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強
(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北京 100872)
社會企業是一種融合了市場競爭和社會目標的混合型企業,是社會部門和經濟部門間跨界融合的產物。商業和社會不應是分離的,而是可以很好地結合在一起。近十幾年來,隨著各國社會企業的發展,政治家和政策制定者開始日益重視社會企業的作用。在這一背景下,社會企業的興起及其原因的研究逐漸被理論界重視。
“社會企業”作為一個概念只有不到四十年歷史,但它作為使用商業手段解決社會問題的模式有著悠久歷史。西方普遍認為,社會企業誕生于19世紀40年代,英國發生了大規模流離失所和工業革命,為了受剝削的窮苦工人提供負擔得起的食物,西北部城市洛奇代爾(Rochdale)成立了工人合作社,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早的一家社會企業。
具有社會企業性質的活動則出現的更早,英國的麥當勞(MacDonald M.)和豪瓦斯(Howarth C.)在2008年出版的新書《英格蘭的社會企業試驗:1660-1908》中認為,首次有記載的社會企業活動是在英國1665年的鼠疫(黑死病)疫情時期,因為富人都逃到倫敦,造成大批留下來的窮人失業。著名商人慈善家托馬斯.富爾敏(Thomas Firmin)向這些失業者提供原材料,建立了一家工廠為1700人提供就業,使他們能夠繼續工作并活下去。富爾敏聲稱這個企業不只以營利為目的,營利是為了緩解資金不足,促使慈善資金的投入更有效。[1]
在一定程度上,社會企業模式與福利國家模式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系,當國家不再壟斷公共福利提供的時候,社會企業才能獲得蓬勃發展的機會。二戰之后,歐美國家普遍開始實施福利國家政策,一些發達國家建立了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保障制度。這一時期,社會企業的發展呈現出相對下降的趨勢,直到80年代初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推崇民營化及新公共管理運動開始后才獲得發展。歐美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使用“社會企業”這個詞。社會企業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重新復蘇,不同類型的組織包括合作社、社區企業等社會組織都開始重新發展,開始使用商業手段創造社會變革。
各國學者對社會企業興起的原因有各種各樣的解釋,但有時候它們是用來指代不同的現象,此處將列出一些解釋社會企業興起的理論,把不同的現象在社會企業這個概念下整合起來。主要有四個理論:政府和市場失靈理論、社會起源理論、資源依賴理論、制度理論。其中,前兩個理論解釋了社會企業作為新的組織形式的興起,后兩個理論解釋了社會企業作為現有組織形式的調整而興起。
Haugh,H和M.Kitson(2007)認為政府和市場失靈導致第三部門的興起,“首先,市場的不足在于私人部門不能提供足夠數量的、具有社會或環境影響的商品和服務,或者在傳統勞動力市場中不能雇傭弱勢群體進行生產;其次,公共機構的服務不足和緊縮已經導致第三部門越來越多地充當了提供公共服務的角色,以彌補公共服務的停滯和減少。”[2]
政府和市場失靈理論是對社會企業興起原因的最流行解釋,它最初是用來解釋第三部門或非營利部門的興起。Spear(2001)追溯了20世紀90年代的歐洲大陸在市場和政府的雙重危機下,社會企業這種新的組織形式的興起。就像在19世紀早期,為了回應政府無力向所有公民提供商品和社會保險而出現了合作社和互助組織,在20世紀末,針對市場造成的不平等和全球化的挑戰,政府和市場都無力單獨解決這些問題,社會企業這種新的組織形式開始興起。然而,政府失靈假設往往忽視了政府在推動社會企業發展方面的角色,所以可能不太適合某些國家的背景情況。[3]
雖然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這兩個理論經常并行使用,但歐美學者在使用時各有側重。歐洲學者更多地應用市場失靈解釋合作社形式社會企業的興起(Spear,2001;Defourny 和 Nyssens,2006),以及為了解決一些地區缺乏市場存在的問題而興起的社區企業(Pearce,2003;Williams,2007)。美國學者更強調的是政府失靈,用它解釋越來越多的社會企業家通過建立社會企業來解決社會問題,這些問題超出了“官僚的、無效的、浪費的”政府公共服務能夠解決的范圍(Dees,2007)。
Froelich,K.A(1999)指出,“由于非營利組織收入的不確定性增強,以及傳統的收入來源資源十分稀缺,非營利組織開始尋找新的收入來源渠道。與資源依賴理論相一致,非營利組織通過從事商業活動來改變依賴性的狀況,并且發展出替代性的資源。”[4]
依據資源依賴理論,組織依賴于外部資源,但也使用“積極主動的戰略來應對環境的限制”(Jaffee,2001),試圖塑造環境以符合自身目標(Pfeffer和Salancik,2003)。因此,由于政府撥款和其它傳統資金的減少,非營利組織采取創收辦法來取得商業收入。Eikenberry和Kluver(2004)認為,當政府和私人資助者的行為發生動搖時,非營利組織追求的戰略之一是使用市場的方法來獲取收入[5]。LeRoux(2005)同樣認為,“在非營利組織服務提供的范圍受到財政環境威脅限制時,一種對應策略是開展企業家活動”[6]。在面臨慈善捐贈的競爭日益增加的時候,為了應對政府資金縮減,社會企業被非營利組織視為一種合理解決方案(Eikenberry,2009)。因此,美國非營利組織的特點是通過創收戰略來保持收入穩定。
但是,Kerlin和Pollak(2010)認為,私人和政府捐贈下降這個基本假設在實證上是錯誤的,非營利組織增加商業收入和捐贈下降之間并沒有聯系,并且,資源依賴理論無法從根本上解釋商業收入的長期和穩定增長。[7]但對于某一組織而言,如果它依據所認為的事實來調整行動方式,這并沒有什么問題,因此,這一理論也具有一定的重要性。
Dart(2004)指出,“由于社會企業和社會環境中主導的‘崇商’(pro-business)思想之間具有一致性,可以理解社會企業的道義合法性(Moral legitimacy)。道義合法性框架下的社會企業不僅是賺取收入或實現成果的組織,而且是一種首選的組織模式。”
Dart是用制度理論方法來理解社會企業的學者之一。Dart(2004)用制度理論來解釋社會企業的起源和演化,這是與社會規范和期望趨于一致的過程,而不是被實際的社會福祉所推動。他認為社會企業的合法性并不是來自任何對結果的理性評估。事實上,由于沒有公認的衡量社會和經濟績效的框架,對社會企業績效的評估是有問題的(Nicholls,2009)。社會企業的合法性是來自于社會對商業思想的廣泛認同和信賴市場的無所不能(Dart,2004)。因此,非營利組織采取商業做法并不是因為它能提供一個提高收入或滿足客戶需求的更好方式,而是因為這是公認的做事情的方式。
制度理論預測各行業中的組織將采取該領域中主導的實踐方式,而不是維持一個獨特的身份(Di Maggio和Anheier,1990)。因此根據Dart的邏輯,所有的非營利組織最終都將成為社會企業。然而,對于英國這種政府在社會企業發展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國家,社會企業將變得與培養及支持它們的政府機構難以分辨(Nicholls和Young,2008)。對制度理論的批評之一是,由于受不同價值觀驅使,有一些強大的因素促使組織采取不同的做法(Sonpar)。因此,社會企業面臨多重的相互沖突的需求(Fassin,2009)。Teasdale認為,組織可以使用印象管理來實現多樣和矛盾的需求,至少可以在短期內抗拒同構壓力。
Kerlin(2009)認為,“在某一特定社會,社會企業或多或少與四個因素密切相關:公民社會、政府能力、市場運作、國際援助。”[8]也就是說,在不同的地理區域,存在著不同水平和類型的社會企業活動。這一解釋源自于Salamon等人(2000)對Esping Anderson(1990)在理解不同福利制度時所使用的方法進行的改編。
Kerlin認為各地區不同的社會經濟背景和歷史傳統造成了不同的社會企業活動。然而,這一理論雖然可以解釋不同組織類型和政治主體的影響,但是無法解釋那些存在細微差異的國家。Amin等人(2002)論證了英國不同地區流行的社會企業類型與該城市政治環境、不同社會階層的相互作用和相對優勢相關。因此,社會企業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可以解釋國家內部或國家之間社會企業興起原因的差別。
這四種理論方法都有各自的優點或缺點。對于不同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背景,社會企業意味著不同的事物,影響社會企業產生的各種制度變量很多。因此,在社會企業統一概念下,使用一個宏觀理論來解釋各種類型組織或活動的產生原因存在一定困難。
世界各個地區有著不同的社會、政治和經濟背景,這種差異造成社會企業產生的獨特歷史背景和條件,可以從社會企業的歷史發展中探求社會企業興起的現實解釋。
西歐社會企業興起的主要原因是經濟衰退導致的高失業率。西歐的社會企業通常是聚焦于為弱勢群體創造工作機會,被稱作“工作整合社會企業”(WISE),它們已經在西歐各國廣泛發展。同時,強大的公民社會文化和良好的制度環境也為社會企業的發展創造有利條件。
20世紀70年代,西歐經濟衰退導致失業率上升,由失業引發的社會問題愈發嚴重。同時,政府財政收入下降造成公共預算縮減,原有的居民高福利體系難以為繼。在這一背景下,西歐各國政府進行了以分權化和私有化為主要內容的改革,大力支持能夠創造就業機會的社會企業發展。各國政府將社會企業視為合作伙伴,利用它們解決政府無法顧及的社會經濟問題。政府為社會企業創造了有利于它們發展的制度環境,例如,英國貿易和工業部成立“社會企業小組”推動社會企業的發展。意大利、葡萄牙、希臘、西班牙、英國、比利時、芬蘭等國創制了特殊的社會企業法律形式,以立法的形式規范和促進社會企業的發展。因此,西歐國家將社會企業作為解決經濟社會問題的手段,積極推動社會企業的迅速發展。
美國社會企業興起的主要原因是非營利組織的商業化。在美國,非營利組織參與商業活動的實踐起源于宗教和社區社團為增加接收捐款數額而銷售自制物品。在20世紀70年代,社會企業開始作為一個部門出現。1973年發生的石油危機導致美國經濟長期衰退,致使里根政府削減了對非營利組織的財政支持。20世紀70-80年代,薩拉蒙(1997)估算美國政府削減了超過380億美元的福利開支規模。[9]與此同時,非營利組織數量增多和社會需求增加,導致非營利組織對資金的競爭加劇,促使很多非營利組織謀求擴大商業經營活動。因此,非營利組織將商業收入視為對政府補貼的一種替代(Crimmins,1983;Eikenberry,2004)。由于政府角色邊界后撤,使社會企業作為解決社會問題的工具之一被廣泛接受。
市場經濟在美國居于主導地位,美國是商業和管理文化極為發達的國家。工商管理地位的提升深刻影響社會部門的發展方向,創新的商業方法作為創收方式以應對政府撤資。此外,美國的私人基金會和學術機構大力支持這種向社會企業的轉變。私人基金會為社會企業提供了一系列支持發展的措施,例如,Kellogg基金會和Kauffman基金會致力于收集基本信息和建立網絡,Pew慈善信托組織了社會企業商業競賽。美國的學術機構在大學中設立了很多非營利管理學位和證書項目以及社會企業家課程,為社會企業部門培養所需的人才。耶魯大學在1978年成立了第一個關于非營利的研究中心,開始設立非營利組織的項目,到1990年已經在全美建立了12個非營利管理項目。
東亞社會企業興起的原因是政府政策和市場機制發揮的作用。與歐美相比,東亞社會企業的發展相對滯后。Jacques Defourny和Shin-Yang Kim(2011)指出,目前東亞有5種社會企業模式:(1)商業非營利組織,NPO通過提供社會服務(而不是工作整合)來尋求其它創收資源或實現財政可持續發展;(2)工作整合社會企業,通過培訓和就業服務提供(穩定或臨時的)工作機會;(3)非營利合作社,基于合作社傳統的集體創業和創新,以應對未滿足的社會需求;(4)非營利-營利組織合伙關系,私營企業(或企業基金會)支持具有社會使命的非營利組織或聯合倡議;(5)社區發展企業,多方利益相關者伙伴關系(非營利組織、營利組織和公眾)共同推動和參與區域發展。[10]盡管東亞有不同類型的社會企業活動,但都可以被視為社會企業。
東亞國家在1997年經歷了亞洲金融危機,造成收入不平等和貧困等社會問題凸顯。在失業率開始上升的同時,“工作的窮人”數量迅速增加,這對東亞國家是一個巨大挑戰。因此,東亞社會企業的興起與20世紀90年代試圖解決社會問題密切相關。進入新世紀以來,由于制度變革、公共政策、企業社會責任的發展,基金會以及全球化的影響,東亞的社會企業迅速發展。
東亞國家的政府普遍比較強勢,政府政策在社會企業興起和發展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政府運用相關政策措施和資金,不僅發揮著管理規范功能,也推動和塑造著社會企業的模式。市場力量也發揮著關鍵作用,很多公共政策有助于推動社會企業更接近市場。此外,社會企業與傳統私營企業經常合作發起各種倡議。
拉丁美洲社會企業興起的主要原因是歐洲傳統的影響和政府收縮后留下的真空。拉丁美洲社會企業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歐洲歷史文化的影響和西歐移民帶來的實踐。與歐洲相似,拉丁美洲的社會企業部門也集中在合作社類型的組織。社會企業是作為解決失業、貧困、分配不公等社會問題的一種解決方案。
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開始實施以新自由主義學說為理論依據的“華盛頓共識”。華盛頓共識“變革的最終目標是減少公共開支和為私營部門提供新的活動領域”(Hintze,2003)[11]。“華盛頓共識”結構調整方案實施后,各國開始貿易和金融自由化,許多國家經歷了政府職能邊界的后撤,削減了公民社會福利計劃,導致經濟混亂和社會問題增加。Defourny(1992)認為,福利國家體系和計劃經濟失敗促使有利于社會企業發展的政治條件出現。[12]因此,社會企業成為除政府以外解決社會經濟問題的一種選擇。
非洲社會企業興起的主要原因是國際組織的體制性支持。由于在經濟援助中附加政治條件,國外勢力對非洲國家的政府政策發揮了重要影響作用。尤其是在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后,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制定了作為向發展中國家提供貸款條件的“結構調整政策”,以減少受援國的財政不平衡和加速市場化改革。非洲國家作為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受援國,采納了減少政府支出、放松管制和私有化的政策建議。但是,因為無法與跨國公司競爭,地區產業發展遭到了破壞。
“結構調整政策”帶來的放松管制和私有化導致多元環境的出現,削弱了政府作為社會經濟發展中唯一角色的地位。在社會經濟條件逐漸惡化和政府職能后撤的背景下,非政府部門迅速擴張。公共資金減少和社會問題增加導致許多非政府組織采取社會企業模式,向社會提供持續的公共物品和服務。非洲國家的政府無力解決社會經濟問題引起了國際社會關注,國際組織更傾向選擇非政府組織作為資助對象。Chabal和Daloz(1999)認為針對非政府部門的國際援助是導致非洲NGO和社會企業發展的最重要因素。[13]大部分國際援助來自美國,美國社會企業的概念和模式影響著非洲社會企業的發展道路。因此,非政府主體的壯大和外國援助的催化作用促使非洲社會企業的迅速興起。
[1]MacDonald M.& Howarth C.(2008)Social Enterprise Experiments in England:1660-1908 delivered to the Social Enterprise Research Conference,LSBU.
[2]Haugh,H.,and M.Kitson.2007.The Third Way and the third sector:New Labour's economic policy and the social economy.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31(6):973-994.
[3]Spear R(2001)A wide range of social enterprises.In:Borzaga C and Defourny J(eds)The Emergence of Social Enterprise.London:Routledge,252 -270.
[4]Froelich,K.A.1999.Diversification of Revenue Strategies:Evolving Resource Dependence in Nonprofit Organizations.Nonprofit&Voluntary Sector Quarterly 28(3):246-268.
[5]Eikenberry,A.,& Kluver,J.(2004).The marketization of the nonprofit sector:Civil society at risk?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64,132-140.
[6]LeRoux,K.M.(2005).What drives nonprofit entrepreneurship?A look at budget trends of metro Detroit social service agencies.American Review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35,350-362.
[7]Janelle A.Kerlin,Tom H.Pollak.2011.Nonprofit Commercial Revenue:A Replacement for Declining Government Grants and Private Contributions?The American Review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41(6):686-704.
[8]Kerlin,J.A.,(ed).2009.Social Enterprise:A global comparison.New England: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9]Salamon,L.1997.“Holding the center:America's nonprofit sector at a crossroads.”New York:Nathan Cummings Foundation.
[10]Jacques Defourny,Shin-Yang KIM.Emerging models of social enterprise in Eastern Asia:a cross-country analysis,2011.
[11]Hintze,S.2003.“Estado y politicas publicas:Acerca de la especificidad de la gestion de politicas para la economia social y solidaria.”Presentation at the Segundo congreso Argentino de Administracion Publica.Sociedad,Estado y Administracion,Cordoba,Argentina.
[12]Defourny,J.1992.“The origins,forms and roles of a third major sector.”In Jacques Defourny & Jose L Monzon Campos(Eds),The third sector:cooperative,mutual and nonprofit organizations.Belgium:De Boeck Universite.
[13]Chabal,P & Daloz,J.1999.“Africa works:Disorder as political instrument.”Oxford:James Cu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