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照
我希望你早早準備好,開放自己,讓世界的豐富,透過感官與想像,都變成你生命中的豐富。你生命的一部分,自己來不及記憶的部分,可以保留在我這里,不會消失,不會遺落。他,每天六點即起,幫女兒準備新鮮的午餐便當,陪女兒練琴、說音樂里的故事與靈魂,每晚女兒睡前,伴著講悄悄話兒,和女兒擁有媽媽不知道的秘密……這樣深情的楊照,唯此書有。
班上的圣誕同樂會,你跟其他四位同學合作五重奏,鋼琴、小提琴、大提琴、單簧管和長笛,一起演奏當紅電影《海角七號》的主題曲《一九四五那年》。只有短暫幾次練習的機會,整體成果還不錯,只是結束的時候讓人覺得有些突兀。
我知道出了什么問題——你們沒有照譜把曲子全部演奏完。按照譜上寫的,曲子最后本來有一段鋼琴獨奏,鋼琴要做出仿佛像風鈴般的輕響,讓主題旋律如同在記憶中叫喚出來般短暫重現,到此才結束。你們的演出,這一段鋼琴獨奏不見了。
事后我問你:“為什么沒有了那段鋼琴獨奏?”你回答:“他們叫我不要彈,因為那一段只有鋼琴,他們都沒事了,他們不想站在臺上聽我一個人彈。”
我笑了:“所以你就同意了?”你有點委屈地說:“是啊,你自己教我要考慮別人的感受。他們不喜歡我彈那段結尾,我考慮他們的感受,所以就不彈了。”
“可是你有沒有覺得那樣演奏的音樂怪怪的?”我忍不住再問。“有啊,好像沒有結束。我也覺得不太對。”“那你認為臺下聽的人會不會覺得不太對?”你想了想,說:“應該也會吧!”
你考慮了合作同學的感受,但沒有考慮到臺下聽眾的感受。“從音樂上看,鋼琴獨奏應該是不能省略的吧?”你點點頭,大概猜到了我接下來要說什么,立刻又重復講了一次:“可是他們叫我不要彈。”
我明白。人生當中,我們經常要面對不同甚至沖突的原則。音樂雖然重要,朋友也很重要,再加上不想太突顯自己,讓你決定取消譜上寫得明明白白的鋼琴獨奏部分。我尊重你的權衡考慮,卻不能不提醒你,在這過程中,你其實是放棄了自我選擇,讓其他多數同學去做決定。在你心底,你不可能相信如此有頭沒尾的音樂是對的。
我希望你對自己認為對的事,可以稍微多一點堅持,別那么輕易讓步。照顧到了朋友的感受,你還必須面對音樂,必須處理音樂上的問題,不能直接讓不對的音樂就這樣在臺上呈現出來,不做任何補救努力。那樣,其實是馬虎逃避。
小時候讀《丁丁歷險記》,特別對丁丁去西藏那段故事著迷。那時候,對西藏沒什么概念,也不懂得奇怪為什么一個法國人畫的漫畫,卻以中國少年當主角,還要安排他翻山越嶺去西藏。會反復看西藏那段,理由很簡單,因為丁丁一直在找他的朋友“張”。
“張”是個平常的姓,要找“張”的丁丁到處聽到人家在叫“張”,連忙看去,有一只狗叫做“張”,還有一種酒也叫“張”,卻都不是他要找的那個“張”。他要找的“張”搭飛機失事了,別人都相信“張”死定了,只有丁丁不相信不放棄,所以他才要千辛萬苦趕到西藏去。他要去救朋友。
剛好那個時候學寫作文,老師出了個題目,最簡單最通俗的“我的志愿”。老師還解釋,可以先想長大了要做什么工作,或是長大了要變成誰。我很自然地想到:“我要當丁丁!我要像丁丁一樣,為了朋友可以爬到西藏沒有空氣的山頂去!”于是用才學到的有限字匯,試圖在作文里寫丁丁的故事和我的感受。作文交去,老師批改后給了一個很糟的分數,還給了一個類似“不通”的評語。不怪老師,我相信老師一定看不懂那文章到底在寫什么。
那幾天,剛好被選做美勞代表,去老師家做準備送去比賽的作品,用廢棄紙盒做成學校與附近街道的模型。我去早了,別的同學還沒來,老師就順口問起,我那篇作文為什么寫得那么爛?我很努力地改用口語,告訴老師丁丁和“張”的故事。我自己說得有點激動,老師卻打斷了我的話,說:“不像話,漫畫內容怎么可以寫進作文里?應該寫要當科學家,要當醫生,不然當老師也好啊!”
話題很快結束了,不過我的沮喪沒有結束。我真的還是很想當丁丁,當丁丁去救朋友對我來說,再真實再具體不過。雖然丁丁是漫畫里的人物,但他比科學家、醫生,甚至老師,還真實具體一百倍。
或者該說,丁丁救朋友這件事、這種感情,比科學家、醫生、老師,真實具體一百倍。我的志愿,就是長大了可以把朋友看得那么重,可以愿意為朋友犧牲,可以享受嘗盡困難找到朋友那一瞬間的狂喜。我在《丁丁歷險記》里學到了“義氣”,并且明白了自己最想做的,就是一個有義氣的人。
可是老師不要我們想“做個怎樣的人”,只要我們想“擁有什么樣的身份”。科學家、醫生、老師都是身份、職業。老師鼓勵我們選擇職業,卻不鼓勵我們認真思考人格與行為。我到現在還是相信,選擇做個有義氣的人,并努力實踐這樣的選擇,比選擇從事什么行業,領到怎樣的頭銜,重要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