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學派”在中國的政治學研究領域至今算不上顯學,但研究者對它都已不再陌生,這首先應拜賜于斯金納的若干種著作在近年來被譯成中文,其中尤其不能不提的,便是一九七九年出版、近由譯林出版社重新推出中譯本的《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該書自面世以來,便成為這個學派最重要的基礎讀物之一。
用現在比較時興的說法,斯金納這本書研究的是“早期現代”。近年來隨著思想史研究的逐步深入,回到“早期現代”重新檢討當今社會諸般現象的源流已然蔚成風氣,因很多過往的歷史事件,其意義是到了二十世紀才逐次展開,人們由此提供的線索,在重新審視和思考歷史時就會對前人的視角有所不滿。在政治思想史的領域,這種努力的結果便是“現代”與“前現代”之間的界線與關系,要么變得更加模糊,要么變得更加錯綜復雜。這也使過去的很多成見為之而發生動搖,當初被人們否定或忽略的思想,或因社會巨變而一度被淡忘的人物,隨著歷史場景更充分的展開,會重新彰顯其價值,一些曾幾何時轟轟烈烈的“新事物”,反而變得不再那么新鮮。
在這種風氣之下,斯金納在《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一書中把現代的起點推前到十二世紀的南歐,也就不必奇怪。此一時間觀念的變化。其實早已出現在伯爾曼等法學史家的研究之中。他在這本書里并不想引導讀者去了解各種“成熟的”理論,而是要講述這些理論的早期話語背景與觀念的來龍去脈。這也正是劍橋學派的優勢所在,即所謂的“語境主義”。斯金納曾在《觀念史研究的意義和認識》一文中將這一點說得很明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更應看重偶然性而非必然性,揭示觀念在特定時代的具體面貌,而非它在后世的效果;每一部經典文獻的價值在于它自身的特性,而不是它在理論體系中的共性。在這種研究取向之下,斯金納的著述特點一向在于發掘政治生活場景中的各種思想的具體表述或“修辭”,而不是哪個大思想家的學說或“思想體系”。所以,回答所謂“哲學的永恒問題”不但無益,而且是“完全沒有指望的事情”,因為“任何陳述都必定是在特定場合、從解決特定問題發出,必定體現了某種特定的意圖,因而有特定的情境,超出這個情境去認識就只能是幼稚的”。這樣的言論,埋首于歷史文本的思想史學家最易于說出,但把文本整理為條理分明的敘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涉及的時間范圍是十二世紀到十六世紀,全書并未嚴格按時間順序布局,而是以“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作為上、下兩卷的標題,把這兩場充滿內在緊張的思想文化運動作為理解推動近代政治思想演變的力量的主軸。相應地,從書的各章節中,我們也幾乎看不到以哪個思想家作為標題,而幾乎完全以某些觀念為核心對當時的政治思想氣氛的描述。當然,讀者仍可能看到彼得拉克、但丁、馬基雅維里、路德、加爾文和博丹等這些顯赫的大人物,但還有更多的篇幅卻留給了佛羅倫薩早期的人文學者薩盧塔蒂、布魯尼、布拉喬利尼,以及后來的蘇亞德斯、比代、維多利亞、德索托、熱爾松等這些不太為后人所知的思想家。在這種敘述模式中,眾多出現在特定時代背景中的思想素材相互交錯,構成一個斑斕的織體,讀者只能從原始文本的分析中透視思想演變的細節。這大概也是它不像一般宣示和講述理論教義的著作那樣易于得到普及的原因。研究思想史的人大概也都能體認,這種治史方式最不易討好讀者,但也最吃功力。
對于“現代政治世界”肇始于何時這個問題,斯金納選取“現代國家概念”的形成作為標準,應是一個方便而安全的選擇。他以十二世紀“自由理想”在意大利商業化城邦如佛羅倫薩、米蘭和帕多瓦等地的出現作為起點,分析那里的人文主義者如何在反對“帝國主義”和羅馬教廷的斗爭中,重新回頭去挖掘古典城邦的共和理論和公民意識。但是這里的“自由”一詞的所指,并非那種后來得到大力強調的個人的“天賦權利”,而更多的是指一種個人在城邦的公共生活中所要承擔的責任,或者從國際公法意義上說,是作為一個共同體的城市所享有的獨立和自治。從這個意義上說,它與現代的自由觀仍有很大距離,然而它卻孕育出了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雛形。
就像任何重大思想運動的初期一樣,這些早期人文主義者的努力由于缺少成功的政治經驗帶來的方向感,因此并不易取得成功。他們有關公民素質和自由的論述過于世俗化、過于超前了(或者有人更樂意說,過于古老了)。由彼得拉克最先樹立的這種共和主義自由理想,雖然一時蔚然成風,但它并沒有在意大利結出政治上的碩果。而只能成為“殘存的共和價值”。馬基雅維里充滿信心要去戰勝的“命運”,最終是以圭恰迪尼對這項事業的徹底絕望而收場的。他們在文藝復興的世俗化大潮中構想的那種現代國家觀,必須重新返回受到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唾棄的教會傳統之中,通過教會會議至上主義的立憲思想、羅馬法框架內對君權與人民的關系的梳理,以及伊拉斯謨等“北方人文主義者”對美德和教養概念的再加工,才能最后完成于博丹的現代專制主義。另一方面,清教徒將共和主義思想與基督教的團契精神重新整合在一起,才使其在北歐地區重新煥發生機。同樣,像人民主權論、契約論或“自然狀態”學說,這些后來成為現代政治理論基石的東西,雖然在當時的社會形勢下未能成為主流話語,但它們同樣是萌發于教會內部的思想家,例如十六世紀的托馬斯主義者已經對它們做過相當細致的論證。正是這些觀念的涓涓細流,后來逐漸匯集成思想的巨浪,對現代政治世界的塑造發揮了巨大作用。
大體上說,斯金納這本書最可貴的價值,是它為現代人耳熟能詳的諸多理論提供了一個在時間和空間上更為寬廣的視野。我們或許不必過于認真地看待劍橋學派所標榜的語境主義和客觀精神,從以上這些概念在斯金納書中的運用來看,他也不可能跳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魔咒。歷史不僅是經驗和思想創造的積累,而且是對意義的重新發現的積累與疊加,這就是我們今天不可能再像前人那樣續寫任何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原因。還原思想史的真相,總是要戴著今人給我們制造的有色眼鏡,這并非思想史的不幸,而是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