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之美

張大威

塞尚說：“色彩是我們的大腦與宇宙相會合的地方。”

藍色

藍色是一滴海洋的眼淚，是皎潔夜空中一輪新月的光暈，是憂郁的戀人在山崗上采花時踟躇的腳步，是一封揉破的情書的裂紋，是回蕩在渡口水湄邊的長長嘆息。藍色是青春的裙裾兜起的淺淺淡淡的柔風(fēng)，是少男少女間扯不斷理還亂的似有似無的縷縷情絲，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似苦似甜的點點愁緒。藍色是香蘭泣露的夜晚，玲瓏花園中飛出的幽怨的簫聲，那簫聲時斷時續(xù)，感嘆著花兒的凋零，光陰的憔悴，青瓦白墻的頹圮，絕代佳人的老去。

藍色是一位永遠找不到收信人的信使，他在一個幽靜的小鎮(zhèn)上，推開一家家的院門，他看到了小院的荼蘼架下擺放著一張張漂亮的棋盤，沒有下完的棋子在茶煙中還留有主人們溫?zé)岬氖譂桑芍魅藗兌嫉侥睦锶チ耍克谏狭嗽洪T，在鋪滿青石板的小街上的一株株水柳下徘徊。手中的信是月滿西樓時，一位思婦的寫下的情深錦書，還是豆蔻花開時，一位少女寫下的青澀情詞？這，他無從知道，使他憂傷的是他不知道將這樣的信投往何處？

藍色是在一個長長的下午，一個孤獨的人兒，劃著一條小船悄悄地渡過湖面，船尾帶起的朵朵波痕全部化作逝水流年。藍色是一位騎著一匹消瘦的白馬從天涯海角歸來的游子，他抖落衣襟上他鄉(xiāng)厚厚的塵埃，按捺住心中的狂跳，走進父親的家門。他從窗口望見父親雕像般坐在一把老去的椅子上，業(yè)已白發(fā)蒼蒼。而在父親的對面，則擺放著另一把空虛的椅子，他聽見了椅子在空氣中的喃喃低語：“‘空’在我這里，‘空’在我這里”。一把空虛的椅子等在父親漸漸失去的年華里，等在日出日落重復(fù)的時光中，它的主人騎著一匹白馬走后，就如秋日飄飛的落葉，忘恩負義地不給老樹一點音訊。游子流下了悔愧的淚水。藍色是有著父親的滿頭白發(fā)、一把空虛的椅子和被連天荒草遮沒的家園。

藍色是在一個柔軟的春日傍晚，夕陽沉湮，一個遠走他鄉(xiāng)的男人躍過開滿藍色蝴蝶花的高高山崗，迎風(fēng)走向他初戀情人家蘋果樹下的水井旁，那里曾經(jīng)站著一位蘋果花般潔白干凈的少女。如今鶯老春殘，落花如雪隨流水，蘋果樹還在，卻是果滿枝頭。水井還在，汲水少婦的裙邊卻掛著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幼孩。男人重新躍上山崗，手中彈起吉它，低低吟唱一曲“不了情”。不了情，不了情，便是曾經(jīng)情濃似水，今生不了亦了。藍色是錯過是遺憾是不舍是終生難釋的傷懷。

藍色：人的無盡之思。

灰色

灰色是一種輕度的懶散和頹廢，是不拉的窗簾，是枯萎在花瓶里的一束古老的干花，是一幅年深日久的錦緞再也禁不住時光的重量，碎掉時所發(fā)出的些微響聲。一絲絲經(jīng)線，一根根緯線勾勒成的美妙絕倫的圖案，在一股沒有任何暴力傾向的微風(fēng)吹拂下，化成了塵埃。織女的纖纖素手，織機的軋軋響聲，寒月篩進的點點月光，紅燭灑下的飄飄薄影與那織女的井底心事，都化成了塵埃。從此世間沒有了這幅錦緞，也沒了這幅錦緞凝成的美色。

灰色是一場永不休歇的雨一滴一滴落下來的愁緒，是沒有門的彷徨，是沒有路的悵惘，是滿腹珠璣無處咳吐的失意，是一把青鋒寶劍被視為廢鐵的哀愁。灰色是萬家燈火時自己卻不知泊在何處的孤單，是尋找自己最好的朋友，門開時露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和一臉狐疑拒絕的目光。灰色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在你沒有任何準(zhǔn)備的情況下，突然被告知下崗時的突兀。你此時不至于以死抗?fàn)帲蔷拖萑肓撕谏５銣喩砩舷碌拿恳桓窠?jīng)都浸入了灰色。灰色是求職信如石沉大海，永遠得不到回音，灰色是發(fā)出的稿件如放出去的精良家鴿，永不迷路，不管飛了多遠，繞了多少圈子，都會接二連三地回到你的手中。灰色是中獎號碼只差一個數(shù)字，灰色是競爭某個小頭目時的失敗，灰色是剛剛完成的手稿被一場大火燒掉，而這手稿整整耗費了你兩年的光陰。灰色是百靈鳥突然失去了歌唱的能力，昨天它還是森林里的歌王，今天它的喉嚨喑啞得如一塊木頭，上帝把賜給它的歌唱能力絲毫不剩地拿走了，連烏鴉都可以在它面前呱呱出聒噪。而它的口就像一眼出不了一滴水的枯井，沒有一點聲音，誰又能說清這是怎么回事？灰色是春天播下了種子，經(jīng)過一年的辛勤勞作，秋天的收獲卻并不多于這幾粒種子。灰色是大風(fēng)天飛進眼中的沙子，越揉越痛。灰色是你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突然對你反噬，向你潔白的襯衫吐著骯臟的口水，而你一點都不知道這殘酷的裂隙究竟開始在何處？自己又究竟錯在了哪里？灰色是夏日里掛在兩株綠樹間的一張蛛網(wǎng)，一只勞蛛日以繼夜織成的一片迷茫。灰色在郁達夫的文字中穿行，在張愛玲的文字中穿行，灰色的內(nèi)部長滿了耳狀的霉苔，一簇簇，一團團，拒風(fēng)，怕光，遇風(fēng)則枯，見光則死。

灰色是一種下滑，是由明媚下滑成曖昧。

灰色是查拉斯圖拉在走軟索者面前說的話：“人生是多災(zāi)多難的，而且是無意義的，一個丑角可以成為它的致命傷。”

灰色：心頭壓有鉛塊的無盡徘徊。

黃 色

黃色是太陽的臉龐，是世間萬物——人、動物、植物……“以全部肺活量吸入的陽光。”黃色是一把音色瀏亮的小號，它嘀嘀噠噠地吹奏起來的時候，輕快就一點一點地隨著音符飄向四面八方。黃色是回憶往事時一抹淡淡的暖暖的微光，黃色是一只雞蛋的心，黃色是一個春天的處女時代——乳黃色的柳，乳黃色的鳥喙，乳黃色的花蕊，乳黃色的麥苗，乳黃色的嬰兒，乳黃色的風(fēng)。

黃色是一種欣喜，是一種夕陽西下時，玻璃窗上返出的美不勝收的璀璨，那落日的余輝如黃色的飄帶在你身邊游動的時刻，你恰好走在田野里，你望著村莊中玻璃窗上的非人間的輝煌華貴，你真想像一只蜜蜂鉆進花蕊一樣，鉆進一扇玻璃窗中，將自己融進那輝煌華貴里。或者掀開那輝煌華貴的圍幔，徐徐而行，觀瞻一下那輝煌華貴的后面所藏為何？竟能呈現(xiàn)出如此令人心醉神迷之美。黃色是玉碗盛來琥珀光之美酒，那美酒醉倒了詩人，醉倒了詩，也醉倒了無數(shù)讀詩的人。黃色是灶下的火，案上的燈。黃色是玉米、谷子、大豆、麥子、稻子散發(fā)出來的香噴噴的味道。黃色是母親的乳頭，是向日葵的笑臉，是檸檬的酸，是杏子的甜。黃色是家族的光陰，根的歷史，老祖宗的故事。一幅老照片，在當(dāng)年的那輪太陽照耀下，一位英俊儒雅長衫青年剛剛剪了短發(fā)，辮子的陰影還在他的眉宇間留下了雕刻般的惶惑，而輕快自由的氣息業(yè)已飛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他其實就是你的曾祖父。而抱在你曾祖父懷中那個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幼孩，恰是你的祖父。這些曾經(jīng)鮮花般盛開的生命，漫過時間的長河都已凋落。一張新鮮得如剛剛爬出水面的魚那樣的照片，如今全然變成了黃色。而不經(jīng)意間，你的照片也在流逝的光影中，一點點變黃。黃色是一本古舊的書籍，是一瓶陳年老酒，是一束干花上殘存的舊香，是所有古董上依依不舍的光澤，那光澤曾令無數(shù)觀賞者感到自己的視線無比的華麗，如今它們?nèi)杂羞@種媚惑的光芒，但卻僵硬得沒有呼吸了。黃色是秋之嫵媚，黃色是生命的提純與蒸餾。遍地黃花時，人將走向沉靜。落日飄飛日，鉛華洗盡，方見枝干之秀，本真之美。人在黃色中會顯露出最后的境界。

黃色：無限光陰中的開始與終結(jié)。

紫 色

紫色是一種深深的迷幻，人的靈性不達到一定的詩意之境，夢不會長入紫色之中。紫色是遠方若有若無的低低情歌的回旋，是雨夜落入河面上一朵迷茫花兒的重重倒影，是綢衣飄飄的妖韶女人在淡淡的香夢中的一閃而逝，手指上的印痕還留有伊人的薰香，伊人卻如驚鴻一瞥，翩然飛往何處？她拖曳著長長的水袖，舞在天空壓得很低的水波上，她的水袖掀起的波光粼粼，像一粒紫水晶在一幅你永遠也走不進去的風(fēng)景畫中閃爍。畫中的紫色縮得太濃太濃，藏得太深太深。如果你被誘惑得千辛萬苦奔赴而去，那又濃又深的紫色瞬間會化成虛無。

紫色在朦朦朧朧你永遠看不清內(nèi)幕的帷帳內(nèi)，環(huán)佩丁當(dāng)，麗影柔柔。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女人是紫色；人影窗紗，有人折花的女人是紫色；《洛神賦》中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是紫色；《九歌》中的湘夫人也是紫色。紫色于諸般顏色中最為神秘、飄忽、秾麗。它是一波無法掬起的美艷，是一瓣無法收藏的飛花，是一個無法破解無法捉摸的時隱時現(xiàn)的謎團。它是夢的遐想放出來的千里萬里的長線，織就成情的無根與相思的潺潺流水。那絕色的戀人遙遙地躲在山高水長后面，山峰上開滿了紫色的鳶尾，水面上覆滿紫色的水仙，那都是你的雙足永遠也躍不過去的屏風(fēng)。她的笑靨是夜雨敲窗時你一生之所系。面對紫色，你甜蜜、絕望、戰(zhàn)栗、不甘，它幾乎沒有道路可通，卻有幽幽氣流不斷起伏飄動，你的手指不會觸到紫色，思緒卻一定會飄過紫色。紫色是李商隱的無端錦瑟，藍田玉暖，紫色是詩的母親。

紫色：思維之外的無盡之美。

粉 色

粉色是一種綺思，是盈盈秋水的嫵媚回眸，是千般寵愛集于一身的雍容嬌貴，是萬種風(fēng)情舞于風(fēng)中的宛轉(zhuǎn)風(fēng)情，粉色是東風(fēng)吹醒花蕊的崇光點點，粉色是蝴蝶因風(fēng)飛過薔薇的弱弱氣流。粉色是困倦的春日，楊花敲窗，柳絮墜水，小鶯語滑時醒不過來時長長的懶夢。夢中的女孩桃花般的臉龐是多么嬌柔又是多么純凈。粉色是帶有暖意的輕輕的飄帶，它縈繞著三月、四月、五月，到了六月，它將變色。粉色是一種與生命等齊的甜蜜誘惑，它細細密密的牙齒咬碎了許多顆多情的心。粉色是純凈也是風(fēng)騷。花兒開時是粉色，花兒萎謝青苔時仍然可以是粉色。粉色是香骨香魂香姿香韻，粉色香徹天涯。粉色洇進人的靈魂底層，粉色成綺羅香態(tài)。世上沒有人說得清靈魂是什么顏色，但它其中必有粉色。大凡生活在俗世中的人面對斑斕色彩，多姿生活，靈魂中沒有一點粉色，那就是偽。粉色不是下流，不是混濁，不是褻氣，是嬌，是美，是靈魂驅(qū)使肉體光彩煥發(fā)，是肉體召喚靈魂豐滿人性。春天大地上無數(shù)粉色花朵在風(fēng)中搖曳，流動的花光水波一樣涌進人的視野，它對人的靈魂是一種“無聲的濡染”，讓人愛美，向美。

越之西施是神賜給人間的尤物，不只夫差愛她，勾踐愛她，范蠡也愛她，天下的男人都會愛她。這就是粉色。齊之無鹽，很少有男人會愛她，無鹽沒有任何錯誤，一切正確的女人不等于能被男人愛，因為無鹽在粉色之外。此處，愛美不受責(zé)備，道德評判業(yè)已失靈。粉色是美人纖細的腰肢，修長的筍指，飄飛的青絲，凸凹有致的曲線。粉色是提香畫中的玉顏女人，是勞倫斯筆下的查泰萊夫人，是納博科夫筆下的洛麗塔。粉色是人們又贊賞又批評（表面文章）又向往又鄙視（惺惺作態(tài)）男人與女人的風(fēng)中故事。粉色是花間派詩人們纏綿悱惻低回繾綣放射著超越時空的醉人芳香的錦詞繡句。

粉色：人（男人？）的無窮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