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鳳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目前,學術界對藩鎮節度使及其文職僚佐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豐富的成果(1),但值得注意的是,對藩鎮節度副使的研究卻較為薄弱。嚴耕望在《唐代藩鎮使府僚佐考》中曾考證藩鎮使府中僚佐輔職的始置時間,其中涉及節度副使的始置考證,但是在藩鎮使府各個僚佐下的宏觀介紹,對節度副使并未深入研究。石云濤的《唐代幕府制度研究》(2)和李顯輝的《唐代藩鎮使府節度行軍司馬考論》都對節度副使和行軍司馬進行了比較。但由于主題所限,兩者對藩鎮節度副使皆未作整體詳討。實際上,節度副使在唐后期藩鎮政治中并非可有可無的虛職。它既曾是中央政府與地方藩鎮爭奪權力的重要官職,也是藩鎮內部行政運行的主要依靠力量。因此,本文不揣拙陋,嘗試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唐代藩鎮節度副使作進一步探討,希望能對唐代藩鎮的整體研究有所裨益。
在藩鎮設置節度副使一職,雖濫觴于唐,但其淵源可上溯于漢魏。《欽定四庫全書》中《通典·職官志》稱:“自漢魏至隋,總戎出征,則刺史、都督、將軍等官置長史、司馬、諸曹、參軍為之僚佐,按官置司。大唐本制大總管,乃前代專征之任,其僚佐亦多同之。自后改為節度大使,署副使、判官以為僚佐。如前代長史以下之任。然長史、司馬及諸曹是曰官名副大使,副使、判官乃為使職,有所改易合,隨府主置大使則有副使。以下今若改名使府不合,設官充其僚吏。蓋因授任者莫詳其源,既有副使又置司馬,參雜重設遂為其例。況不標于甲令,固須區別著定恒規也。”(3)由此可見,副使一職早有前身,絕非唐代一朝之產物。自漢以來就是隨軍出征,輔佐將軍之職。“別駕本因漢置,隨刺史巡察,若今觀察使之有副使也。”(4)可見,漢代的別駕一職也可能是節度副使的前身,其職能為隨刺史巡視考察地方。
唐制規定:“其親王領節度大使而不出合,則在鎮知節度者為副大使;其異姓為節度使者有節度副使。至后唐開成二年七月敕:‘頃因本朝親王遙領方鎮,其在鎮者,遂云副大使知節度事,但年代已深,相沿未改。今天下侯伯并正節旄,其未落副大使者,只言節度使。’”(5)可見,節度副使與節度副大使亦存在區別。節度副大使是親王遙領藩鎮的產物。其產生于玄宗統治初期的開元四年(715年),當時任命“郯王嗣直除安北大都護,充安撫河東關內隴右諸藩部落大使。…親王遙領節度,自茲始也。其在軍節度,即稱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6)因親王遙領藩鎮,勢必會造成對方鎮的統轄和管理不周,很多決策鞭長不及,故設副大使一職鎮守方鎮。節度副大使是坐守親王遙領藩鎮的正使,而節度副使則是一般節度使的副職,作為節度使的屬官,輔佐藩帥處理節鎮事務。隨著節度使制度的逐漸確立和發展,以及唐后期藩鎮割據加重,節度副使這一官職本身也在發生變化。最突出表現是節度副使由臨時派遣向職官化轉變。“自景云二年(711年)四月,始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7)此時節度使再不是為加強邊防或指揮作戰的臨時使節,而是有自己固定鎮所的職官。
《中國歷代職官沿革史》(8)中指出藩鎮使府中的文職有行軍司馬、副使、判官、支使、掌書記等,其中任要職者也可以代行節度使職權。其中,副使一職權利漸重,有才略過人、運籌帷幄者,常同節度使謀其鎮中事務,“魏博節度副使田庭玠謂悅曰:‘爾藉伯父遺業,但謹事朝廷,坐享富貴,不亦善乎!奈何無故與恒、鄆共為叛臣!爾觀兵興以來,逆亂者誰能保其家乎?必欲行爾之志,可先殺我,無使我見田氏之族滅也。’”(9)由此可見,家族內部擔任副使者對節度使有絕對的話語權,并且在節鎮命運上切實站在家族興衰立場上;除此之外,亦有英勇作戰、沖鋒陷陣者,為節度使建功守業而贏賜請賞。如“天寶六載,擢授(哥舒翰)右武衛員外將軍,充隴右節度副使、都知關西兵馬使、河源兵使。先是吐蕃每至麥熟時,即率部眾至積石軍獲取之,共呼為“吐蕃麥莊”,前后無敢拒之者。”(10)
關于唐代節度副使一職的設置時間,嚴耕望認為節度副使的設置不能晚于開元年間,疑與節度使同時置之。(11)石云濤在《唐代幕府制度研究》(12)一書也考證得出副使之設承襲行軍之副大總管,應與節度使同時置之的結論。暌諸史實,此說法符合唐代實際。如“開元十五年(727年),隴右節度副使兼統關西兵馬使”(13);不過,節度副使真正廣泛設置則是在安史亂后,中央旨在加強平叛。“天寶末,安祿山反,詔以安西節度封常清為范陽節度,以平盧節度副使呂知誨為平盧節度,以太原尹王承業為河東節度。”(14)隨著藩鎮的逐漸獨立中央掌控之外,副使一職遂成為繼統儲帥的留后人選,“(咸通)九年十二月,…以節度副使陳魴句當留后,以王晏權為徐、泗、濠、宿等州觀察使、充徐州北面行營招討等使,羽林將軍戴可師為徐州南面行營招討等使。”(15)更有甚者領兵率師逐使自立者,如“(穆宗時),節度副使王智興自河北行營率師還,逐節度使崔群,自稱留后。”(16)
在唐代藩鎮中,節度副使的職能與節度使職權發展有緊密關聯。如《通典》曰:“行則建節,府樹六纛,外任之重莫比焉。本皆兼支度、營田使,開元九年十一月敕,其河東、河北不須別置,并令節度使兼充。有副使一人,行軍司馬一人,判官二人,掌書記一人,參謀無員,隨軍四人。”(17)節度使逐漸兼充其他使節的職能和權責,與之相應,副使一職也隨之開始兼并合體,總其大綱,統其全局。節度副使既是地方僅次于節度使的重要使職,也是成為藩鎮首腦節度使、團練使、觀察使等使節的必經官階。如“貞元九年七月,靈武節度副使杜希全遷檢校右仆射靈鹽等州節度使。”(18)作為藩鎮幕職,雖是固定實職,但又非同于朝廷和地方州縣官吏,無品階之規定。因此,開元天寶年間邊鎮幕府一般皆為其僚佐奏請中央賜爵封官,以示其相關品階與資歷。
由于統領本地牙將時間久,感情深,戍守藩鎮的節度副使基本上繼任本鎮的節度使。因此不難理解藩鎮逐漸疏離中央,發展成為獨立割據的地方勢力。“幽州節度副使安祿山為營州刺史,充平盧軍節度副使,押兩番、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19)安祿山在任平盧節度使,而后兼領三使,待羽翼飽滿發動叛亂之前,正是由平盧軍節度副使而起家,在任節度副使一職期間,鍛煉了統兵治鎮的實力,拉籠了軍將牙兵的人心,逐漸掌握了藩鎮的實權,韜光養晦,蓄勢待發。
節度副使一職為藩鎮節度之要輔,節度使視為重中之重,常以親子、手足、近信擔任其職。在割據林立,戰亂頻繁的年代,不僅中央和藩鎮之間的戰爭如火如荼,方鎮內部牙兵叛亂易主的現象亦屢屢不斷。節鎮割據一方,斗爭紛繁混亂之時,血緣至親自然成為一切關系的首要考慮因素。藩帥多任親生手足留鎮治事,統領方鎮,以求無牙將起兵叛亂之憂。“希范命其弟武安節度副使希廣權知軍府事,自將步騎五千如桂州”(20)。然為擺脫中央掌控,增強本鎮獨立性,除了血緣至親之外,亦有以“養子”任其位的情況。“初,帝(朱溫)為四鎮節度使,凡倉庫之籍,置建昌院以領之;至是,以養子宣武節度副使友文為開封尹、判院事,掌凡國之金谷。友文本康氏子也。”(21)這即是以節度副使一職給予投誠之將的情況,這種以爵招士的做法也是出于安撫降將,增強實力的考慮。“危仔倡聞兵至,奔吳越,吳越王镠以仔倡為淮南節度副使,更其姓曰元氏”(22)。
副使的任免難逃親緣因素的影響和左右,如“…高麗人李懷玉為裨將殺。志之子推侯希逸為平盧軍使,希逸之母懷玉姑也,故懷玉立之。”(23)但節度副使對中央政府和地方藩鎮都具有不容忽視的地位和作用,其任者必定有過人之處,非等閑之輩可勝任。“河東節度副使李習吉常應舉不第,為李都河中從事。…習吉好學,有筆述,雖馬上軍前,手不釋卷,太原所發箋奏軍書皆習吉所為也。…帝重其文章,授諫議大夫,使上事北省以榮之,竟歸太原,復其戎職。莊宗即位,追贈禮部尚書。”(24)對于屢舉不中的有才之人,藩鎮多收為己用,這種不拘一格納賢之舉,不僅彌補了科舉取士錯失良才的弊端,從而也使藩鎮武將統治下不失賢德良師為其出謀劃策。博學多才,能言善韻是藩鎮節度招納人才的標準之一,副使一職也不例外。特別是開元天寶年間邊塞戰事頻繁,邊鎮武職頗受重視,既要統籌戎物,又親臨征戰,故任職之人漸趨武人,特別是略知文識而驍果決勇者,愈來愈成為副使的最佳人選。
由于節度副使在很大程度上對節度使管理地方事務起著重要作用,為求控制和震懾地方藩鎮,中央對節度副使的任免開始重視,主要表現在任命中央宰臣出使地方,薦舉人才擔任此職,如“宰相崔鉉出鎮揚州,奏(王凝)為節度副使。”(25);或是直接任命中央的權臣統轄藩鎮,充任節度副使,朝廷“以河南副元帥、黃門侍郎、同平章事王縉為幽州節度使,授希彩(李懷仙)御史中丞,充幽州節度副使,權知軍州事。”(26);亦有中央為穩定邊防,接受來降使者而賜副使一職,撫寧其心,如《通鑒紀事本末》中載:“(天寶)十一載(752年),安祿山發藩、漢步騎二十萬擊契丹,欲以雪去秋之恥。初,突厥阿布思來降,上厚禮之,賜姓名李獻忠,累遷朔方節度副使,賜爵奉信王。獻忠有才略,不為安祿山下,祿山恨之。”(27)。史憲誠之子史孝章“幼聰悟好學…及憲誠領節鉞,改士曹參軍、兼監察御史,賜緋。孝章以父在鎮多違朝旨,嘗雪涕極諫,備陳逆順之理,朝廷聞而嘉之,乃授檢校太子左諭德、兼侍御史,充節度副使。”(28)因史孝章勸父歸順,朝廷嘉賞其節度副使這一藩鎮輔職,一方面是對其忠心的首肯和表彰,另一方面也意圖以憲誠之子牽制和說服其歸順朝廷。
藩鎮的獨立性使得節度使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受中央控制,表面上與中央有所關聯,但實際上脫離朝廷自行管理。因此,節度使對其使職,包括節度副使的征辟和任免也十分重視,其職位的任免表面上遵于中央,實則后期已演變成由藩鎮節度請命于上,上唯聽表任命。玄宗時期,“十載,祿山加河東節度,因奏溫為河東節度副使,并知節度營田及管內采訪監察留后事。其載,又加兼鷹門太守,仍知安邊郡鑄錢事,賜紫金魚袋。及丁所生尤,祿山又奏起復為本官。尋復奏為魏郡太守、兼侍御史。”(29)由此可見,對于本鎮的輔職任免,地方最高統帥節度使有絕對的權力舉薦或請命中央。節度使綜合本鎮統治情況,必然察舉親于本帥或利于掌控之人,這也是與中央博弈中所行的一步制勝招數。“徐彥若代知柔,表(劉)隱節度副使。彥若卒,軍中推(劉)隱為留后。天祐時,拜節度使。”(30)由此也可看出,無特殊變故或是牙兵叛亂,一般地方舉薦的副使一職多被推為或自身晉升為留后,日后直接遷轉為節度使,作為一鎮之首。
節度使因屬將有功而表請副使的情況不少,特別是節度使過多依賴牙將的藩鎮,為拉攏將士、穩定軍心,替親信請功表賞是藩帥的常用舉措。如“壽州刺史高彥溫舉州入朱全忠,(楊)行密襲之,諸將憚城堅不可拔,(朱)延壽鼓之,拔其城,即表為淮南節度副使。”(31)甚至在節度使身不當職之時,亦有托人理事,請命副使之舉。中央與地方藩鎮政治上的對立,不僅表現在兵戎相接上,還體現在職官的任免上。此外,由于副使一職晉升為節度使的可能性極高,基本上藩鎮節度使在舉薦副使人選或為鎮內有功者請命封賞時,其立場一直是為保持與中央對峙,割據地方,獨立統治,這絕非僅僅是在任人選士上與中央的博弈,更是中央和地方藩鎮互相抵制,互相制衡的縮影。
總之,作為藩鎮的重要屬官,節度副使在有唐一代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容忽視。唐代節度副使與漢魏以來的行軍司馬、別駕在職能上有相同之處,經歷了從使職走向職官的過程。節度副使與節度副大使有本質的區別,它伴隨著節度使的產生而出現,其發展變化亦與節度使息息相關。節度副使作為節度使的副貳,其職能上往往兼統諸司,特別是擔任備位節度使的角色。由于節度副使與節度使關聯密切,所以,無論地方節度使還是唐中央政府對其任免和監督都極為重視,不惜以重臣擔任其職。然而隨著中央對地方藩鎮的掌控力的逐步衰弱,地方對此職的任免權隨之增強。中央與地方在節度副使任職上的博弈反映了唐后期中央集權發展的走向。
注釋:
(1)曹偉.論唐代節度使的興起與演變.唐都學刊,2002(4);王玉群.藩鎮節度使——唐軍事變革的產物.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1);陳明光,王敏.唐朝開元天寶時期節度使權力狀況析論.廈門大學學報,2006(3);韓國磐,袁英光.唐末五代的藩鎮割據.歷史教學,1958(8);劉運承,周殿杰.民族融合和唐代藩鎮研究.學術月刊,1983(6)。
(2)石云濤.唐代幕府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3)欽定四庫全書·通典·卷三十二).唐京兆杜佑君卿纂職官十四州郡(上).紫禁城出版社,2007。
(4)杜佑.通典·秩品五(大唐).中華書局,1988:12(1)。
(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中華書局,1965。
(6)王溥.唐會要·卷七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六十一·職官考十五).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1)。
(8)陳茂同.歷代職官沿革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9)。
(9)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六).中華書局,1965。
(10)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百三十四·四裔考十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1)。
(11)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0)。
(12)石云濤.唐代幕府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13)歐陽修.新唐書·卷六十七.岳麓書社,1997。
(14)劉昫.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五·列傳第九五.中華書局,1975(5)。
(1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一.中華書局,1965。
(16)劉昫.舊唐書·卷一七○·列傳第一二○).中華書局,1975(5)。
(17)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六十一·職官考十五.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1)。
(18)王溥.唐會要·卷七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9)劉昫.舊唐書·卷第九.中華書局,1975(5)。
(20)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八十.中華書局,1965。
(21)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六十六.中華書局,1965。
(22)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六十七.中華書局,1965。
(23)袁樞.通鑒紀事本末·卷三十三(上).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05。
(24)孫光憲,賈二強.北夢瑣言·卷十四.中華書局,2002(1)。
(25)劉昫.舊唐書·卷一六五·列傳第一一五.中華書局,1975(5)。
(26)劉昫.舊唐書·卷一四三·列傳第九三.中華書局,1975(5)。
(27)袁樞.通鑒紀事本末·卷二十九下.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05。
(28)劉昫.舊唐書·卷一八一·列傳第一三一.中華書局,1975(5)。
(29)劉昫.舊唐書·卷一八六下·列傳第一三六下.中華書局,1975(5)。
(30)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七十六·封建考十七.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1)。
(31)歐陽修.新唐書·卷一八九·列傳第一一四.岳麓書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