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田蘇菲

⊙張 華［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 北京 100015］

⊙張永輝［中華女子學院， 北京 100024］

史詩，是一個莊嚴而磅礴的體裁，它以事件的宏大、場景的廣闊、歷史的悠遠、意義的深邃讓人肅然起敬。它用詩的語言裹挾著一個民族的發展史，用膜拜般的崇敬禮贊一位位創世英雄的豐功偉績。而嚴歌苓的史詩只屬于一個小小的女子，一個一生都不知怕羞、滿腦子糊涂、“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的田蘇菲。

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嚴歌苓以女性的視角凝然回望了一個女人半個世紀的情感歷程，她摒棄了“紅色經典”的慣性書寫，將一個個重大歷史事件涂抹為舞臺背景，將宏大敘事解構成一個小家庭的柴米油鹽、一個笨女子的愛恨糾葛。于是，一個憨直得近乎“傻”的奇女子——田蘇菲，穿越了政治的喧囂和歷史的迷霧，真切地站在了讀者面前。

一、革命隊伍中的“糊涂蟲”

田蘇菲是稀里糊涂走上革命道路的。同學伍善貞由于同伴爽約，恰好碰上田蘇菲，就約她一起去革命。田蘇菲從來就不會拒絕，她沒心沒肺地點頭答應，她不知道革命是什么，她只堅信人多就不會太錯，人去得多，闖禍大家闖。伍善貞布置了行動方針，接頭暗號，一切的神秘與新鮮，讓田蘇菲充滿了快樂，她覺得游戲可是玩大了，她莊嚴地點頭，兩手都是汗。除了革命的神秘與刺激，她參加革命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就是免除了母親的責罵。她昏頭昏腦地被人騙走了新毛衣，媽媽的笤帚苗子還在家里等著抽她。這一走，一了百了。

革命，是一個神圣崇高的命題，可在田蘇菲這里，卻充滿了喜劇意味。她沒有崇高的革命動機，更沒有深厚的階級情感以及明確的政治覺悟。就像小孩子參加游戲一樣，田蘇菲被卷入了革命的洪流。正因為糊涂，她不像伍善貞那樣有明確的政治追求、清晰的發展思路，當伍善貞把從母親那兒偷來的金首飾和金磚交給組織而神速入黨時，田蘇菲甚至還不明白什么是“組織”什么是“經費”。她平時多嘴多舌，廢話連篇，可到寫入團申請書時，只寫三行字。

但田蘇菲是淳樸善良的。人性中真誠美好的情感始終在她心中占據著重要位置。在部隊長途行軍前，三弦董和胡琴張把受傷的吳大姐當成累贅，拋棄在敵軍追擊的半路上，小菲憑著善良的本性堅決反對，據理力爭，即使后來被關了禁閉，她也憑借自己的雄辯和煽情，贏回了事實的公道。在土改運動中，她同情七十多歲的老地主，想到他要被亂棍打死，就弓身想吐，兩眼發黑。面對著地主婆的苦苦哀求，小菲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田蘇菲無法將私人情感消解在鮮明的階級意識中，無法站在主流意識形態下完成對個人情感的扭曲，所以，她永遠也不可能像伍善貞那樣具備清晰的革命情感、理性的階級意識。她無法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位女英雄，但她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

在政治原則至上的年代，階級意識和革命思想考驗沖擊著人性，意識形態的標準左右了人們的倫理情操，控制了人們的道德善惡。簡單淳樸的小菲卻不懂這些，她依照自己的本性，按照自己的本心傻傻地活著。在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中，伍善貞斷絕了和丈夫的夫妻關系，并勸小菲要識時務，站出來和歐陽萸劃清界限。團領導也再三找小菲談話，讓他揭發歐陽萸。小菲卻寧可離開舞臺成為一個鍋爐工，也依然疼愛照顧著歐陽萸。

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作家拋卻了歷史的宏大敘事以及政治意識形態話語，摒棄了“紅色經典”中的階級意識和革命覺悟，完全站在了個人生命體驗的角度，刻畫了一個不諳世事、善良淳樸、真誠執拗的女性形象。

二、愛情圍剿中的突圍者

田蘇菲對革命是糊涂的，但在愛情選擇上，她卻極其有主見，一根筋走到底，沒人左右得了她。

沙場老將都漢看戲，一眼迷上了田蘇菲。這個三分憨態、七分俏皮的小妮子讓他心里再也放不下。從與小菲邂逅之后，都漢旅長就把小菲變成他棋盤上的棋子，想怎么走她就怎么走她。在解放軍進城田蘇菲還沒回家見母親的時候，都漢就給“未來的丈母娘”送去了小菲的演出請柬，并迅速和小菲的母親形成了同盟。母親勸小菲：“一個女人聰明就聰明在趁年輕給自己找個大靠山。你多福氣，大靠山自己找你來了。”小菲不樂意，母親恨不得把小菲“手腳捆捆，頭上蓋塊紅布往都旅長房里一扔”。文工團領導也教育小菲：“多少女兵嫁了首長為首長奉獻去了”，“首長是革命基石，別說奉獻青春，奉獻生命也該爽爽快快。”

從現實世俗的角度，都旅長位高權重，小菲跟隨他可以夫貴妻榮，一生無憂。從革命的角度來說，首長為革命出生入死，小菲為首長奉獻青春，也是對革命事業的支持。至此，兩股力量對小菲形成了包圍之勢，小菲是逃也逃不掉了。可小菲就是單相思地迷戀歐陽萸，她就是要左沖右突，沖出這個包圍圈。面對一個獨斷的首長，一個強橫的母親，小菲覺得，只要歐陽有一句話，她就都扛得住。但她終沒有等到那句話。后來，小菲干脆耍了賴，蹲在茅坑里放了都旅長的空車，最后，甚至生米煮成了熟飯，沒人奈何得了她。

在這部愛情篇章中，田蘇菲宛然是一名頑強抗爭的英雄。無論是對都漢的拒絕，還是對歐陽萸的追求，她都保持了毋庸置疑的主動性。在紅色革命的藝術畫廊中，文工團多少女演員成了首長夫人，這是特殊歷史時期文藝女戰士的普遍命運，例如石鐘山《激情燃燒的歲月》，文工團演員褚琴就成了石光榮的妻子，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她們是擺脫不了的。而田蘇菲就要依著自己的本心走，她就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在那個革命至上、服從至上的年代，這般執拗主動地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是不多見的。

三、愛情攻堅中的主動者

田蘇菲對歐陽萸的愛可謂是中了邪，著了魔。面對著都漢首長的呵護與寵愛，田蘇菲絲毫不動心，但歐陽萸的一個側影，卻在瞬間撞擊到了她的心里，她戀慕得受不了。

在傳統的性別觀念中，女孩要愛得矜持含蓄，愛得委婉克制，但田蘇菲不是這樣的女性。她從不害羞，不知道裝假，也不懂什么含蓄。她愛得大方磊落，愛得執拗笨拙，愛得毫無章法、毫無技巧。她主動找歐陽干事搭腔，偷偷給歐陽拆洗被子，還書時給歐陽送紙條寫“我想嫁給你”，半夜鬼使神差去敲歐陽干事的門，以至于肚子里糊里糊涂懷上了小毛頭。面對母親的拷打，她依然大膽得承認“是我找他！”

面對著小菲的冒死沖鋒，歐陽萸是被動的。小菲雖然開朗單純，但平庸簡單，因此才高志遠、復雜驕傲的歐陽萸并沒有把小菲作為一生的戀人。但為了小菲腹中三個月的骨肉，他忍痛割舍了自己的愛情。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致入微于一身的歐陽萸，總能激起女性最大限度的性興奮與征服欲，但基于現實考慮，他只是個無用的“寶哥哥”，實在沒有什么長遠的益處，遠不像都漢，能給小菲帶來安穩踏實的生活。但小菲就是著了魔，愛得義無反顧，愛得萬死不悔。

在歐陽萸與田蘇菲的愛情關系中，男女兩性扭轉了乾坤，顛倒了陰陽。小菲一直是大膽的追求者。在愛情保衛戰中，由于她的一廂情愿，她始終處在孤軍作戰的無助位置，她不懂利害，不計后果，更不懂什么世俗，不顧什么革命觀念，她憑著自己的憨直混沌、任情任性，爭取到了自己想要的婚姻。田蘇菲的人物形象，掩藏著女性天生的主體意識，她有樸素的生命直覺體驗，忠實于自己的情感訴求，有著積極的反抗精神，混沌的獨立意識。

四、婚姻圍城中的堂吉訶德

田蘇菲以沖鋒陷陣的勇氣贏得了與歐陽萸的婚姻。但他倆的情感卻更像個愛情悲劇。不同家庭背景、不同文化教養、不同思想深度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雙方存在巨大差異，歐陽萸用憂傷的眼神把小菲幻變成另一個女性，一個讀徐志摩，喝立普頓紅茶，穿雅致中性色彩衣服的優雅女人。而田蘇菲，看到歐陽家高深雅致、帶樟腦味的線裝書，也缺乏做歐陽家兒媳婦的自信。小菲深知，歐陽萸的博學與風度，足以讓女人產生飛蛾撲火的沖動，她提心吊膽地愛著，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丈夫身邊的每一位女人。

在婚姻的城堡中，田蘇菲嚴防死守。她能用敏銳的直覺嗅到歐陽萸的每一次情感出軌。工廠的女宣傳委員，活潑奔放的女大學生蒙蒙，超凡脫俗的學者孫百合，一切有影的、沒影的，都威脅著田蘇菲的婚姻。田蘇菲小心謹慎地嗅著，警覺著，提防著。田蘇菲想成為能和歐陽萸談話的女人，擁有見解，智慧深邃，能走進他的內心，但她永遠做不成。就像歐陽萸讓她演戲要含蓄，不要用勁太過一樣，田蘇菲永遠做不到，她的笑和哭全都是真的，不來半點技巧，什么含蓄？含蓄還不憋死她？田蘇菲對歐陽萸的愛，涌動著兩性平等凝望、和諧對話的強烈訴求。小菲渴望能走進歐陽萸的內心，和他成為精神的對話者，可她越努力越進不去。她想通過一個個革命舞臺劇的成功，讓丈夫認識到自己的價值，獲得丈夫的認同與欣賞。可這種“一瞪眼一牛吼全是力氣”的表演方式，讓女兒都覺得羞愧。田蘇菲別無他法，每天都防備著，沒完沒了地對歐陽萸糾纏著，連女兒都說：“媽媽，我覺得你愛得太笨。”田蘇菲的確是太笨了，她竟然看不出歐陽萸的內心是快樂還是痛苦，兩個人始終都錯著位。

但田蘇菲對歐陽萸的愛，卻忠貞不渝，勇敢無畏。為了給歐陽萸補身體，她半夜跑到郊區漆黑的田間釣蛤蟆；她為了讓歐陽萸有合適的談話對手，不惜從單位借公款讓他們徹夜喝酒狂歡；為了保護歐陽萸，在“文革”的批斗場上她像潑婦一樣罵人、撒潑、演講；為了維護與歐陽萸的婚姻，她不惜放棄舞臺去燒鍋爐。她愛歐陽萸愛到了極致，當得知歐陽萸身患癌癥，為了讓丈夫不留遺憾，她竟把二十多年的情敵請回家。這不僅僅是妻子對丈夫的愛，她還摻進了母性的無私、博大、寬容。直至晚年，小菲才悟透：“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賞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兩者里再添出憐愛來。”小菲愛歐陽萸的風度、才華、相貌，崇拜他的學問，欣賞他的憤世嫉俗，更憐愛他喧囂背后的孤獨、桀驁身軀背后的無奈與柔弱。

在傳統的“革命+戀愛”的小說模式中，男主人公往往是女主人的精神導師，革命引路人。歐陽萸雖然也教導小菲：“一個獨立思考的女性，才是完整的人格”，但他終沒有將小菲從世俗的市井生活中淬煉出來，反而是小菲在歐陽萸每一次落難時，都以母性的堅韌博大去包裹維護他落難的靈魂，并憑借自己的生存智慧與無畏勇氣支撐起整個家庭的重擔，給予他生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

《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田蘇菲，用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執拗憨笨的拙勁、掏心掏肺的真誠譜寫了一首女性愛的史詩。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等待男性拯救的小鳥依人，也不是跟隨精神導師引領的乖學生，她聽從自己本心、本性的召喚，拒絕了首長寵愛的目光，打破了母親的圍剿，面對愛情，主動出擊，大膽爭取。在婚姻中，她以自己的生存智慧和母性的奉獻、寬容、博大支撐起了全家的生活。她明白丈夫的價值，知道自己的差距，拼盡全力拯救自己的婚姻，在丈夫落難時，她不離不棄，不辭辛苦，探望照顧丈夫，成為歐陽萸的精神支柱和心靈慰藉。在愛情與婚姻中，她出奇地賣力，愛得亢奮，愛得不遺余力，哪怕，她永遠也成不了丈夫的談話對手。田蘇菲，是一位在愛的征途中不斷掙扎奮斗的悲情英雄。

[1]殷粉.淺談《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田蘇菲的女性意識[J].群文天地，2011，（01）.

[2]石瀟純.《一個女人的史詩》顛覆性敘事[J].批評視界，2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