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軍
(南京曉莊學院教師教育學院,江蘇南京,211171)
詞匯的復音化是漢語發展壯大的顯著特征,而副詞是詞匯的重要組成部分。復音副詞經過了先秦時期的萌芽階段,隨著東漢以后復音化進程的加劇,到中古末期直至近代,復音副詞的數量大大增加,分布范圍也更廣,構詞方式也逐漸完善。
其中反義并列構詞現象是一種較獨特的存在方式,它通常由兩個意義相反相對的語素組成,在句中充當某一語法成分,語素間呈并列關系。反義并列構詞現象在上古即已出現,經過了從上古到中古,直至近古和現代,反義并列式副詞也經歷了從萌芽到發展;從變化到相對穩固的過程。本文中我們試舉幾例,如“旦夕”、“東西”、“前后”、“左右”等,探討此類詞語的演變過程。
我們在現代漢語中會見到一些反義并列式詞語在句中做狀語的現象,這些詞都由意義相反相對的兩個語素構成。它們所表示的意義不同,語法功能也有區別。
它們可以同是名詞性的,表示時間,如“早晚”;可以同是名詞性的,表示方位,如“上下”;可以同是形容詞性的,如“高低”;可以同是動詞性的,如“死活”。呂叔湘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共列出十個此類可以用作狀語的詞,它們是:“多少”、“反正”、“好歹”、“好賴”、“前后”、“上下”、“始終”、“先后”、“早晚”、“左右”[1];張誼生《現代漢語副詞研究》中共列出八個:“反正”、“好歹”、“左右”、“高低”、“橫豎”、“遲早”、“早晚”、“先后”[2]。這些詞分別表示不同的意義類型。
1.表示語氣。
強調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改變結論或結果。如例(1)、例(2)、例(3)、例(4)中的“反正”、“橫豎”、“里外”、“高低”:
(1)[反正]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
(2)[橫豎]橫豎是一死,隨你怎么著吧。
(3)[里外]里外是做不成好人了,你別怪我說話難聽。
(4)[高低]無論別人怎么勸,他高低不肯去。
2.表示時間。
如例(5)“始終”,是表時間的持續,例(6)“早晚”,表示或早或晚,不定時:
(5)[始終]正確的意見我們始終支持。
(6)[早晚]這事瞞不了人,早晚大家都會知道的。
3.表示范圍。
如例(7)“上下”:
(7)[上下]泱泱大國,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
4.既表示語氣:
(8)[左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叫人左右為難。
(9)[好歹]飯菜雖不可口,你好歹吃一點兒吧。
但同時它們也做兼類詞:
(10)[左右]他年齡在三十歲左右。
用在數量詞后面和數量詞一起表示概數。
(11)[好歹]他怎么這樣不分好歹?
表示不好的東西。
呂叔湘認為這些詞有的是方位詞:“上下”、“前后”、“先后”;有的是副詞:“反正”、“好歹”、“好賴”、“始終”、“早晚”;有的是兼類詞:“左右”、“好歹”分屬方位名詞和副詞;而張誼生認為“先后”、“左右”都是副詞??梢?,對這類詞的歸屬問題學界仍有爭議。
1.在謂語前做狀語。
用在謂語成分前,在句中做狀語,是副詞,這是此類詞的主要功能。如例(2)、例(3)、例(5)、例(7)、例(8)。
2.在分句的謂語前做狀語。
如例(1)、例(4)、例(6)、例(9)。它們的位置有時在后一分句的人稱代詞之前,有時在后一分句的人稱代詞之后。
3.在謂語之后做賓語。
如例(11),“好歹”是“分”的受事對象。
4.在數量詞后做謂語。

表1
如例(10),“左右”和數量詞合用陳述主語的年齡狀態。
我們發現這類反義并列式結構在句中用作狀語的組合現象,在《詩經》中就已經出現,如《詩·周南·關雎》中有“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一句。而比《詩經》更早出現此類連用對舉結構的文獻還有甲骨文[3]。我們認為,對這類詞的判斷要從語義和功能兩方面考慮,并結合語境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我們翻檢了上古時期的語料《詩經》、《孟子》、《戰國策》、《左傳》、《史記》,發現在這些文獻中“旦夕”、“東西”、“前后”聯用的例子均很少。
其中“旦夕”,《戰國策》1例,《史記》3例,《詩經》、《孟子》、《左傳》無例;“東西”,《戰國策》1例,《左傳》1例,《史記》26例,《詩經》、《孟子》無例;“前后”,《左傳》2例,《史記》18例,《詩經》、《孟子》、《戰國策》無例。可見上古時期“旦”、“夕”、“東”、“西”、“前”、“后”主要是獨立使用,在句中做主語或賓語,表示時間或方位,它們的意義也比較實在和單一。如:
(12)[旦]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13)[前]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ā墩撜Z·子罕第九》)
(14)[東]冬,宋人以諸侯伐鄭,報宋之戰也。焚渠門,入,及大逵。伐東郊,取牛首。以大宮之椽歸為盧門之椽。(《左傳·桓公十四年》
而當“旦”、“夕”、“東”、“西”合用時,意思發生了改變。我們試對比以下幾例:
(15)[旦夕]諸門下朝夕立若坐,各令以年少長相次,旦夕就位,先佑有攻有能。(《墨子第十五卷·號令》)
(16)[旦夕]聶政謝曰:“臣有老母,家貧,客游以為狗屠,可旦夕得甘脆以養親,親供養備,義不敢當仲子之賜。(《戰國策·韓策二》)
(17)[旦夕]孟子懼,旦夕勤學不息。(劉向《列女傳·鄒孟軻母》)
(18)[東西]天下之士,仁義皆來役處,辯知并進,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戰國策·齊策四》)
(15)、(16)、(17)三例中的“旦夕”都位于謂語前修飾限定后面的動作行為,做狀語,例(15)、(16)中的“旦夕”意義較實在,指早間和晚間兩個時間段;例(17)句中的“旦夕”意義則進一步虛化,是指“從早到晚一整天”,并且可以進一步延伸為表示“每天”,已經有了概括義。同樣,“東西”在例句(18)中是和“南北”一起表示的意義是四面八方,而不僅僅只限于“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從詞語的構成方式來看,這樣反義并列的結構隨著歷史的發展更加趨于凝固,意義也不僅限于實義,用法趨于靈活。這一點,我們從《史記》中此類詞語占有的數據可以得到證明。
相對來說“左右”用例較多,經調查統計:《詩經》有14例,《孟子》有6例,《戰國策》有53例,《春秋左傳》有67例,《史記》有264例?!白笥摇钡姆植家草^廣泛,用法靈活。有用做謂語,如:
(19)[左右]寔維阿衡,寔左右商王。(《詩·商頌·玄鳥》)
用做狀語,如:
(20)[左右]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詩·周南·關雎》)
較普遍的用法是名詞做主語或賓語,如:
(21)[左右]左右曰:“不可許也,得國無赦?!保ā蹲髠鳌ば辍罚?/p>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左”“右”二字本是動詞,《說文解字段注》:“以手相佐是為左,以口相佐是為右。”而人要有所行動總是兩只手同時進行,因此“左右”常聯用表示“輔佐”之義,進而引申為“輔佐之人”,又因為左右手的空間位置固定不變,因而可以表示“左右兩邊”表示方位,義為“左邊”、“右邊”和“兩邊”。
中古時期,這幾個詞的使用頻率明顯增加,我們以《陳書》為例,在《陳書》中它們都是作為時間副詞用做狀語,如:
(22)[旦夕]頃之,文帝謂到仲舉曰:“衡陽王既出閣,雖未置府僚,然須得一人旦夕游處,兼掌書記,宜求宿士有行業者?!保ā蛾悤さ街倥e列傳》)
(23)[前后]凡諸辯決,務令清乂,約法守制,較若畫一,不得前后舛互,自相矛盾,致有枉滯。(《陳書·宣帝本紀》)
例(22)句中的“旦夕”是“一直”、“持續”義;例(23)句中的“前后”是指從過去到現在(或者將來)的一段時間,強調的是次序。
用作范圍副詞,如:
(24)[東西]梁氏以天祿斯改,期運永終,欽若唐、虞,推其鼎玉,朕東西退讓,拜手陳辭,避舜子于箕山之陽,求支伯于滄洲之野,而公卿敦逼,率土翹惶,天命難稽,遂享嘉祚。(《陳書·高祖本紀下》)
(25)[左右]景與百余騎棄槊執刀,左右沖陣,陣不動,景眾大潰,逐北至西明門。(《陳書·高祖本紀上》)
例(24)句的“東西”表示動作行為進行的范圍,代表動作或情況的進行是全面展開;例(25)的“左右”則有“反復”義,是表示時間的副詞。
我們同時翻檢中古語料《三國志》和《宋書》時,發現了大量例證。

表2
這說明它們在結構上更加穩固,同時也符合詞匯雙音化的大趨勢。并且語義進一步虛化,用法上還增加了新的功能??梢哉f它們既繼承了上古時期原有的意義和功能,又有了新的發展。如:
(26)[旦夕]今主上仁賢,百僚稱職,有何旦夕之危,倒懸之急?而數施非常之恩,以惠奸宄之惡乎?(《三國志·蜀書孟光傳》)
(27)[旦夕]將軍蘇徽,耽酒成疾,旦夕待盡,吾試禁斷,并給藥膳,至今能立。(《宋書·武三王列傳》)
例(26)中“旦夕”由短暫義引申出“迅速”義,用做“?!钡男揎椪Z;(27)中的“旦夕”表示時間的短暫,指句中的“蘇徽”因嗜酒成疾,性命堪憂,眼看不久于人世,是敘述者為其戒酒并醫治痊愈。
(28)[東西]有奴客者,類多使役,東西分散,住家者少。其有停者,左右驅馳,動止所須,出門甚寡,典計者在家十無其一。(《宋書·劉穆之王弘傳》)
例(28)中“東西”已不僅限于表示“東”和“西”兩個方向,而表示一個總體范圍,有“到處”之義。同樣,我們在翻檢中古其它語料時,也發現了“東西”的這一用法。
(29)[東西]蘇峻之亂,都邑人士,皆東西波遷。閔家有大品一部,以豐幅八丈素,反覆書之。(《古小說鉤沉·冥祥記》)
(30)[東西]於此三界火宅,東西馳走,雖遭大苦,不以為患。(《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九卷·妙法蓮華經卷第二·譬喻品》)
而相對于其它詞語,“左右”的虛化程度要更高,如:
(31)[左右]王右軍少嘗患癜,一二年輒發動。后答許掾詩,忽復惡中,得二十字云:“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清泠澗下瀨,歷落松竹林?!奔刃眩笥艺b之;讀竟,乃嘆曰……(《古小說鉤沉·裴子語林》)
例句(31)中的“左右”已經不再表示空間概念,也不表示范圍,而表示“反復多次”義,是時間概念。
近代漢語歷時長,新增詞匯多。其中“左右”進一步虛化為語氣副詞,表示對事理的強調肯定,義同現代漢語的“反正”。如:
(32)[左右]太守見我退后來早臺意怒,學士見我向前去早惡心煩。好教我左右沒是處,來往做人難。(《全元曲·戴善甫》)
近代漢語中口語化程度較高的語料《金瓶梅詞話》中這樣的用例和用法更為多見,如:
(33)[左右]李瓶兒又說:“你那邊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里再叫一個……”(《金瓶梅詞話·二十回》)
(34)[左右]月娘道:“左右是個內管家,又沒什么,隨他擺弄一回子就是了。”(《金瓶梅詞話·三十二回》)
“左右”的這種用法在近代漢語文獻《西游記》、《紅樓夢》也多見,但到現代漢語里已經消失,變成分開連用的形式,例如“左思右想”,指動作反復多次出現,“左右”后面也可跟名詞,如“左一層、右一層”;“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等,表示的是數量概念。這或許是由“左右”的另一個表示概數的義項發展而來的。
近代漢語中類似的詞語還有“死活”、“生死”、“早晚”、“多少”、“好歹”[4]。如:
(35)[死活]議得:霍牛兒所招,因流移沿路,有妻常三姐毀祖罵詈。本婦又道:‘我死活不根你去?!瘡蛷脑穑ㄐS洠簬r本:“起當作路”。)往北去訖。(《元典章·刑部》(校本))
(36)[早晚]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發還你。”(《警世通言·第六卷·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37)[早晚]二郎神道:“我是上界真仙,只為與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脫胎換骨,白日飛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萬馬,怎地近得我!”(《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例(35)中的“死活”意義指向句子的主語,表明態度的堅決。例(36)、(37)中的“早晚”即“或早或晚”之意,有對肯定結果的強調的作用,用法已經與現代漢語中無異。
1.上古是萌芽期,數量少,結構尚不夠穩定。如“旦夕”、“東西”、“前后”在上古以獨立使用為主,意義和用法均較為單一,主要用作名詞,表示時間或方位;也有聯合使用,意義發生變化,用法也趨于靈活的現象,但這種現象相對來說占少數?!白笥摇甭撚玫睦虞^為多見,意義和用法也多樣,可以表示“身邊侍候的人”,用作主語或賓語;也可以表示“幫助”或“支配”,用作謂語;也可以表示“左邊或右邊”,用在謂語之前起修飾或限定作用。
2.中古至近古時期為發展期,不僅數量大大增加,結構更加穩固,并且在語義和用法上更趨于靈活。“旦夕”具有“持續”和“迅疾”義;“東西”和“左右”有“到處”、“處處”義,“前后”具有“持續”、“次序”義,“左右”有了“反復多次”的意義,它們在句中均位于謂語前,用作狀語。近代漢語時期反義并列復合詞數量有所增加,意義的虛化程度要更高。以“左右”為例,“左右”進一步虛化為語氣副詞,表示對事理的強調肯定,義同現代漢語的“反正”。近代漢語中還出現了類似的詞語“死活”、“生死”、“早晚”、“多少”、“好歹”等。
3.現代漢語中反義并列式副詞的數量相對減少,但意義和用法相對穩固,除少數兼類詞,它們主要用于句子的謂語成分前做狀語。意義上主要用于表示語氣,也表示時間和范圍。
1.意義的變化。意義的改變是反義并列式副詞語法化的機制之一。雙音合成詞用反義語素來構成和用同義或近義詞構成一樣,是“漢語構詞法中的一種相當有趣的事實[5]”,由于組合成這類詞的語素也能作為獨立的詞同時使用,因此這類詞的結構相對松散,凝固程度不高,語法功能也不穩固,其用法到現代漢語中保留下來的不多,并且多存現于口語中。但和同時期的同義并列式構詞方式比較,反義并列式雙音詞的生命力明顯要強得多[6]??疾爝@類詞在漢語史中發展的軌跡,可以看出,一旦構成并列結構的兩個詞其中一個或兩個同時消失了其本義而產生了新義,它就發生了詞化。觀之反義并列式副詞,如“旦夕”,當它從原來的“早”和“晚”的意義改變為“很快”、“須臾”、“不久”,意義泛化和抽象,產生了新詞。這個變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由于副詞的意義較漢語中其它虛詞意義要實在,而這類詞又是由兩個意義相反或相對的語素組成,意義上表示的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極點,為詞義的泛化提供了條件。
2.位置的改變。在詞義由實到虛的演變過程中,結構關系,語法功能不斷地調整、變化,以適應詞義的演變,并最終
在意義和功能兩方面都完成了詞性的轉變。[7]如漢語中的常用詞“左右”的本義是“輔佐”,上古時期在句中的結構常常是主語+“左右”+賓語,如“不免,安置之,系而待六月上甲,始庀牲,然后左右之”(《谷梁傳·哀公》)中的“左右”。同時“輔佐”引申為“輔佐之人”、“近旁之人”,在句中的結構是“左右”+謂語+賓語,如“左右皆曰賢,未可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而當“左右”的位置發生改變,處于謂語動詞之前,如上文的例(25)和例(31)中,“左右”位于句中的謂語動詞前,詞義也發生了改變,是語法化發生的動因所在。
[1]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739-749.
[2]張誼生.現代漢語副詞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21-22.
[3]陳偉武.甲骨文反義詞研究[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3):93-98.
[4]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85-86.
[5]張拱貴.反義詞及其在構詞和修辭上的作用[J].中國語文,1957(8):32-36.
[6]鮑金華.《高僧傳》副詞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2005:51-52.
[7]吳福祥.漢語語法化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