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發》的審美情趣和表征意義

⊙陳彩飛［浙江財經學院東方學院， 浙江 海寧 314408］

作 者：陳彩飛，碩士，浙江財經學院東方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文學。

在日本和歌史上，與謝野晶子和她的《亂發》如一顆璀璨的明星，占據著獨特的位置。明治11年（1878年），晶子出生于大阪府市一商人家庭，畢業于市女子學校。少女時代開始就癡迷于古典文學，喜歡吟詠短歌。①后在《明星》雜志上發表短歌作品，參加新詩社的一系列活動，認識了《明星》的創辦者與謝野鐵干，兩人陷入愛河。但鐵干已有妻兒，晶子不顧家人的反對，于明治34年（1901年）離家來到東京和鐵干同居并結婚。同年，東京新詩社出版發行了她的《亂發》。《亂發》中的和歌主要創作于晶子和鐵干從相識、相戀到結合的兩年時間里。

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接觸《亂發》中一首短歌時的情景。

“你不接觸柔嫩的肌膚，也不接觸熾熱的血液，只顧講道，豈不寂寞！”③先生正兒八經地講著和歌，似乎沒有注意到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調皮的女弟子就主動大膽地向先生表白了自己的愛慕之情。文學課上解析這首短歌的年輕日籍教師當時那略顯羞澀的樣子讓人印象深刻。現代社會尚且如此，放在儒教思想意識根深蒂固的明治社會背景下，就不難想象《亂發》的發表是多么驚世駭俗了。其大膽而叛逆的表現手法，受到年輕一代的熱捧。評論界對此褒貶不一，上田敏等給予了高度的贊揚，佐佐木信綱等把它痛批一頓，認為其傷風敗俗。國內外不少學者對她的歌風也做了有益的研究和探索，普遍認為其叛逆而大膽的表現手法是對傳統儒教道德觀的一種挑戰，是女性的覺醒與解放。一般研究強調《亂發》是男權社會中知識女性的自我覺醒和解放，女歌人大膽叛逆的表現手法是對傳統儒教道德觀的一種挑戰。

在《亂發》三百九十九首歌集中關于頭發的和歌就有三十一首，本文試從黑發中蘊藏著的傳統審美情趣入手，進一步探究“亂發”的深層含義。

一、黑發的傳統審美情趣

《亂發》裝幀的封面設計耐人尋味，一個嬌艷白嫩的少女側臉被濃密的頭發包圍成心形，一支箭射心而過，鮮血滴出了「みだれ」幾個字，箭尖上也開出了美麗的花。畫面中的血代表晶子的激情，花寓意詩歌，預示了這是一部頌揚青春和愛情的詩歌集。然而在畫面中占很大比例的還是那組合成心形的濃密的頭發。那么，這一頭秀發中到底蘊藏了什么呢？在《亂發》中“，”一詞隨處可見。比如：

晶子的這種審美情趣從何而來？在日本，柔長黑發自古以來就是姿容秀美的象征。初讀豐子愷先生翻譯的日本古典文學《源氏物語》時，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描寫女性的容貌時大都會涉及到頭發且不惜筆墨。比如第二帖中，源氏第一次見到藤壺女御時，就被那沉甸甸的難以盈握的漆黑秀發迷住。第十三帖中，受源氏一兩次匆匆眷顧便被遺忘的末摘花則是頭發干枯蓬亂。第二十三帖中，光源氏去花散里處時，映入眼簾的花散里已經頭發稀疏，好色的光源氏就很少眷顧她了。可見稀疏干枯而沒營養的頭發代表的是平庸的相貌。第三十九帖中，源氏最喜歡的夫人紫姬臨死時為了突出她的美貌，多是對她濃密黑發的贊美之詞。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日本古典名著圖讀書系列中，秀發濃這一特點也在繪卷畫師的筆下生動地展現了出來。也就是說瀑布般的黑亮頭發，自古就是美人必備的重要條件。難怪古典文學的插圖，百人一首的和歌紙牌上畫的古典美人大都是背影側臉示人。為什么要轉過身去呢？為的是展示她們那烏黑濃密的長發，展示和夸耀自己的美麗。

晶子喜讀古典文學，平安眾才女中，晶子最喜歡的是紫式部，一生鐘情的就是《源氏物語》。晶子不單單喜歡看《源氏物語》，而且曾先后三次把它譯成現代日語；教弟子學習和歌寫作時，推薦的不是某部歌集而是《源氏物語》。毋庸置疑她的審美情趣自然也會受到《源氏物語》等古典名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二、鮮明的自我高揚

晶子從古典文學中繼承了這一表現手法，并且賦予了它新的含義。

在晶子和山川美登子④兩人的美麗長發前，連皎潔的月亮和潔白的白蓮都只能算配角了。

描寫黑發的和歌不少，但這樣鮮明地對青春美給予肯定，無所畏懼，充滿自信甚至是自負的表現方式，應該是自《亂發》才開始出現的吧。

眾所周知平安六歌仙之一小野小町是日本美人的代名詞。可是她對自己的美貌似乎沒有足夠的自信。

以櫻花終須凋零自喻，悲嘆紅顏易老，由此發出對自己感情失意的感慨。小野小町寫這首短歌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平安時代的貴族男性‘好色’情濃，喜歡和多數女子交往愛戀，以此為雅事，而女性在男權社會里只能盡力適應男性的這種尋花問柳的秉性，為此尤其注重自己的容貌和年齡。”⑤她們害怕年老色衰。

古代女性對自己的美貌普遍持悲觀的態度，因為她們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男子身上。看晶子的照片算不上很漂亮，但其高調贊美青春的美麗，充滿自信的表現卻讓她顯得魅力無窮。

三、亂發的表征意義

長長的烏黑秀發既然是美人的必備條件，必然要好好打理。古時頭發稀疏者如要梳成垂發還要加上假發。古代女性睡覺時，為了不弄亂長發，會在枕邊放一個類似盒子的東西，把頭發擱在里邊。如果說連整理頭發的心情都沒有的話，想必她的心緒應該也亂了。

《亂發》中第一首：

后在《晶子短歌全集》（大正八年十月刊）里為了便于理解，把它改成：

星たちが戀いのささやき交わす今下界の我は心亂れる

頭發凌亂是因為愛的煩惱造成的。又比如「春思」中「春寒のふた日を京の山ごもり梅にふさはぬわがの亂れ」，「脂紫」中「春三月柱おかぬ琴に音たてぬふれしそぞろの宵の亂れ」，「人かへさず暮れむの春の宵ごこち小琴にもたす亂れ亂れ」，都是用“亂發”來表達心緒零亂，后一句重復使用「亂れ亂れ」來強調心亂。

可見“亂發”表征的是心亂，情亂了。古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然而獨守空房的女人，必然會思緒萬千，難以理清。

在古典和歌里，把青絲亂作為情絲亂、心緒亂象征的名歌也有很多。如平安才女和泉式部的「の亂れも知らずうちせばまづかきやり人ぞ戀しき」（『拾集』戀三），頭發散亂了也不在意，躺下來時就會想起曾經撫摸梳理過自己頭發的那個他。然而斯人已遠去，徒留下思念。

古人的“亂發”這一表現手法更多的是用來表達為情所困的心境。如果說萬縷青絲理不盡，一旦為情所困時，該怎么辦呢？六世紀佛教思想傳入日本后，日本女性便有了斬斷情絲、遁入空門的選擇。《源氏物語》中藤壺女御出家時剪下了美麗的烏發，府內到處響起人們的痛哭聲，只有藤壺臉上現出微笑，那是決心已定之人特有的塵埃落定似的微笑。后來的浮舟也是采取了削發出家的方式。雖說勇敢地剪斷頭發斷了塵世之緣，但削發為尼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逃避。在男權社會里女性雖有抗爭，但無法用更好的方式來爭取愛的權利，只能通過削發專心侍奉佛祖，獲得心靈的平靜。

而晶子不是這樣，雖也用亂發來表達自己紛亂的心緒，但她的戀愛觀是主動積極的。比如，在粟田山歡聚之后寫的一首

“講什么道理，顧什么前程，問什么名聲，此時相戀，惟我與君。”（羅興典譯）可看做是其戀愛至上的信念的表白。道德也好，前途也罷，世人的議論全都不是問題，唯一在乎的是你我之間的愛。就像開頭的那句「やは肌のあつき血汐にふれもでさびしからずや道をく君」，熱血里流淌的是晶子與生俱來的激情，像火山要噴發一樣無法抑制。

另外像「春思」中的「春寒のふた日を京の山ごもり梅にふさはぬわがの亂れ」，「罪おほき男こらせと肌きよくがながく作られし我れ」中，用“亂發”來表達愛欲本能，官能色彩非常強烈。亂發最初也指男性的亂發，明確把它最為女性的特征，體現一種官能美的大概始于天明時期的俳句詩人與謝蕪村的一句「枕する春の流れや亂れ」（假寐枕春風，飄逸柔美似清流，亂發更嫵媚）。

這部從女性的視角淋漓盡致地表達女性的青春美和官能美的《亂發》一出現，不僅沖擊了明治的詩壇，同時也沖擊了當時的社會。尤其是她把近代的精神寄托在短歌這種傳統的藝術形式上，以短歌這種傳統藝術形式最大限度地歌唱著“自我”，很具創新意識，對今日我們如何傳承傳統文學藝術形式頗具啟發。

①和歌有多種形態，以57577五個音節三十一個音的短歌為主，同時也包括長歌和旋頭歌等，經過漫長的歷史的淘汰，短歌幾乎已經成為和歌的特定形式，從狹義上說，和歌指的就是短歌。本文中的和歌指的也是短歌。

③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9頁。

④山川美登子是與謝野晶子的歌友，同時也是晶子和與謝野鐵干結婚之前，愛戀鐵干的“情敵”。“白百合”是新詩社同人對美登子的愛稱。

⑤鄭民欽：《和歌美學》，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頁。

[1][日]青木一男.おもしろイラスト百人一首 [M].社，1989.

[2][日]佐伯梅友校注.古今和歌集[M].巖波店，1981.

[5]紫式部.源氏物語[M].豐子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6]羅興典.日本詩史[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

[7]姚繼中.亂發——日本浪漫主義詩歌的頂峰—論與謝野晶子叛逆的青春贊歌[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3，（05）：2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