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王菲宇
這是一個盲人影院,
那邊也是個盲人影院。
銀幕上長滿了潮濕的耳朵,
聽黑蟻王講一個故事。
——周云蓬《盲人影院》
經過車馬繁華的德勝門,拐入鼓樓西大街,幽靜的馬路兩旁是一座緊挨一座的老舊四合院。心目影院就隱藏在其中。
作為北京乃至全國第一家盲人影院,心目影院名聲在外。聽說來者要找盲人影院,街坊鄰居們無不一拍腦門:“哎喲,就在這條道上。”然而要真正找到其所在,卻頗費周折。從街北一家掛著培訓學校招牌的不起眼的小門進去,來到一間敞亮的四合院,心目影院就位于院東的一間。
雖名為“影院”,但這里更像是一個大客廳。水泥地、白石灰墻,30多平方米的屋內擺滿了椅子。一進門,左手邊放著一臺彩電、一臺DVD機,還有一只無線話筒——這就是影院的主要放映設備。迎面的墻上貼滿了電影海報與觀影活動的照片,從這些照片中不難發現歐陽夏丹、王小丫等名人的身影。房間另一頭的書架上擺滿了影碟與各種模型,屋角甚至還有一個龐大的長征火箭的模型。
這個祥和的四合院平日里和其他普通老北京人家沒什么兩樣。作為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的辦公點,不多的幾個工作人員在影院旁的兩間房內辦公。
每到周六上午,小院便陡然熱鬧起來。二十多名視力障礙人士從北京各區趕來,將屋內的椅子全部坐滿,最后一排還坐著心目影院的志愿者。9點鐘,觀影準時開始。這天放映的是《茉莉花開》。主講人大偉坐在電視一旁的高腳凳上,手拿無線話筒,為這些觀眾補充必要的細節。坐在前排的弱視兒童不時拿起手里的助視器,偷偷瞄幾眼屏幕,而后排的全盲觀眾則聚精會神地聽著電影與大偉的講解。
很多觀影者都是這里的常客,63歲的趙阿姨就是其中的一位。趙阿姨家住昌平區,為了來到鼓樓旁“看”電影,要倒三趟車,耗時近兩小時。雖然路途周折,趙阿姨卻覺得值得,用她的話來說,沒想到她一個盲人這輩子還能有地兒看電影。
將時間倒回10年前,大偉也沒想到自己會創辦起這樣一家盲人影院。
大偉與視力障礙者結緣全是因為自己的妻子鄭曉潔。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這個獨立電視制片人目睹了很多殘疾人的無助與堅強。她深覺鏡頭只能表現問題,卻無法帶來更多幫助。2003年,她拿出自己家拆遷所得的30萬元,創辦了一家為視力障礙者提供就業培訓與幫助的非營利機構。
“紅丹丹花開,就漫山遍野一片火紅。我希望這些視障朋友也如紅丹丹花的生命力一樣頑強。”抱著這樣的良好愿望,鄭曉潔為機構取名“紅丹丹”。
2003年,紅丹丹與北京新聞廣播電臺合作,培養盲人參與廣播節目。第二年,《心目看世界》節目播出。這是中國第一個由盲人參與主持、制作的廣播節目。通過節目,許多視力障礙人士與鄭曉潔成為好朋友。
2004年冬日的一天,一位盲人朋友和她的愛人來到鄭曉潔與大偉的家里。晚飯后,大偉興致大發,邀請這位朋友與夫妻倆一起看電影,并自告奮勇擔當解說員。
大偉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挑中的碟片是施瓦辛格主演的《終結者》。這部動作片情節并不復雜,但他沒講多久,就已經手忙腳亂,急得滿頭大汗。再一看那位盲人朋友,也是滿臉汗珠,音響中逼真的槍炮聲讓她在觀影時一直緊緊攥住愛人的手。
電影結束后,那位盲人朋友哭了。“她說,這是她活了36年最開心的一天。之前從來沒有人想到要為一個盲人放電影、講電影。”這場并不完美的解說處女秀、這些激動的淚水,讓大偉萌生了為盲人開設影院的想法。
2005年,心目影院作為紅丹丹的一個項目推出。沒有設備,大偉和鄭曉潔搬來了自家的電視機和影碟機,還花200元買了一個移動麥克。雖然條件簡陋,但盲人朋友還是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有的盲人幾乎是一路摸到了小院門口。
大偉一直對一位白發蒼蒼的盲人老者記憶猶新:老人來到心目影院,在摸到了墻角的火車模型后淚流滿面,他說聽了一輩子對火車“轟隆隆”的描述,卻從來不知道火車是什么樣子。這件事讓大偉深有感觸。“我們感知世界,80%的信息來自雙眼。而盲人光靠耳朵聽世界,信息量太少了。”在大偉看來,“說”電影的難處在此,意義也在此:通過電影,盲人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在大偉“說”過的電影中,既有像《垂直極限》《終結者》這樣的動作片,也有《海洋天堂》《茉莉花開》之類的溫情片。至少有20位盲人因為大偉的講解而愛上了“看”電影。隨著講解次數的增多,大偉越來越感到每周一次的放映受眾有限。從2006年開始,他將自己的講解錄下來,配上電影的音頻,做成“聲音電影”。這一嘗試在北京新聞廣播電臺播放之后,受到很多盲人朋友的喜愛,也有更多人記住了心目影院。
2007年,李少紅導演將三十多位盲人請進星美影院,欣賞自己的作品《門》。她特地找到大偉進行現場講解。大偉手持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事前準備的功課。活動結束后,李少紅找大偉要走了那張紙。她告訴大偉,從大偉的講解中能聽出來他體會了導演的真正意圖。
要講到這一境界并不容易。2011年夏天,大偉與紀錄片放映機構一畝三分地合作,為一些有志于擔當盲人觀影志愿者的紀錄片愛好者進行培訓。整個夏天,每周六的下午,大偉都向這些愛好者示范如何講解影片,并帶領他們通過一些作品進行練習。然而,培訓的結果卻并不盡如人意。二十多名學員,能很好地傳達影片意思的寥寥無幾。在大偉看來,這種結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要講好電影,首先要了解故事,在這個基礎上才能理解角色。一般講解者達到這兩點的已經很少了。再往上,要讓聽眾享受電影就更難了。這不僅對講解者的語言表達能力有很高的要求,還要下苦工夫。”
大偉沒少下工夫。要讓看不見的盲人也能理解電影,需要補充大量的信息。從場景畫面、人物衣著到必要情節,都需要交代清楚。為了能夠講好電影,大偉通常要把一部電影看四遍以上,甚至多達七八遍。準備好串詞,通常還要再配合電影整體過一兩遍。剛開始講電影時,通常都是鄭曉潔充當他的第一個聽眾。大偉準備好文案后,鄭曉潔會背對電視閉上眼睛,檢查僅僅憑聲音是否能理解電影。
在心目影院出名之后,很多人找到鄭曉潔和大偉,主動請纓為盲人講電影。CCTV經濟頻道的主持人們都曾先后來到這里當過志愿者。“歐陽夏丹講得不錯,”大偉指著墻上的一張活動照片介紹道,“她雖然準備的時間不長,但語言表達能力非常好,看到一個東西能準確講出來。”
除了這些前來客串的央視名嘴,大偉前后培訓過幾批志愿者,雖然最后留下的人并不算多,但大偉對自己的付出并不后悔。“我情愿培訓很多志愿者,即便他們最后不做也沒有關系。這些人來到這里看過、體驗過,會將公益的信息帶到更多人當中。”讓盲人的世界獲得更多人的關注,這是最讓這個五十多歲的“黑蟻王”感到欣慰的事情。
他最后還是回到了盲人影院,
坐在老位子上聽那些電影。
四面八方的坐椅翻涌,
好像潮水淹沒了天空。
——周云蓬《盲人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