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對元代諷諭文的影響

⊙趙 歡［上海大學(xué)， 上海 200444］

作 者：趙歡，上海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博士，元明清文學(xué)方向。

受元雜劇影響，元代諷諭文具有一些明顯的戲劇化特點。元雜劇本身帶有元代的時代特色，在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下，元代的倫理、道德觀念、價值觀念在受眾廣泛、復(fù)雜的元雜劇中都有所表現(xiàn)。如突出人物的個性，同時也是在表現(xiàn)作者的個性和獨特的觀點，甚至有很多雜劇表現(xiàn)出特殊的善惡觀念。而雜劇的這種特點也在諷諭文中有所體現(xiàn)，這一點在兩種文學(xué)形式中是共通的。許多元代諷諭文還具有情節(jié)曲折、扣人心弦的特點，除去其中的議論之語，幾乎就可以改寫成短小的戲劇。再者，元雜劇強大的表現(xiàn)力帶來很直觀的畫面感也對諷諭文的創(chuàng)作起到一定作用，使元代諷諭文長于畫面的描寫，給人以很深的印象，常常起到加強諷諭效果的作用。很多諷諭文有突出的戲劇性，如在王義山的《甘國老傳》中，甘國老的發(fā)跡過程很有戲劇化的效果；又如戴表元的《豢夸二氏賦》，去掉議論之語后，就成為兩個生動的小故事。而如劉基的《賣柑者言》，不僅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還有戲劇化的轉(zhuǎn)折和矛盾沖突，即使放在雜劇之中也不為遜色。

一、個性與是非觀念的表達。如前所述，元代是一個傳統(tǒng)儒學(xué)受重視程度較低的時代，與之相應(yīng)的，社會道德準則也發(fā)生了變化，人們對自我的認識和對個性的要求逐漸顯現(xiàn)。表現(xiàn)在戲劇中，一些不符合傳統(tǒng)思想的行為和事件可以被作者所肯定、所褒揚，與雜劇相比，諷諭文雖然是詩文中較特殊的一支，但是仍屬于傳統(tǒng)詩文的范疇，所以同樣的特點在諷諭文中的表現(xiàn)要弱于雜劇，但是這樣的現(xiàn)象在元代諷諭文中還是有所體現(xiàn)的，如譚景星的《篋探囊者》即從正面描寫一名小偷，這篇諷諭文的竊賊主角并非改過自新，而僅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但作者仍然可以將他作為正面人物來表現(xiàn)，這是很特別的。而楊維禎的《中山盜錄》是描寫強盜的作品：

客有言中山某氏者，聚亡命為盜，往來江淮間，未嘗掠農(nóng)舍雞犬、賈舶子女，必廉某州某郡吏之沓而狼戾者，中夜至其家，擒其主，反接于柱。盜坐堂上，令持刀者其脂肉，反啖其口，問之曰“：痛楚乎？”主哀吼曰“：痛楚！痛楚！”盜曰“：汝割剝民膏，痛亦耳。”貸其妻子使野處，悉取其財，置諸通衛(wèi)，使民爭取之。訖殺其主，焚其室。

楊子曰：繡斧不聽沓吏也，久矣，而盜能之。殲其魁而不逮其孥，仁也，窮帑藏而還之于民，義也。嗚呼！盜而仁義，謂之盜可乎？不盜而不仁不義，謂之不盜可乎？堇之毒能殺人，亦能治病，醫(yī)之良者使之。盜能殺人亦能攻盜，亦顧其使之者如何耳。吾聞晉文公用中山盜而伯于城濮之盟也，非文公能樂收而亟用者乎？吾故志其事，使用才者聞之，勿俾吏者不仁而盜者仁也。①

作品中的中山盜以一種俠盜的形象出現(xiàn)，頗有梁山好漢的精神。以客觀的眼光來看，中山盜的行為是觸犯法律的，殺人、劫掠他人財物，這都是嚴重的罪行。但作者卻認為中山盜所做的是仁義的行為，因為他們殺的是割取民脂民膏的官吏，散的是不義之財。顯然在作者看來，出于為人民謀求利益的出發(fā)點，對迫害百姓的上位者進行懲罰，無論方法如何，都可以被認為是仁義的。在這樣的作品中，主人公的行為違背了傳統(tǒng)道德的要求，但卻可以被認為是具有儒家所推崇的仁的精神，決定這種認識的是普通百姓的要求，中山盜這樣的俠盜是人民所盼望的英雄。元代文人的社會地位普遍偏低，他們其中的很多人都與下層社會的人民為伍，對現(xiàn)狀的不滿也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所以一些諷諭文中的是非判斷也是具有反叛性的，與元雜劇具有相同的特點。

二、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元代諷諭文中有很多是短小的故事，注重情節(jié)的曲折起伏，富有趣味性。對情節(jié)的重視也是雜劇的重要特點，雜劇必須有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才能吸引觀眾。由于舞臺表演的形式所限，元雜劇往往以緊張、激烈的矛盾沖突和連貫、緊湊的情節(jié)為特色，通常會有置之絕地后的徹底反轉(zhuǎn)。如《趙氏孤兒》，劇情高潮迭起，整個故事有三次大的轉(zhuǎn)折。與雜劇相似，元代諷諭文也有很多篇章很重視故事情節(jié)，從這一類的諷諭文來看，雖然其中敘述的故事最主要的作用是以事諷諭，闡發(fā)作者的觀點，但故事并不單純是以工具性的目的存在，而其本身的趣味性和故事性也是很高的，甚至可以作為微型小說來看，如《豢夸二氏賦》《二戒學(xué)柳河?xùn)|》以及《甘國老傳》都是具有這種特點的諷諭文。這樣的諷諭文的優(yōu)勢之處是可以避免說理的枯燥，將平板的道理用貼切、形象的故事表現(xiàn)出來，更吸引人，也更容易使讀者理解和接受。

在元代文人中，劉基的諷諭文最多，而且多為佳作。《郁離子》中的《牧》（其九）是一個升級版的《楚佞鬼》（《二戒學(xué)柳河?xùn)|》其二）：

楚俗尚鬼。鬼實弗神也，而其巫謀神之。用陰構(gòu)于邑俠，請以其利共。邑俠以其情通于國俠，故得悉聞有司之事與訟獄之勝負，驗如響。有不用巫言，則事之已右者必左，已左者必右。于是楚人之奉巫過于奉王令，寧違王禁，而不敢違巫言。

王聞之，怒。命司馬戮巫而焚其祠。國人大噪，相與為訛言。于是楚旱，民皆以咎王，群小巫并起為，遍國中皆稱鬼。王與令尹謀盡殺巫，以問熊蟄父。熊蟄父曰：“是激也，未可。夫民愚而溺于禍福，彼方興用鬼，而吾驟遏之，未竟其所望，而謂吾怫其情，必怨。夫怨，起于微而積者也。十家之邑，一日不能戶無事，而況楚國乎？有事莫不諉諸鬼，則莫不倚鬼，以尤王，其奚以御之？不如因而亢之。小人能禍而不避亢，亢而后昭其詐，則不戶說而喻，然后明正其法，蔑敢違矣。”

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而復(fù)其祠，國有事，亦請焉。而大選縣公，平庶獄，寬征役，絕請謁，黜貪墨，國、邑之俠皆屏跡。巫言多不中，民始懈。會鄙有西師，王集其國老以祈巫，巫不得先聞，而失其辭。王以詰國老，國老愕，弗能對。乃尸巫而?鬼，無一人敢復(fù)言鬼。②

三、畫面感強。作為一種舞臺表演的藝術(shù)，元雜劇是注重視覺效果的，對于人物的語言、神態(tài)、動作等有較高的要求。元代諷諭文也同樣注重畫面感，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描寫的語句，如林景熙的《說》：“予瞪目視，有火青青，什什伍伍，己而散漫阡陌，彌千亙?nèi)f，直際林麓。”③對磷火幽冥、飄忽的形態(tài)有準確的形容，青色的火苗飄動擴散的狀態(tài)似乎就在眼前。而后又有人物逗玩磷火的情節(jié)：“與奴熟視浸玩，脫草招之，冉冉近舟次，復(fù)麾使去，漸遠漸稀。”④人物的動作和磷火的忽近忽遠，整個過程是動態(tài)的。一般說來，大篇幅的描寫會出現(xiàn)在賦中，且這種描寫往往極盡鋪張。但諷諭文中的描寫不是為了鋪陳華麗的言辭以造成氣勢磅礴或奢華綺麗的效果，元代以前，多數(shù)諷諭文中的故事都敘述得簡單明了，因為作者需要的是故事的結(jié)果，并用以支撐作者自己的論點。但是在元代諷諭文中，細節(jié)的描寫逐漸被作者所重視，這樣的變化應(yīng)是受到雜劇的影響。描寫手法在諷諭文中的運用，有加強畫面感、突出細節(jié)的作用，使文章的藝術(shù)性更強，但是這種變化并不僅僅是在形式的層面上，注意細節(jié)的處理之后，會令文章有真實感，給讀者以更直觀的印象，使讀者對故事的理解更清晰，而對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也更容易把握。所以對于諷諭文來說，這樣的變化是積極的。

另外，元代諷諭文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市井俚俗化，這個特點也與雜劇的影響密不可分。作為俗文學(xué)雜劇，其受眾廣泛，上至元代統(tǒng)治者，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愛觀看雜劇，而為了迎合觀眾的喜好，雜劇通俗易懂，其中多用俗語，甚至污穢的詞語也同樣被使用，作品語言直白，與傳統(tǒng)文學(xué)有明顯的區(qū)別。元代諷諭文的俗化雖然不如雜劇那么明顯，但是亦有同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如上面所提到的《陳憨》即是一個典型。總之，元雜劇的影響是元代諷諭文具有獨特魅力的重要原因，也是元代諷諭文不同于前人作品的一大特色。

① 楊維禎：《鐵崖文集》卷二，《中山盜錄》，明弘治刊本。

[1] 么書儀.元人雜劇與元代社會[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

[2] [德]傅海波，[英]崔瑞德.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

[3] 郭英德.元雜劇與元代社會[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

[4] 張靜文注釋.元雜劇愛情卷[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

[5] 徐燕平注釋.元雜劇公案卷[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