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明
(遵義師范學院歷史系,貴州遵義563002)
自從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首次使用“范式”一詞來分析和描述科學史以來,該詞就被廣泛地應用于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各個具體的學科領域。在庫恩那里,科學發展史就是范式的發展史,范式指的是一種理論體系、思維方法及觀察問題的工具與手段。史學作為社會科學的一種,它當然也有自身的研究范式。史學研究的基本范式就是指關于史學研究工作如何開展的理論與方法。探討和建立史學研究的基本范式,無疑有利于史學研究工作的開展。具體說來,史學研究工作的基本范式主要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研究者要在廣泛閱讀、資料積累的基礎上,運用敏銳的洞察力,及時發現值得懷疑之處。這種懷疑精神古已有之。如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者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盡心下》)可見孟子對史料記載表現出一種大膽的懷疑精神。孟子的懷疑精神在宋代得到極大的張揚,宋代學者治學首先是從“疑經”尤其是懷疑漢儒的注疏入手的,繼而拋開漢儒的注疏和解經方法,自己來解經。[1]到了清代,顧炎武繼明代考據學之余緒,開一代之宗風,重視實地考察,由此把清代學風引入實學一途。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指出:
自閻若璩攻《偽古文尚書》得勝,漸開學者疑經之風。于是劉逢祿大疑《春秋左氏傳》,魏源大疑《詩毛氏傳》……康有為乃綜集諸家說,嚴劃今古文分野,謂凡東漢晚出之古文經傳,皆劉歆所偽造……有為又宗《公羊》,立“孔子改制”說,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堯舜皆孔子依托,而先秦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2]
這種懷疑精神使清儒由明返宋,由宋返唐,由唐返漢,一路窮根究底,最終把懷疑的對象追溯到孔子那里,由此也造就我國古代學術的巔峰時期。可見,懷疑對于學術研究的重要,史學研究工作當然也不例外。笛卡爾在《哲學原理》中開宗明義地指出:“要想追求真理,我們必須在一生中盡可能地把所有事物都來懷疑一次。”[3]從懷疑出發,往往能夠得到確定的知識。
之所以在史學研究中首先要有懷疑的精神,這是因為史學研究者在實際的工作中,其直接對象并不是歷史本身,因為歷史①“歷史”一詞在日常生活中有多重含義,但是,在史學家那里,主要是從兩個層面上用到這個詞:一是指過去發生的事件與過程,即客觀歷史本身;一是指有關過去的記錄與研究,即歷史著述。本文采用的是第一層含義。具有一去不復返性,而是被遺留下來的大量的史料②齊思和認為“史料”是指“先民活動或思想之痕跡保存于今日者”。并把它分為兩大類:一曰遺跡,二曰文字記載。見齊思和《史學概論講義》第103-104頁。(又稱文獻)。史料一般分為無形的和有形的兩種:無形的史料如遠古的神話、傳說等;有形的史料則包括古代的遺址、遺跡、遺物以及史學家筆之于書的文字記錄。無論是何種史料,都具有兩個特點。第一,任何史料都是記憶的產物。比如一種紀念物,如字畫、錢幣、雕塑、刻石、界碑、折扇、墓志銘、教堂等,一篇文書,如法令、契約、賬簿、信函、筆記、小說、傳記、方志、譜牒、行狀、詩文、戲劇、新聞報道等,都可能是為了記錄某一件歷史事件或反映某一歷史情狀的產物。科學家通過對記憶功能的研究發現,記憶本身是對經驗過的表象的再現,這種再現往往會隨著時間的長短或問題的復雜性而逐漸淡忘甚至完全遺忘原有的表象。而史料作為記憶的產物,就不可避免地與原有之表象存在一定的差距。這種差距也就決定了它們的價值程度。一般而言,與歷史事件或歷史情狀在時間上越接近,在空間上越靠近,記憶就越是清晰,那么,筆之于書的真實可靠性就越大。比如,一位隨軍記者對一次戰爭的及時報道就要比他后來所寫的關于這次戰爭的回憶錄要來得可靠,但一個親自參加該次戰爭的士兵對該戰爭的描述就要比隨軍記者的報道又要可靠,相應地,交戰雙方的軍事指揮官也許要比那個士兵更加熟悉戰爭的內幕、進展情況及傷亡人數。第二,任何史料都受到作者的作史目的之影響。無論是哪位史家,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在其著作中摻入自己的主觀情感與價值觀。史學工作的目的有二:其一在求真;其二在求用。如孔子作《春秋》之目的在于“使亂臣賊子懼”,司馬遷作史在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光作《通鑒》在于“資治”。劉勰對孔子作《春秋》評論道: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嘆鳳,臨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踰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4]
孔子這種“尊賢隱諱”的手法被稱為“春秋筆法”,這種手法足以混淆史實,如《春秋》記載晉文公召見周天子為“天子狩于河陽”,孔子也因此而遭到后世的詬病。所以,史學研究的第一目的為求真,其次才談得上求用。舍棄“求真”而談“求用”,必然會導致如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所言“強史以就我”的結果。自覺的史學工作者必須將求真放在第一位,這樣才不至于因求用而損害求真,才不會在實際的工作中歪曲、篡改或偽造歷史。由于史料的以上兩種特點,史學工作者必須把所有的史料用懷疑的眼光加以審視和檢驗。如果不具備這種懷疑的眼光,史學工作者是不會有所創新和收獲的。
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之旨趣》一文中比較了中西學術的不同發展之后認為,西洋人做學問不是去讀書,是動手動腳到處尋找新材料,隨時擴大舊范圍。最后他總結道:“總而言之,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5]48史學研究講求證據,追求“論從史出”。要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必須把自己的研究工作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之上。搜集資料的方法在于掌握圖書分類法或目錄知識。
我國最早的藏書目錄分別為西漢劉向、劉歆父子的《別錄》與《七略》,但這兩本書均已亡佚,我們只能從班固的《漢書·藝文志》中見其大概。劉向把每本書的篇目、作者、源流、真偽及內容提要集為《別錄》,分為6部38種,其分類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其子劉歆在此基礎上改為“七略”,分別是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輯略。其中“輯略”相當于“別錄”前面的總序。最先采用四部分類法的目錄書籍是荀勖的《晉中新簿》,其中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乙部包括諸子書籍;丙部為史書類;丁部有詩賦、圖贊及汲冢書。至《隋書·經籍志》,“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正式確定。此后的目錄書籍如宋代王堯臣的《崇文總目》、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尤袤的《遂初堂書目》、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元馬端臨的《文獻通考》以及后來史書中的《藝文志》、《經籍志》都是采用這種分類法。目前中國通行的圖書分類法則是由中國圖書館1975年頒布的,并一直沿用至今。其分類編次如下:A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B哲學;C社會科學總論;D政治;E軍事;F經濟;G文化、科學;H語言、文字;I文學;J藝術;K歷史、地理;N自然科學總論;O數理科學和化學;P天文學、地球科學;Q生物科學;R醫藥、衛生;S農業、林業;T工業技術;U交通運輸;V航空、宇宙飛行;X環境科學;Z綜合性圖書。這種分類法與國際圖書集成分類法類似。掌握了圖書分類法之后,研究者便可以根據自己的研究方向快捷有效地進行資料搜集。
考證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對在手的資料的價值進行評估,比如,所搜集的資料可不可靠,真偽程度如何,能不能用于對所選論題的證據支撐,這是史學工作者在引用一段材料以證明某個結論之前必須要謹慎對待的問題。考證史料的主要方法是“歸納比較法”。歸納比較版本歧異的,為“校勘學”;歸納比較文件真贗的,為“辨偽學”;歸納比較記載異同的,為“考異學”。[6]關于史料辨偽的方法,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羅列了辨別偽書的12種方法和辨別偽事的7種方法。杜澤遜則在《文獻學概要》中總結出20種,如從授受源流上辨偽,從被依托的人辨偽,從首先傳出該書的人辨偽,從文體上辨偽,從文章風格辨偽,從史實的先后辨偽,從制度上辨偽,從地理沿革上辨偽,從學術思想發展史的倒置辨偽等等。通過考證,我們可以確定史料的價值程度。相對來說,有形的史料比無形的史料更具有價值,更具可靠性;在有形的諸史料中,遺址、遺跡、遺物等比文字記錄又要更加可靠。其原因在于,遠古的神話、傳說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被無限地人為放大,從而摻入了許多虛構甚至虛假的成分①顧頡剛認為: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見《古史辨》第一冊第60頁“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文字記錄也可能會因為作史者為了掩蓋真相,歪曲事實而篡改、偽造歷史。而遺址、遺跡、遺物則直接反映了先民之活動與思想,所以,“直接考察自較間接觀察為正確親切”。
然而,史料具有無限的廣泛性,而且,伴隨著史學的逐步發展與成熟,史料的范圍也還在不斷地擴充②羅志田在《史料的盡量擴充與不看二十四史—民國新史學的一個詭論現象》一文中認為,擴充史料這一取向在中國淵源甚早。從晉代出土的汲冢簡冊到宋代重視私家著述,從清代乾嘉考據學到近代考古發掘的不斷出土,史料的范圍越來越廣。,史料的數量與種類均在增多。梁啟超早就說過:“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為最發達。”[7]在劉知幾那里,除了《史記》、《漢書》、《春秋》等正史之外,其他雜史類如偏紀、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均可視為史料。到了清代,章學誠甚至把經部書籍也歸入史料的行列,他在《文史通義》中開篇就提出了“六經皆史”的主張。這樣的話,不僅經部典籍屬于史料,其次生性文獻當也屬于史料。清代以來,因考據學之發達及近代考古發掘的不斷出土,史料之范圍越來越廣泛。以至于梁啟超認為,不僅中國古代遺留下來的可歸入史部的各類文字記錄,都是極可寶貴的史料,凡一切古書,如諸子、詩文集、小說,皆可為史料。出土的帛書、簡冊、器物及尋常百姓家的賬簿都在史料之列。這就使史料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種類上都得到了極大的膨脹。所以,史學研究者必須具備敏銳的眼光,選取有價值的史料,才能用于論證自己的論點。
研究者必須先對比較、篩選之后有價值的各種史料加以排比組合,確定事實,重構歷史。重構歷史并不是按照己意對歷史事實任意加以剪裁而構筑出符合自己所需要的“歷史”,相反,它是在尊重原有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敘述和闡釋歷史本身及其所包含的意義。確定事實一般運用敘述(描述)的方法,“把歷史性事物的發展過程呈現出來,使該事物以演化式的方式進入聽者耳中、眼中;好像它在他面前展開一樣。”而“解釋”是“將呈現在眼前的事賦予意義;是把呈現在眼前的資料,將它所蘊涵的豐富的因素,無限的、打成了結的線索,松開,拆清。經過解釋的工作,這些雜交在一起的資料、因素,會重新變得活生生,而且能向我們傾訴。”[8]33張廣智在《西方史學史》中介紹了目前史學界幾種主要的解釋方法,即比較史學方法、計量史學方法、心理史學方法等。關于這些史學研究方法可以分別參看范達人、易孟醇著《比較史學》,羅德里克·弗拉德著、王小寬譯的《計量史學方法導論》,羅鳳禮著《歷史與心靈:西方心理史學的理論與實踐》。
通過上述幾個環節,一件具體的史學研究工作算是基本完成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所得出的結論具有絕對性,史學研究中沒有永恒的真理,某個結論極有可能被新發現的材料所推翻。所以,史學工作是一項永恒的事業。
[1] 張國剛,喬治忠.中國學術史[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2.346.
[2]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12.
[3] 笛卡爾.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1.
[4] (梁)劉勰.文心雕龍[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4-25.
[5] 傅斯年.史料論略及其他[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48.
[6] 祁龍威.考證學集林[M].揚州:廣陵書社,2003.97.
[7]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11.
[8] (德)德羅伊森.歷史知識理論[M].胡昌智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