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和 鄧永芳[江西理工大學文法學院, 贛州 341000]
作 者:劉國和,碩士,江西理工大學文法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思想政治理論課教育與研究;鄧永芳,博士,江西理工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哲學。
《愛蓮說》是宋代理學開山祖師周敦頤(公元1017-1073)的散文名篇,歷來是選文家喜愛的作品。當代中學語文教材也沒有遺漏這樣的優秀作品,甚至由此生發引導學生體味“蓮文化的魅力”。但是,對于《愛蓮說》及其蓮文化的解讀卻忽視了其中的傳統文化意蘊。其實,關于《愛蓮說》,可以通過儒佛道三教合一的視角從“君子人格”這一核心內涵出發做深層次解讀,并且可以充分發掘其時代性價值。
恰如周敦頤所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人世間有百媚千紅,那么蓮有何可愛之處?愛蓮何以成為一種文化?作為食品的蓮(荷花、藕、蓮子)可能比較缺乏文化韻味,但是蓮(荷)本身的植物學特征(如花美而香、亭亭玉立、出泥不染、藕斷絲連等)、所處的環境(田園)以及“蓮”、“荷”二字的讀音(“蓮”音同“連”、“憐”、“廉”,音近“戀”;“荷”音同“和”)等無不引人聯想,于是蓮的象征意義愈來愈豐富,由是匯聚成獨特的蓮文化:在書畫文化中,蓮是詠詩作畫的題材;在情戀文化中,蓮是懷人寄情的載體;在隱逸文化中,蓮是鄉土田園的象征;在官場文化中,蓮是清正廉明的比喻……蓮之愛,可畫于圖,可形于舞,可詠于詩,可寄于信,可品于人。正因如此,蓮的眾多特質勾畫出了一個意象繁復的精神家園,這就是蓮文化的魅力所在。
對蓮文化魅力所做的具有個人特色的概括中,周敦頤《愛連說》中的“蓮,花之君子者也”可謂經典凝練。然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梅、蘭、竹、菊才是“花中四君子”,蓮是花中君子的說法并未得到廣泛認同。顯然“,君子”一說,乃是借花喻人,蘊涵的是周敦頤對于人性的一種特殊理解。周敦頤所處時代的思想狀況,以儒學為主體,同時也充分吸收了佛學與道家思想,呈現出三教合流的特色。周敦頤對于蓮文化所蘊含的君子人格的體認自然也充分吸納了儒釋道三家的思想。
“君子”一詞,很早就大量見于先秦儒家典籍中,如《易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詩經》中有詩篇《君子于役》。尤其是在儒家經典《論語》中有大量關于君子的言論,孔子因而也成為中國最早系統闡述君子思想的人。“君子”是孔子的人格理想。這種理想人格具有豐富的內涵:君子是仁義智勇諸種德性兼備的人,“君子義以為上”(《論語·陽貨》),“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君子注重自我修養,“君子有九思”(《論語·季氏》),“君子求諸己”(《論語·衛靈公》),“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立于禮,成于樂;“君子”往往與“小人”對舉而出,君子與小人的分野在于是否有高尚的道德,而君子則是理想道德人格的典范。
作為理學先驅的周敦頤,對于君子的理解與早期儒家自有一致之處。周敦頤在其名作《太極圖·易說》中說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在另一名作《易通》中論“德”:“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理、通曰智、守曰信。”可見,周敦頤理想人格的內涵之一是早期儒家提倡的“仁義禮智信”這“五常”。周敦頤在《愛蓮說》中直接把蓮譽為“花之君子”,既表達出了對時世的強烈不滿,也寄寓了自己高潔的理想志操,更揭示了其君子人格思想的儒學淵源。
君子尚義不崇利,小人汲汲于名利,君子與小人分野的一個重要標志是處理利益上態度的不同。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幾乎把這一點發揮到了極致,在他看來,“牡丹,花之富貴者也”,“宜乎眾矣”,是眾小人之所愛者。但他對“牡丹之愛”的鄙夷態度,實在是鼓吹“無欲”,開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先河,無疑是一種值得批判的文化糟粕。
佛學經過隋唐兩代的大發展,其社會影響和理論造詣已經超過了儒家,導致“儒門淡薄,收拾不住”,連韓愈這樣以“辟佛”為己任的大儒也失去了“挽狂瀾于既倒”的氣魄。理學作為封建社會后期的統治思想,不能不正視這種尷尬局面,援佛入儒也就成了自然之理,思想的主題也轉向了“性與天道”(人性與天道)。
周敦頤的君子說巧妙地借用了蓮這一獨特載體,而這恰恰暗含了佛說因緣。眾所周知,蓮是佛界圣物,是佛的象征,所以稱佛國為“蓮界”、寺廟為“蓮舍”、袈裟為“蓮服”、座臺為“蓮臺”、和尚行法手印為“蓮華合掌”。蓮在佛教文化中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究其原因,同樣在于蓮的形象本身契合了佛性的要求。
其實佛性不過是人性的映射,蓮的自性清凈、在泥不染也是一種人格要求。佛教要求人們擺脫欲望和邪見的污染,“滅染成凈”。《華嚴經探玄記》認為蓮花有“真如四德”,亦即“香”“凈”“柔軟”“可愛”。周敦頤對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的描寫可謂深受其影響。朱熹曾說:“周茂叔,窮禪客”,足見他的君子說是援佛入儒,用佛學比附儒學,進而把人性修養問題從儒家日常生活領域提升到一個更為高深的哲學層次,從而也賦予其君子人格思想以佛家“凈”的內涵。由此可見,缺失了佛教文化這一環節,蓮文化的魅力將無從完整地體現出來,其所蘊含的君子人格思想也無從完整體現,對《愛蓮說》的解讀也將流于膚淺。
在《愛蓮說》中,陶淵明是周敦頤推崇的君子人物。“晉陶淵明獨愛菊”,“菊,花之隱逸者也”,“菊之愛,陶后鮮有聞”,寥寥數語,一述一贊一嘆,其意分明。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詩)的隱士形象,契合了周敦頤晚年退隱廬山的文化追求,因此“愛蓮”的他對這位“愛菊”前賢的思想和遭遇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在魏晉玄學盛行的時代,陶淵明的思想比較復雜,兼有儒道釋三家思想,但老莊哲學是其核心。陶淵明的天命觀、養生觀、生死觀與政治觀中充滿了濃郁的道家氣息,如“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序》)、“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感士不遇賦》)、“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神釋》)、“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等詩文化用老莊文字,明晰可見。自然,“樂乎天命”、“抱樸守靜”等以“無為”為特征的道家思想是陶淵明式的君子人格的核心內涵。
對“愛菊”的認同和推崇其實也是對陶淵明的認同和推崇。事實上,周敦頤思想體系得力于道家、道教最多,如《太極圖·易說》雖說是道教《太極圖》和儒家《易說》的融合,但道教色彩濃過儒家意味。在《易通》中,周敦頤闡述其君子道德論的核心概念“誠”的兩方面的含義:誠是自然本性,拒絕妄為(“誠,無為”,“無妄則誠”);誠主靜,無須用功(“寂然不動者,誠也”,“誠則無事”)。顯然,對“誠”的解釋是道家的。可以說,由“愛蓮”而“愛菊”,周敦頤在《愛蓮說》中為其君子人格思想注入了豐富的道學意蘊。
《愛蓮說》之“香遠益清”,其實源于君子人格魅力的激發。對萬事萬物的品評,最終都得回歸到人本身。改造和建構一個新的社會,其實就是對人的德性的改造和建構。因此,《愛蓮說》的君子人格思想的時代性價值值得我們去發掘。如從蓮文化中“君子人格”這一核心內涵出發,可以對當今廉政文化建設、生態文明建設做出獨特的闡發。
蓮文化揭示了廉政文化建設的根本所在。廉政文化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基本內涵是要求從政的官員廉潔自律、奉公守法。廉政文化建設涉及范圍很廣,但首要的一點是加強公務員的君子人格修養。以蓮為喻,乃是通過蓮之自性清凈、在泥不染,要求公務員做到自凈自律,這是一種高層次的道德自覺,而奉公守法只是道德自覺的外化。蓮文化及其君子人格思想對于廉政文化建設最大的啟迪是:廉政文化建設中最根本的建設是公務員的道德建設。
蓮文化與生態文明建設有著自然的關聯。當代的生態文明建設,源于對過度開發自然、嚴重污染環境的工業文明反思和反拔,在哲學理念上要求尊重和維護自然、促進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人與社會和諧共生。而以蓮文化為代表的田園文化是農業文明的產物,要求人們從內心深處追求“和”、“凈”,在實踐上“不妄為”,這一方面要求道德人格上有所追求——心靈和諧,人格干凈,另一方面也把人們對于自身的要求推廣、延展到人和自然關系上,在追求天人和諧的傳統文化中注入了以“和”、“凈”、“不妄為”為特質的精神因子。蓮文化及其君子人格思想對于生態文明建設的啟迪是:作為綠色文明原始形態的文化寫照,蓮文化是生態文明建設可資利用的文化資源,而其蘊含的君子人格思想應該融入當今時代所倡導的“生態人”觀念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