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學家的系列著作《中國的歷史》,將以中文出版,奉獻給中國的歷史愛好者,其中有九州大學教授川本芳昭先生的著作《中華的崩潰與擴大》。
川本先生的專業為東亞古代史。他以中國為中心,對東亞的政治史、民族問題與國際關系等進行過長期的研究。這部《中華的崩潰與擴張》深入淺出,文筆兼平實與活潑之致,頗具可讀性;其對魏晉南北朝史的敘述和解說,來自川本先生長期研究的個人心得,也能反映日本學界對此期歷史的許多看法。被移譯為中文的日本中國史論著,越來越多了。《中國的歷史》這個系列,包括川本先生的這部著作,應能推動中國讀者進一步了解日本學界的相關成果。
因地緣鄰近的關系和悠久的文化交流,日本對中國史的了解較早且相當深入。其傳統學風本來就具有細密扎實的特點,中國乾嘉考據學的影響,強化了其濃厚的實證精神。明治以來,歐洲史學的學風、方法和論點,又催生了現代的新鮮眼光。對中國語言的熟悉,更是其超過西方學者的得天獨厚優勢。有的中國學者這樣評價:在中國之外,日本學者的中國史研究成績,在總體上超過歐美。
在宏觀框架和具體史實的解釋上,中日學者各有見仁見智之處。這一點自是讀者所當注意的,且最有啟迪的。例如,川本先生在本書的“前言”部分申說:“魏晉南北朝時期一般被稱為‘貴族制’的時期。這固然是由于東漢末年的混亂中所出現的身為貴族的文人知識分子既成為鄉村社會的領導,又進入中央和地方政界的統治階層,從而備受后人的關注。”所謂“貴族制”,乃是日本學者長久研討的論題,涉及其對魏晉南北朝的總體看法。文史專業的中國讀者,對之當然不會陌生;而對非文史專業的讀者,就未必都清楚了。
近代以來,在用新眼光審視中國史上,日本學者比中國學者先行一步。“京都學派”的創始人內藤湖南,把中國史分為上古、中世、近世三大段。所謂“上古”或“古代”,至東漢中期而止,被看成是中國文化的形成、發展和擴張期。經東漢中期到西晉的過渡,進入了六朝這個“中世”時代,其最大特點是“貴族制”:“六朝至唐中葉,是貴族政治最盛的時代。這個時期的貴族制度,并不是天子賜予人民領土,而是由地方有名望的家族長期自然相續,從這種關系中產生世家。……君主是貴族的共有物。”(內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唐宋之際,中國又向“近世”推進。這個“三段論”的模式,看上去與西歐史的古代、中世紀、現代三段論,有某種可比之處。“近世”的各種變化,是參照西歐“近世”而被闡述的。又,法國學者白樂日、謝和耐所勾勒的中國史分期,與之有類似之處。
“古代國家”、“六朝貴族”、“唐宋變革”等論題,此后被京都學派的學者們不斷充實、深化。在“貴族制”的長久討論中,各種觀點紛紛涌現,異彩紛呈。矢野主稅、越智重明等學人,與京都學派不盡相同,對中古“貴族的自律性”的評估沒那么大,對此期的君權和官僚身份,則有更多的強調。矢野認為,“貴族因國家權力的存在才得以成立”,“貴族就是寄生官僚”(《門閥社會成立史》)。越智主張,貴族階層因國家權力才能得以成立,從而凸顯了君主對于貴族階級的優越性(《魏晉南朝之貴族制》)。
川本先生是越智的學生。其對“貴族制”的認知,構成了本書中相關人物、事件、制度的背景。例如本書第一章第一節,闡述了“公權力之私有化與‘公’之再建構趨勢”;第四章的標題是“江南貴族社會”,其第一節的標題是“東晉的貴族社會”。都反映了這樣一點。這是中國讀者所當注意的。又如,第四章第三節的標題被譯為“向貴族制的轉變與宋齊軍事政權”(原文是“貴族制の変容と宋·斉軍事政権”),所申說的實際是“該政權并非由貴族所建,而是由軍人創立”,“軍人政權可以說是宋朝以后各王朝的一大特征”,“貴族的式微因寒門、平民的抬頭而日益彰顯”。這就是在提示讀者,由貴族制到軍人政權,其間已發生了某種“轉變”。按,此前越智已提出,自劉宋到梁武帝天監年間,由于皇帝改革,通過起用寒人階層而加強了皇權,貴族便喪失了“自律性”。宮崎市定對此期政治變動的闡述,是“軍閥帝王與貴族結合的政治”(《九品官人法的研究》序)。中國學者田余慶先生,則把劉裕集團視為“門閥政治的掘墓人”(《東晉門閥政治》)。相關論點的同異,不妨對照觀看。
中國現代史學的萌發過程中,一代宗師也在不斷涌現。除了各個專題、斷代研究的巨大進步外,在歷史分期方面,二千年傳統史學家們聞所未聞的原始社會、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等概念,被學人納入視野,越來越多地使用了。其中郭沫若先生運用唯物史觀、借助“五種生產方式”所建構的框架,最富理論性。日本學者西嶋定生稱之為“一個劃時代的功業”(《二十等爵制研究·序章》)。在郭氏的最終看法中,夏商周是“奴隸社會”,戰國進入“封建社會”;魏晉南北朝的時代特殊性之一,在于“豪強士族地主”。因種種原因,郭氏的分期之法進入了大學與中學教科書。很多非歷史專業的人士和書刊,至今仍然習用著“戰國以來的封建社會”的說法。
魏晉南北朝史的若干名家,在歷史分期上主張“魏晉封建論”。何茲全先生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提出,戰國秦漢是“古代社會”,漢末三國進入封建社會,此期出現了如下變化:由城市交換經濟到農村自然經濟,由自由民、奴隸到部曲、客,由土地兼并到人口爭奪,由民流到地著(《讀史集》)。唐長孺先生說:“魏晉戶口下降的原因雖有多方面,但根本的原因在于魏晉時期封建大土地所有制的發展,使大量戶口淪為私家的佃客。”(《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王仲犖先生說:“魏晉南北朝時期,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形態,是世家大地主占有了大量土地和不完全占有土地上的耕作者依附農民──部曲、佃客。”(《魏晉南北朝史》)
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因以唯物史觀為本,中國學者更多聚焦于“所有制”的辨析之上。而日本學界對“貴族制”的討論,通過各種事象辨析皇權、貴族、官僚之關系,相對更為細密,其分析方法,即便從現代政治學的角度看,也頗多可圈可點之處。當然,對士族門閥現象,中國學者仍有非常出色的研究,如唐長孺先生對士族升降沉浮等現象的討論,如田余慶先生對“東晉門閥政治”的闡述。同時在“二戰”之后,唯物史觀深刻影響了日本史學,對經濟關系大為重視了,發展出了把漢唐間的社會視為奴隸制、農奴制或亞細亞生產方式等等新看法;京都學派的“三段論”,也更多地從經濟層面(如租佃制)和社會層面(如“共同體”)推進了。
“戰國封建論”與戰國秦漢的劇烈社會轉型合拍。這時發生了一個劇烈轉型,古人也作此觀感。王夫之有“戰國者,天地一大變革之會”之論,趙翼有“蓋秦漢間為天地間一大變局”之說。“魏晉封建論”把漢晉之交處理為兩大社會形態的轉捩之點,自此之后,就一直“封建”下去了。在這里,以及在京都學派的“三段論”中,戰國的那場歷史巨變不夠鮮明。“唐宋變革”的提法,令中國史的中后期波瀾再起,以此來解說唐宋間的各種變化,研究者會感覺很“給力”。改革開放之后,國內學界對“唐宋變革”的關注大增,若干唐宋學者樂于在不同程度上、以各種方式參用其說。在內藤的“三段論”中,“貴族制”與“唐宋變革”是相關的。“變革”的表現之一被認為是君主獨裁,而六朝的“貴族制”,就反襯出了唐宋間的變化足以構成“變革”,是劃時代的。但如認為六朝大體仍是皇權主導,貴族制只是一種政治現象,而非社會形態,那么它與宋代君主獨裁的反差到底有多大,是否大到足以構成“變革”的程度,就應再行推敲了。
除了“貴族制”之外,民族問題,一向被看做魏晉南北朝的又一時代主題。東亞民族研究,是川本先生用力最勤的課題之一,有專著專論。本書也把此期確定為一個“漢民族與異民族、異文化之間的大對抗、大融合時期”,并揭舉了這樣的任務:“自漢帝國以后,經過與諸多異族和異文化之間的對立和融合,漢族文化和文明發展演變至今日。運用這種民族形成的視角對魏晉南北朝時期進行分析梳理之后,這個時期將會有什么樣的真相浮出水面?”進而對十六國北朝的胡漢民族、胡漢政治集團和胡漢文化的沖突融合,對相關的政治發展,提供了系統的論述。(當然,南方少數族問題也未被忽略。)
對此期胡漢關系的大趨勢,作者使用了“中國化”一詞。第七章第二節的一個論斷,就是“孝文帝的各項改革實質上是北魏王朝的中國化”。“中國化”的用詞,也被用于解釋此期中國文化的域外影響,即對東亞各地區的外部輻射。這也是川本先生長期致力的論題之一。較早時候,中國學者在論述十六國北朝時,除了使用“漢化”一詞之外,還有人使用過“封建化”的概念。這個“封建化”概念,其實是容易引起疑問的,因為對什么是封建制,有很不相同的定義。川本先生還進一步提出“華夷秩序的變貌”的問題:原屬夷狄、從五胡中崛起的北朝發展為隋唐,成為中國的正統王朝,“這是一種逆轉現象”,“原來非正統的王朝成為了正統,這里展現了一段非常耐人尋味的歷史發展進程”。確實,此期北方少數族對中國史進程的影響,其最耐人尋味之處是什么?無疑值得深思。
內藤湖南的上古、中古和近世“三段論”,不妨說是一種“文化史觀”。如內藤所云:“我之所謂東洋史,就是中國文化發展的歷史。”(《中國上古史·緒言》)內藤認為,受中國文化浸潤的異民族,又給了中國本土以反作用,使中國這個逐步衰頹的民族得以“返青”(《新支那論》)。進而,宮崎市定伸張“樸素主義”之說,意謂中華文明一經成熟,便走向纖細頹靡;而胡族入主帶來的“樸素主義”,得以使中華克服了“文明主義”的頹靡(《東洋樸素主義的民族和文明主義的社會》)。這類論點因其背后的政治意向,即適應當時日本在東亞擴張的意向,在“二戰”之后受到批判。中國學者的常見表述,是此期的所謂“五胡”經“漢化”而融入了中華民族大家庭,從而在經歷了民族沖突之后,迎來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新發展。
唐長孺先生在若干年前提出了“南朝化”理論。這個理論認為,進入唐朝之后,北朝在經濟、文化、制度等方面的殘留影響,就在不斷地淡化,在向南朝所代表的方向轉變;由此看來,十六國北朝只是中國史上的一段不必要的曲折。這一論點,突出了中國文化的連續性和周邊少數族“漢化”的必然性。而數十年前陳寅恪先生論唐史,曾有“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我中華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之說(《李唐氏族之推測后記》。其另一表述是“唐代以異族入主中原,以新興之精神,強健活潑之血脈,注入于久遠而陳腐之文化,故其結果燦爛輝煌”,吳宓轉述)。如果這樣的話,北朝就不完全是中國史上的一段不必要的曲折了。李唐皇室血統的考證,連帶引發了陳氏的這一感想,但無更進一步的具體討論。錢穆先生認為,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化病”的時代,而北朝受病較淺;北周繼承了漢代儒學,用周禮改制,遂重開中國歷史之光昌盛運(錢穆:《縱論南北朝隋唐的儒學》,《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錢穆既承認北朝的振興政治之功,又將之歸結為中華文化之功,而且把它具體化了,具體化到儒學、周禮之上了。田余慶先生又有“從宏觀來看東晉南朝和十六國北朝全部歷史運動的總體,其主流畢竟在北而不在南”的論斷(《東晉門閥政治》)。對十六國北朝史的不同認識,在更大范圍上說,還涉及了歷次北方少數族入主華夏的現象對中國史進程的影響這一重大問題。程樹德、陳寅恪都曾對南北朝的制度源流關系提出專論。集權官僚政治制度的南北差異,是又一個非常有潛力的話題,并且可以在借鑒政治學方法,在政治結構、政治集團、政治文化多方面深入下去。近年李治安先生還以“南制─北制”視角觀察元明時代,進而提出了“第二個南北朝”的論題(《兩個南北朝與中古以來的歷史發展線索》)。
“經濟史觀”所使用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進化模式,來自西方史學;將其用于中國史,難免會引發另一些學者的“生硬”之感。基于“文化史觀”的“三段論”,與西歐史的“三階段”有神似處。而中國史發展的內在節奏與韻律,是否被淡化了呢?在內藤湖南觀察歐洲思想史時,已看到了一個分裂、統一、再分裂、再統一的進程。日本學者討論日本史的“近世”,比照西歐從文藝復興向絕對王權的發展,以鐮倉、室町時代為“近世”,由此進及中國史的“近世”,即以宋元明為“近世”。學界曾有“打破王朝體系”的嘗試。內藤云:“從歷史特別是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唐宋時代’這個慣用語是沒有意義的。”打破了“王朝體系”,很多新鮮線索隨即就能映入眼簾;但王朝的治、亂、分、合,其實也是中國史的固有發展邏輯的一個反映。六朝與隋唐被劃入了一個時代,可它們一個是分裂動蕩,一個是統一帝國,其政治社會面貌,存在著巨大差異。借用西歐近代化的諸特點來解釋唐宋歷史,未必盡皆貼合。還有“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提法,也并非不能質疑。若無外力推動,而是沿著自己的“歷史中軸線”自然前行,明清真的進入“后期”了嗎?實際上,大多數的中日研究者,仍是在力圖發掘中國歷史之獨特性的。像“貴族制”、“非封建的中世”等提法,日本學者認為恰好就是中國有異于西歐中世紀的獨特之處。而郭沫若的封建分期,也被評論為“最具‘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何懷宏:《世襲社會及其解體: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時代》)。各種史觀,好比從不同角度投向歷史客體的一束束探照燈光,它們各自照亮了不同景象,也必然各有所見不及之處。學術進步,就在于不斷探索、尋找新的角度。
一九七八年以來中國的改革開放,尤其是這個改革與東歐、俄羅斯改革的重大差異,給了學人新的刺激與想象。一些日本學者再度反省中國史,指出了“經濟史觀”(主要是“五種生產方式”)、“文化史觀”(即前述“三段論”)的不足之處,提出了“專制國家論”的新切入路徑,或采用“世界體系”、“全球化”等視角觀察中國近代等等,很多嘗試已超越了舊說。近年來,我揭舉“制度史觀”,參考田余慶先生的若干論述,試圖用“常態─變態─回歸”等概念,為敘述魏晉南北朝史提供一個新模式。所謂“制度史觀”,除了強調政治體系、政治形態、政治制度在塑造中國社會面貌上的巨大權重、強調中國史發展的連續性與波動性之外,其又一個目的,就是嘗試回歸于中國史自身的發展邏輯。詳見我近年的相關論述,這里就不多說了。無論如何,值二十一世紀,期望“中國歷史獨特性”和“全球化”兩點,能給認識中國史研究提供新的啟示。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關心魏晉南北朝史的歷史地位這樣的宏大問題。從系統、結構上看歷史,與從其他視角看歷史,各有千秋。畢竟,每一個具體的人物、事件或現象,都有其獨一無二、無限豐富的意義,其與“史觀”的關系,只是理解它們的無數途徑之一,遠非全部。那么,川本先生此書對各個人物、事件與現象的具體論述,各具匠心、各有勝境,其與中國學者的觀點異同,相信同樣能夠引發閱讀興趣。無論如何,來自異域的“他山之石”,有助于磨礪中國讀者的眼力與思維。
(《中華的崩潰與擴大》,川本芳昭著,余曉潮譯,廣西師大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