,這么多年來如此關注中國經濟社會的現實問題,且發表了諸多尖銳的時政評論,是被媒體的朋友們拖下了水。然而,盡管有違個人知識稟賦和研究興趣的現實關注從個人“成本—收益”的經濟學計算上來說并不合算,但是,回顧這兩三年自己的研究路徑和思考軌跡,覺得并沒有什么可后悔的。試問:處在自己國家大轉型的關鍵時期和節骨眼上,一名經濟學人能置身得了事外么?置身事外的制度經濟學理論,又將有多少意義?
過去人們常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過去和現在,我們都一直相信這一點。最近,在網上又看到一種說法:“沒有互聯網,就沒有新中國。”覺得此說也不無道理。未來中國之新,要靠我們每個中國人——包括執政黨人——去思考、探索以及去努力改造和建設。今天互聯網技術,尤其是博客和微博,迅速及時地傳播著各種資訊、新聞、意見和思想,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類社會。互聯網和全球化的現代網絡通訊技術,正勢不可擋地促使人類諸社會變成一個個“開放社會”,從而使奧地利學派的大思想家哈耶克所說“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不斷成長。但是,變中亦有不變。構成一個現代良序社會的基本原理、運行法則和進步理念,應該是大致相同的和“普世的”。《周書#8226;泰誓》中有言,“天有顯道,厥類惟彰”,告訴我們的大致也是這個道理。
讓我們不斷地探索、認識和領悟現代人類社會良序運行的基本法則,遵從顯見的天道,致力于建設明天更美好的新中國。
(《大轉型——中國社會的現狀、問題與選擇》,韋森著,中信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