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玉[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烏魯木齊 830054]
日本侵華戰爭無異于人類歷史上的一場災難,以這場災難的制造者——日本軍人作為敘事視角,“歷史”將會呈現怎樣的面目呢?
電影《南京!南京!》講述了日本侵華戰爭中最慘烈的一幕——南京大屠殺,這是中國人永遠抹不去的恥辱和傷痛的記憶。電影的英文名字:CityofLife and Death,這個城市記錄了日本軍人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是人性惡的一次徹底曝光。電影采用了紀錄片的方式:黑白影像、真實的歷史資料和人物……歷史的真實感和沉重感撲面而來。當然,電影的震撼力不僅僅是影像效果帶來的真實,更來自于電影獨特的敘事視角。
據說電影《南京!南京!》的拍攝歷時四年,完成以后又因種種原因沒能如期公映。獨特的敘事視角使這部影片溢出了早已形成的集體性的“閱讀期待視野”,引發關于民族、國家的尊嚴、戰爭的性質等敏感問題的討論和爭議,甚至導致對影片的誤讀和誤解。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它為我們開啟了一個被塵封的歷史空間和歷史想象。正如新歷史主義指出的“歷史不具備特有的主題”,它是我們的“猜測”,是我們“使用詩歌構筑的一部分”。人們敘述“歷史”,“猜測”歷史的動力,就在于這是一次新的自我發現、自我認識之旅,不同的敘事視角、結構和敘述形式,為我們打開新的視野和可能性。一部影片的敘事視角不只是故事展開的方式,它還是評價視角,敘事者(編導者)的情感態度、價值立場不只存在于故事中,還通過敘事形式得以體現。實際上,這部影片的不同凡響之處,正在于獨特的視角,它揭開了一直以來被人們忽略的某些歷史細節,超越了以道德的、民族國家的、政治的角度反省這場戰爭的宏大歷史敘事,人的生命、尊嚴、信仰、心靈被碾碎、毀滅的驚心動魄,成為影片敘事的焦點。
影片以一個日本軍人角川的視角來呈現這段歷史,一方面是日軍的殘暴屠殺、中國軍民的反抗,另一方面則是柔弱、渺小、愁腸百結的個人生存,兩者參差錯落地展開,形成鮮明的對照。對于留守南京城的中國軍隊負隅抵抗,影片并沒有用太多的鏡頭,從正面狙擊到巷戰,再到最后被繳殺,面對士氣高漲的日軍,他們的抵抗顯得微弱乏力。但是,那些如浮雕一樣凝重悲壯的激戰場面,凝聚著中華民族可歌可泣的不屈精神。影片將更多的鏡頭對準手無寸鐵的中國平民百姓,由中國百姓組成的、黑壓壓的人群,沉默地席地而坐或者紛紜而立,他們臉上的表情顯得無辜、麻木、沉默,幾乎看不到驚慌、恐懼和掙扎。當他們被趕到海里淹死,或者被大批擊斃、活埋的時候,似乎才意識到死亡的來臨,開始驚恐、叫喊,顯得不知所措、惶惑無助。面對手持精銳武器,飛揚跋扈又機警冷靜的日本軍人,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不論是束手待斃還是拼死反抗都是同樣的結果。影片中多次閃過這樣的鏡頭:數量眾多的普通百姓等待著日軍的“安排”,而三三兩兩的全副武裝的日本軍人正警惕地在大片的人群邊上巡邏,一多一少、一弱一強的對比,形成強烈反差的視覺效果。無疑,這些情節延續了“五四”文學所開啟的國民性批判的主題,
在南京城里,日軍的勞軍、慶典活動以及日軍在德國人拉貝先生的中國難民營中為日軍尋找慰安婦,與拉貝、中國難民之間的交涉……這些混亂的畫面中,充滿血腥、屠殺和慘無人道的暴虐,毫無抵抗力的平民被大量屠殺,一車一車的赤裸的中國慰安婦的尸體被運走,這一切都在角川憂郁、不安、困惑的眼神注視中展開。角川沉默、孤獨的身影,使他與南京城里發生的滔天暴行顯得格格不入,他的情緒似乎游離于戰爭之外。當血腥和暴力、屠殺和死亡、慘無人道和無力抵抗,通過日本軍人角川的“視角”呈現出來,不僅是慘無人道的暴行和罪惡,還包含著柔弱心靈的創痛、懺悔和感傷。在宏大的“歷史真實”之外記錄了戰爭中個人的脆弱、痛苦和毀滅。然而,從這雙眼睛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是真實的、殘忍的,對于觀眾而言既令人震驚又如鯁在喉:罪惡的制造者柔弱的心靈和身體,遭受著同樣的創傷和痛苦,似乎與我們并無兩樣。影片的獨特視角讓觀眾的感情變得復雜、糾結,我們應該如何敘事、如何記憶這場戰爭?在影片的慘絕人寰的畫面之中,還彌漫著對人的存在的巨大悲憫。我想,這是影片最令人動容,最發人深省之處。
有人批評電影用廉價的同情、人性來美化侵略者,為侵略者開脫罪責。實際上,對于個人而言,人類歷史上的戰爭,從來都是難分勝負,當戰爭以風卷殘云之勢毀滅人的自信、尊嚴,當善良、美好、信仰遭到無情的踐踏,僅僅以正義和非正義來評判一場戰爭,就顯得蒼白無力。戰爭是全人類的災難!因此,影片獨特的視角使得歷史敘述獲得新的視野,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影片中角川和日本慰安婦百合子的故事,令每個觀眾無限感傷。角川在百合子那里得到最初的性的撫慰和滿足,當角川滿懷著美好的愛情想象,再次見百合子時,角川迷茫、感傷和失望的眼神與百合子已經被折磨得枯萎的、即將死亡的身體和心靈形成強烈的對比。這些畫面形成一種強烈的沖擊力,觀眾似乎能感到內心深處的某些美好的東西被撕裂、擊碎的聲音。人世間最美好、最脆弱、最溫暖的情感在戰亂中得到呵護,瞬間又受到最無情的嘲諷和最殘酷的踐踏。被扭曲的溫情、浪漫,戰爭中僅存的理想、信念,不斷地被血腥、暴力、死亡和毀滅的畫面所切割、碾碎。戰爭中柔弱的個人,都將成為這場戰爭的祭品。在血腥畫面中,不斷閃現角川憂郁、迷茫的眼神;當再次見到百合子時的興奮激動,繼而迷茫絕望的面孔,以及在充滿生機的田野中孤獨絕望的背影,還有空白的畫面……電影用一組組長鏡頭細膩地表現角川內心的困惑、反省、懺悔甚至絕望,顯示了影片超越了狹義的政治道德和民族主義的、深廣的人道主義關懷。
另一個情節讓戰爭狀態下生和死有了一番悲喜交集的意味。“范偉”從容地選擇死,而把生的希望留給妻子和其他人。當日本軍官問他“活著多好!你不想活嗎?”范偉從容地含笑對他耳語“我太太又懷孕了”。面對死亡,范偉從容的笑容中蘊含著希望和幸福,只因為“我太太又懷孕了”。這句簡單的話里包蘊著中國人特有的人生態度、不屈的反抗和對未來的樂觀。此時,鏡頭中那個日本軍官的表情是復雜的:絕望、不解、迷惑、對自己家鄉親人的懷念……可能都有。他活著,卻沒有未來和希望。無疑,范偉的從容赴死,摧毀了他內心的某種信念。范偉用死亡嘲笑活著的虛無和絕望。影片對這組畫面的處理頗有深意:孤獨的、惆悵的日本軍官的面孔和背影處于畫面的中心,而畫面的背景是被吊在刑柱上的、已經被處死的范偉。范偉與日本軍官、死亡與生命互為背景,生命的朽腐和死亡的喜悅構成了反諷。在他們旁邊,鏡頭閃過一片綠色的、生機勃勃的田野。緊接著,鏡頭轉換為日本軍官一個人在麥田邊的大水缸里泡澡。畫面的對比和轉換中,一種頹廢、絕望和恐慌的情緒緩緩地在人物的內心流動。
獨特的視角還營造了一種恐懼、不安的情緒。雖然日軍攻破南京城勢如破竹,幾乎沒有遇到強有力的抵抗。但是軍事上的強勢,并未帶給他們心理上的安全感,到處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恐懼。在與中國殘余部隊的巷戰中,那些全副武裝的日本兵面對殘垣斷壁,驚魂未定。畫面上的日本兵因為一個小小的動靜向同伴聲嘶力竭地大喊:支那人!支那人!宛如驚弓之鳥、喪家之犬。影片對日軍慶典舞蹈的場面作了刻意的渲染,與角川憂郁困惑的神情相互映照。慶典活動實際上是日軍恐怖心理的宣泄和暗示。正如導演陸川的解釋:那是異族文化在我們的廢墟上的舞蹈。
回憶或重述歷史的動力,來自當下現實的需要。不同時代,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和立場“敘述”某一段歷史,既是對歷史的重新闡釋和認識,也是對自身和存在的審視和追問。近年來,由于日本右翼勢力在政治上的壯大,以及日本新聞媒體推波助瀾的宣傳,否認侵略戰爭的觀點得到不少普通市民的認同,右傾思潮正逐步成為當今日本社會的主流意識。這部電影用一個日本侵華戰爭中軍人的視角,來“看”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他個人所經歷的毀滅,就是對這場戰爭最深刻、有力的記憶和反省,也是對日本右翼政治勢力有效的回擊。
南京,死亡之城?恥辱之城?抵抗之城?它記錄著人類歷史上的最殘酷的暴力、血腥、屠殺和死亡。影片新穎的視角讓這一歷史敘事更加驚心動魄,更加發人深省。
[1] 海等·懷特.作為虛構的歷史文本[A].新歷史主義批評[C].張京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2] 章伯峰.日本人為什么不反省戰爭罪責[J].抗日戰爭研究,20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