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流域的文化景觀

劉 麗

（遵義師范學院遵義文化研究中心，貴州遵義563002）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同的地域形成不同的風俗習慣，傳說著不同的民間故事。赤水河作為流經(jīng)貴州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之一，對其流域內(nèi)的文化風習有著深刻的影響。2011年7月29日，貴州省第十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了《貴州省赤水河流域保護條例》，在第五十七條提出“赤水河流域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應當積極采取措施，加強對民風民俗、民間藝術、傳統(tǒng)技藝、民族文化、航運文化、鹽運文化、長征文化、酒文化、竹文化等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發(fā)掘、整理、保護和開發(fā)利用工作，傳承流域特有文化。”

赤水河流域文化景觀豐富多元，是赤水河獨特的區(qū)域位置及其民眾生活的反映。作為一種區(qū)域文化，它是居住于這一區(qū)域的老百姓在生產(chǎn)生活中所創(chuàng)造、共享、傳承的生活習慣和行為觀念。不管是人們居住的房屋、勞動工具、生活用品等物質(zhì)文化，還是信仰、習俗、歌舞、民間傳說等非物質(zhì)文化，都滲透于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積淀為一種物質(zhì)的或精神的文化現(xiàn)象，并塑造了這一區(qū)域的民眾性格。因此，以赤水河流域的民俗文化和民間文學為個案考察赤水河流域的文化景觀，是傳承和保護黔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手段之一，也是發(fā)掘赤水河流域民俗審美價值的有效途徑。

赤水市位于赤水河下游赤水河與長江的交匯口上，隔河與四川瀘州市合江縣九支鎮(zhèn)相望，是一個重要的碼頭口岸，曾經(jīng)是川鹽入黔的四大口岸之一，是重要物資集散地和交通要塞，是黔北連接川南的重要古城。解放前，貴州人走出大山、到達中原，四川人上遵義到貴陽去經(jīng)商辦事，大都通過赤水河到仁懷廳（現(xiàn)赤水市復興鎮(zhèn)）然后才能到達遵義、貴陽；也可以通過敘永到云南的鎮(zhèn)雄。不管是仁敘古道，還是鹽運古道，在民間文學中都有著大量的傳說，且都充滿著坎坷艱辛。如《猿猴》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它的場（指元厚場）背后、對面、周圍四處都是許多石猴子，”是一個“深山藏猛虎，林茂猿鳥多”的地方。元厚場是赤水河邊的一個大碼頭之一，是人們行走于川黔的必經(jīng)之道。在這一路上，有水急灘險的“落妹垴”，有“天心橋”那樣陡峭的石梁，有在田土中搗蛋作亂的大石牛，還有“上三十里下三十里”的穿風坳等等。所以，民歌中有這樣的歌謠：“丙灘過橋五里坡，一踏腳板就爬坡。瓦店店中坐一坐，陳家店里菜湯喝。二十里路人煙少，結(jié)伴行路好處多”。“客人過陛詔，要翻穿風坳，路旁藏匪賊，林中隱虎豹”。這些歌謠，一方面反映出赤水河曾經(jīng)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赤水古道的艱難險阻。

赤水作為重要交通要道，是南來北往的交通樞紐，川流不息的人來人往，帶來了各地的風情民俗，形成了風俗的多樣合一。這從赤水河邊各個集鎮(zhèn)中修建的各地會館就可看出：有四川人修建的禹王宮，有江西人修建的萬壽宮，有廣東、福建人修建的天后宮，還有山西人修建的關帝廟等等。從這些建筑的遺址中，我們可以看到，赤水河鹽道的開通，外籍商人不斷遷入并發(fā)展壯大，不同籍貫，不同姓氏的商幫鹽客、地主山戶不斷出現(xiàn)。他們的到來，帶來了原居地文化，并將之融入當?shù)匚幕小Ｈ珀P于許真君的傳說。這個在江西充滿傳奇色彩的民間神靈，不僅供奉于宮中，而且其故事也廣泛地流傳于民間，他鎖蛟鎮(zhèn)井的故事，猶如發(fā)生于赤水河邊。各地稍大一點的家族修建的“宗祠”中的郡望，也可以看到這些從不同地方遷來的姓氏，牢記著祖宗的根系。赤水河流域的文化構(gòu)成，不僅地緣上有“貴州的屋檐水滴在四川的房子上”之說；還有江西道人王伯基在赤水的祈雨斬龍（《王伯基傳奇》）；有“明代將門之后”李騰龍保衛(wèi)赤水鄉(xiāng)土（《李騰龍與天臺山寺》）；有睿智的“巴國將軍”的夫人——萬夫人（《萬夫人》）；有豫章人“宋王室駙馬之子袁世盟”的子子孫孫（《渾溪口》）等等許多關于家族遷徙的傳說。

赤水河作為交通要道，是川鹽進山（貴州），山貨出川的必經(jīng)之地，隨水運而產(chǎn)生“船工號子”、“纖夫號子”、“拉灘歌”等，都形象地唱出了航運的艱難和船夫的豪氣。但并不是所有的貨物都是通過水上行走的，赤水河河運開通前，更多的是肩挑背馱。并由此形成了一系列的習俗，如路邊的“幺店子”，山道上“尖肚（底）背”，山縫中鹽巴客放置的“撐腰棍”，背夫手中的“拐爬子”等，記載著背篼客的艱辛和希望。“鹽船不行因水干，窮人才有鹽巴搬，全家老小咋生活，不背餓死你怨誰？”。背鹽，不僅僅是生活中需要食鹽，而是仁懷廳甚至遵義府許多貧民維系生計的生存方式。當人們馱運著鹽、木材、竹子、茶葉、棕片、藥材、獸皮等爬行于山路時，由于山大路多，走的地方岔路不易辨認，走錯路就會造成南轅北轍。特別是外來人，不經(jīng)意就會“誤入歧途”。于是岔路口就有人立“將軍箭”，即現(xiàn)在的指路牌，它會指引你應走之路，上走哪里，下走哪里，左走哪里，右走哪里，寫得清清楚楚。立將軍箭的人都是希望積德遂愿之人，一是為人指路，二是借助眾人的力量為小兒抵御關煞。山里人認為，小孩病多或者晚上愛哭，是遇到了關煞，于是就用“將軍箭”去擋煞星，就會逢兇化吉遇事呈祥。在這一民間習俗中，我們看到的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民間價值觀。有的路段險惡，經(jīng)常出現(xiàn)事故。鄉(xiāng)民認為是野鬼多，“不清凈”，在向過路人索命，于是便在路旁塑紅發(fā)青面“泰山石敢當”控制野鬼、威鎮(zhèn)路途，這里我們看到古老的中原風俗在西南民族地區(qū)的傳播和顯現(xiàn)。而民歌中還有專門的“地名謠”，讓你記住所到之處的名稱：“玉皇頂高望鄉(xiāng)臺，立翅傍險掛山崖。石鵝回籠轉(zhuǎn)籠嘴，紅巖白巖梯子巖。上層大豆黃金壩，鳳凰朝陽插臘云。龍巖青紗泥池溝，雷公五斗撮箕塘。白云龍回六圣寺，大龍白鱈鴨嶺灘。七里坎對白楊坎，鄧袁母村畝畝田。”縱橫交錯之路像毛細血管一樣，連通著遵義府的各鄉(xiāng)、各保，那些名不上經(jīng)傳的地名隨“地名謠”，就銘刻商旅行人腦海之中，并隨外地的鹽、洋貨進入了山民家，也隨山里的皮毛、藥材傳播于外界。山民與外界的交流多了起來，一方面促進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也擴展了黔北人的視野。

赤水河的航運，鹽運是其大宗，許多商家的生意都與鹽有關，因此，有關鹽的民間故事和民謠也就應運而生。“守鹽淡食”的故事，其主旨是傳揚誠信道義，但從客觀上描寫出鹽運對貴州人生活的巨大影響。而許多故事雖然不是直接寫鹽，但涉及到鹽的內(nèi)容很多。如“三只鹽船上上下下拉鹽巴吃，你說多不多？”（《嫌貧愛富》）“家家戶戶灶頭上都吊著一坨黑乎乎的東西。”（《打揚塵》）“那鹽用布包了又包，在鍋中燙一下，就提起來。”（《灶神》）“猿猴場，吳鹽房，拐彎就到新灘旁。一肩熬到板橋上，黃泥灘息充饑腸。石夾口，居士巖，不怕艱辛往返來。無錢無勢苦力漢，養(yǎng)家糊口家貧寒。文宗寺，落妹垴，背起鹽巴急著跑。抵攏土城上橋橋，爬坡上坎到鹽號。賬房先生惡菩薩，鹽巴過秤就喊差。腳價扣除無剩所，光起屁股轉(zhuǎn)回家。”（《背鹽歌》）這些故事和歌謠中涉及到的食鹽方式和運鹽過程，既是黔北人食鹽風俗的記載，更是其生存方式和獨特文化的反映。

“青山生意”和船筏運輸也是商家的主要經(jīng)營項目。運送山上的木材，竹子，其方法是“放累”。“放累”就是把木材、竹子從較為光滑的“累口”梭下來，久而久之山體上就會出現(xiàn)一條大的深溝，叫累槽。為了防止木材觸壞，在木材的顛頭加上鐵箍。木材、竹子滑到平順的地方，滑不走了，就碼堆，然后再用人力搬運。能拉動的地方就用繩索捆綁后拉走，于是坡路的邊上就被拉竹木等拖出一條深深的溝，溝槽越深，就說明生意的興盛，山林經(jīng)濟活躍，山民富裕。而一些地方山石坎坷，樹木橫生，不能拉動，就只有靠肩扛。搬運工都有腰叉，肩包和腳馬。腰叉是與本人平肩高的一根木叉，下端上了腳箍和腳釘，防止支撐時打滑；肩包是用布縫的小口袋，裝上蕎殼或糠殼，墊在肩上與竹木接觸，不傷肩膀；“腳馬”是鐵打的，一個長方形的圈，有四個1厘米齒，套在草鞋上防走泥路時打滑、摔跤。“放累”也有“放累”的民歌，“楠木松柏直又高，砍伐放倒一長條，打盡枝丫運河岸，山梁拖起深槽槽”。

在判斷來年的生意投資上，也形成了一系列的風俗。如看臘月三十的氣象，無風來年生意差，風大來年生意大好，上午管上半年，下午管下半年；還參照氣候，出太陽青山生意好，下雨船筏生意好……此風俗至今仍有保存，是林業(yè)大戶，竹木加工業(yè)，紙業(yè)等所尊重的風俗。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這種觀風看云識天氣的習俗更為普遍，如看“月母天”，鄉(xiāng)下有一句話：“要吃來年飯，八月初一從頭看”。為什么要“八月初一從頭看”呢？因為人們認為從農(nóng)歷的八月初一到八月十二這十二天，是下年的十二個月的參照，它能演繹下年所對應月的變化。就像母親的孩子長相很像母親一樣，八月初一起的十二天就是下年對應月的母親，于是這十二天就叫“月母天”。比如：今年的八月初一是晴是雨、溫度高低、風速風向、霧障濃淡、人的精神面貌、牲畜的情緒、鳥的活動、植物的開花結(jié)果等情況，可預測下一年正月（農(nóng)歷一月）雨水多少、溫度高低等，并以此安排農(nóng)事。八月初一的上午管下年正月的上半月，下午當然就管下半月了，由此類推。“月母天”是赤水人民千百年來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用以指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在生產(chǎn)生活中確實起到很大作用，但其科學依據(jù)何在，還有待專家研究。從八月十三起，就進入詹天。詹天一共十天，即八月二十二詹天結(jié)束，二十三就“出詹”了。諺語說：“進詹有雨出詹晴，出詹無雨一冬淋。”其實，這樣的諺語在赤水河流域的民間文學中非常多，如“二月春雨發(fā)，栽樹莫拖沓”；“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頭”；“八月小，籮卜當豬草，八月大，蘿卜當肉價”等等。這些民俗與民謠，反映出赤水河流域人們的生命體驗和生存智慧。

在赤水河流域，經(jīng)濟流通主要通過“趕場”來實現(xiàn)。特別是赤水下游的主要集鎮(zhèn)，基本上都是依山臨水。不管是三六九的場期，還是逢五趕場。這些場鎮(zhèn)，如丙安、復興、大同、旺龍、葫市，趕“流溜場”的商販，船拖水載，人運馬馱，或背或挑擁進集市。周圍的農(nóng)民也趁機購買所需，從四面八方擁進“場”中。商人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呵斥聲，罵聲，笑聲、小孩的哭聲等混雜在一起。趕場已經(jīng)不僅僅是交流物資，也是走親訪友、放松勞累的身體、傾聽各方訊息、了解外面世界、解決各種困厄的大好時機。

受川文化的影響，赤水的各場鎮(zhèn)都有了茶館。茶館是交際的場所，也是解決一些民事糾紛座談的地方。一般的民事糾紛都到茶館里“吃大茶”，當事的雙方泡起茶，請“碼頭上”（街坊）的五老四賢上坐，雙方說出事情的經(jīng)過，由五老四賢來評理，誰輸了道理，誰“撿底”（開茶錢，賠償損失）。誰不認這個處理，就是跟“碼頭上”過不去，對立面就擴大了，就會成眾矢之的。一般“吃大茶”就是這事件的終審判決。對一些公共事件的處理，主要體現(xiàn)在鄉(xiāng)規(guī)民約之中，如“不準毒魚”碑就是當?shù)剜l(xiāng)規(guī)民約的體現(xiàn)。

赤水河邊農(nóng)村的生活是艱苦的，但也并非沒有樂趣，農(nóng)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尋找一種詩意的生活，讓繁重的勞動變得輕松。如插秧時秧行的排列，既體現(xiàn)出秧師插秧的技術，還體現(xiàn)出農(nóng)民在勞動中的審美；而唱山歌，更是直接將勞動情趣化、詩意化，“大田大壩正栽秧，窩對窩來行對行。情妹看得不轉(zhuǎn)眼，不看栽秧望情郎。”“大田栽秧窩對窩，人去人來像穿梭。望郎栽秧好手腳，情妹笑起酒窩窩。”

在赤水河流域，群眾最喜愛的文體活動是劃龍舟、獨竹漂、摸魚等水上活動。這些活動，都有相應的傳說，是與民間文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并且貫穿于生活中的每一事項，生動而深刻地顯示出這一特定地域民眾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命，它以一種鮮活的文化樣式，共同構(gòu)成了丹霞赤水的審美空間。

獨特的區(qū)域位置，形成獨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景觀，赤水河流域這一帶有鮮明地域特點的民俗生活與民間文學，是赤水河流域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內(nèi)容，構(gòu)成了赤水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的風貌與個性，讓人們在深厚的民族文化積淀中，品味赤水河豐富的人文景觀，領悟其自然山水的寧靜與情趣。

注：文中所引用的故事和民謠，出自于《赤水民間文學選集》（內(nèi)刊）及作者收集的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