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劍
(南昌大學 藝術與設計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公案小說的世俗品格與清官文化的民間情懷
何世劍
(南昌大學 藝術與設計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公案小說采用官民勾結題材,表明了清官文化對作奸犯科的批判,揭示了貪官刁民狼狽為奸現象;公案小說運用審案折獄的方法折射出清官微服私訪的文化意蘊,倡導行政長官應該親力親為、實地調查;公案小說創設市井鄉村語境,凸顯了清官文化的民間平民立場,用以展現社會世俗風情;公案小說設置發跡變泰情節敘述了清官文化注重通過個人艱苦奮斗實現政治理想。可以說,公案小說的世俗品格與清官文化的民間情懷緊密相關。
公案小說;世俗品格;清官文化;民間情懷;現實關懷
公案小說的作者或編者多是深入民間并熟悉民情的下層文人、民間藝人、世俗商人和基層司法工作者。作者的民間生活經歷,讓他們對粗俗化、物欲化的社會風氣非常了解,因此有揭露黑暗、企盼正義、闡揚公道的寫作意識。公案小說具有堅實的社會基礎,其素材多來自市民生活現實,因而能夠較真切地反映下層人們的生存狀況,并能夠以市民的眼光審視司法現象,正視司法領域中民事、刑事訴訟存在的諸多問題。另外,公案小說的傳播流行主要在民間,讀者也多是市民大眾。由此可見,公案小說表現出無可辯駁的世俗品格。公案小說將描寫視角寓于世俗,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文中主角——清官的活動范圍、行政作為,卻為清官文化注入了厚重的民間情蘊、平民化傾向、現實關懷和現實批判精神。
公案小說將筆觸伸向世俗民間的各個領域,將公案與世情、婚戀、俠義等糅合在一起,成為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反射了社會各種黑暗陰冷、丑陋骯臟的現象。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小說同樣描寫了官員未能免俗的作奸犯科行為,再現了官民勾結,這與公案小說尚清、崇法、重理的主流精神相背離[1]。
在監督機制不健全的古代社會中,許多不法民眾挖空心思打官員的主意,千方百計與官員建立聯系,借官員之手來撈取好處,讓官員成為他們干壞事的保護傘。官民勾結是社會黑暗面的一大顯現,在公案小說中有鮮明的體現。《聊齋志異》中許多官民勾結徇私枉法事的描寫,揭露了貪官酷吏利欲熏心,禁不住金錢美色誘惑,絲毫沒有人民父母官作風的丑惡嘴臉。貪官酷吏憑借手中權力,瘋狂斂財聚貨,誰能滿足其欲望,就與誰合伙作奸犯科、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包庇壞人、欺壓良善。官民勾結是造成冤案的主要原因,也是許多公案小說常見的情節,如《梅女》篇寫竊賊夜入梅家行竊,被抓送官府后,負責審案的典吏收受了小偷三百錢賄賂,竟反誣梅女和小偷有私情,要拘拿梅女審問對案,致使梅女含冤莫辯,憤而自縊以表清白。作者在文中借一老嫗口痛罵了典吏作奸犯科的品行:“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2]902《竇氏》篇寫農家竇女被惡霸地主南三復誘騙后拋棄,竇女歷經苦難生下小孩卻無力撫養,懷抱小孩至南三復家門口,請求一見,但南三復絕情絕義,拒門不納。竇女抱兒痛哭,最后饑寒交迫凍死在南家門口。竇父咽不下這口氣,將南三復告上官府,可官府卻收受了南三復重金賄賂,對害死兩條人命的罪魁禍首免罪不問。在《席方平》篇中,蒲松齡更以虛構、夸張、比喻的手法揭示了社會的黑暗現象。席廉因與富豪羊某有隙,羊某死后賄賂冥使將席廉嚴刑拷打,使其全身赤腫而亡。席廉之子席方平赴陰間為父伸冤,但冥間自隸役到城隍、郡守直至冥王因接受了羊某的賄賂,不僅不主持公道,反而對席方平施行械梏、鞭笞、火床、鋸解等酷刑。作者雖寫的是陰曹地府官員貪錢好財,實際上暗無天日的陰曹地府恰是人世間封建官府的顯影[3]325。
在公案小說中,有些官員在剛做官的時候是清正廉明的,能為百姓辦實事、謀幸福,但后來卻因抵制不住不法分子的威逼利誘而被拉下水,成了黑惡勢力的幫兇。建設清官文化,應清醒地認識官民勾結的危害,不能只從官員身上找原因,而應主動出擊打擊黑惡勢力,營造良好的社會風氣,切斷官員作奸犯科的民間罪源,同時加強監督機制建設,規范官民交往。
清官微服私訪的文化意蘊
在公案小說中,清官審案折獄的方法集中表現為兩種。一是憑鬼神兆示,即所謂“案不破,鬼相助”。鬼神兆示既有主動示兆,如神靈托夢、冤魂告狀、動物顯靈、器物說話等,更多的是清官求神兆示,獲得破案關鍵信息,有時還將陽間不平案件送入陰曹地府加以審理。引入鬼神,是對魏晉以來志怪小說寫作筆法的繼承,一定意義上寄托了作者的人格理想,是對現實的一種反映。二是靠清官微服私訪。在得不到鬼神幫助的情況下,清官需要深入民間,展開實地調查,然后加以嚴密分析推理,以斷明案件的是非曲直和真偽。下面我們試分析公案小說中微服私訪這種寫法的深刻文化寓意。
第一,微服私訪是清官“走群眾路線”的一種表現。清官通過微服私訪可以貼近民間,盡快找到破案的直接線索,加快斷案進程。《螢窗異草》中《折獄》篇,破案的轉折點就是微服私訪。有清名的“童”官發現了出殯時喪夫之婦內著紅衣,覺察其中必有奸情,但苦于沒有證據不能斷案。后來“童”官的父親深入民間查訪,在野外田邊一佃農口中找到了破案線索,了解到奸夫淫婦是以針插死者陰部將其害死的。微服私訪成全了父子兩人的威信和聲譽,隨園老人曰:“老成持重,年少聰察,喬梓均可以傳。”[4]337《醒世恒言》中《勘皮靴單證二郎神》篇,破案的關鍵也是循吏的微服私訪。清官循吏圍繞案犯遺留的證據“皮靴”展開調查,順藤摸瓜,一點一點接近案情中心,最后終于找出案犯,將之正法。清官循吏在微服私訪的過程中,經常喬裝打扮,有時扮成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有時扮成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有時化成行南走北的商人,有時化成叫化子等[5]241,這些人世俗相豐富了清官們的品性,打破了模式化的塑形,讓小說平添了許多笑料、樂趣。
第二,微服私訪豐富了清官循吏務實的政治品性,突出了清官循吏體察民情的民間情結。明代《包公案》中,同包公相對抗的勢力,除了少數的皇親國戚、權豪勢要外,更多的是一些心狠手辣、奸詐狡猾的強奸犯、搶劫殺人犯。他們身藏暗處,假如清官循吏不主動深入民間展開調查、收集線索,是很難破案的。公案小說與俠義小說合流后,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加大了清官微服私訪的寫作力度,如《施公案》中,施公所面臨的敵對勢力變化為同官府對抗的武裝集團、綠林組織。此時,清官為了偵破案情、為民申冤所進行的微服私訪便帶有很強的危險性。在《三俠五義》、《小五義》等小說中,包公多次深入虎穴微服私訪,不惜舍身犯險,表現了包公深厚的民間情懷。
第三,微服私訪可以把握民心動態,了解民眾對案件的態度,從而獲得斷案啟示。官員深入群眾中間微服私訪,有利于展示市井鄉村風俗百態,了解民眾對于案情的態度,從而確定對各方當事人的大致印象,而這大致的印象影響和決定了破案后的定性、量刑問題。在人治強于法治的古代社會中,輿論中的人情是基本的導向,許多花判類公案小說在判案時往往不硬套朝廷法規,而是順應民情。《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中喬太守沒有死板地執行法律,而是順應民情,令三對鴛鴦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從而獲得了清官聲譽,清名遠播。
總之,清官的微服私訪,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官員對民眾的尊重和對理想執法形式的追求與實踐。通過微服私訪,借清官視角和行動審視世俗現狀,緊密與民眾聯系在一起,發揮群眾力量,是公案小說強調人民性的集中體現,在建設清官文化中值得弘揚。
公案小說除了《包公案》涉及一些重大的政治主題外,其他不管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皆由財、色(性)引發,屬于普通百姓街談巷議之事,牽扯的也多是社會治安問題。分析這些公案小說所涉及的題材,可以看出其發生的語境多在市井鄉村。公案小說將故事的主人公清官及其活動的主要場域、推動小說情節演進的重要案件偵破等均放在市井鄉村,反映出作者顯在的民間平民立場,并表現出其希冀通過發揮清官的作用,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平民百姓打抱不平和伸張正義以及建構理想、和諧鄉村社會的訴求。市井鄉村和諧發展的最大危害是流氓惡霸,他們橫行鄉里、為非作歹、無法無天、不可一世,嚴重阻礙了社會風氣的平治順化。公案小說在塑造清官典型方面花了不少心血,盡力彰顯清官在社會治理方面扎根基層、心系民生、秉公執法、除暴安民的意義。《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一《惡船家計賺假尸銀,狠仆人誤投真命狀》中的船家周四,見王杰好欺負,便不時地前來敲詐,并因此而暴富,開起了布店,最后終于被清官懲治而伏法[6]431。《皇明諸司公案》卷四《江縣令辨故契紙》中仁壽縣里胥洪起濤巧言哄騙陳家寡婦,欲霸占陳家的田畝及財產,便偽造了賣田契并用茶水浸染,謊稱自己早已買下了陳家之田,后來終于被清官識破,受到應有懲罰。《二刻拍案驚奇》卷十《趙五虎合計挑家釁,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中吳興城里一幫地痞光棍,“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閑頭腦,挑弄是非,扛幫生事”[7]171,最后被清官依法處置。總之,不管出現什么案件,清官作為百姓父母官都站在民眾的立場上,將邪惡者繩之以法,還無辜者以清白。
公案小說將描寫的筆觸伸向市井鄉村這一民眾最熟悉的地方,一定意義上寄托著清官文化中民眾的某種盼望或理想,這是清官文化蘊含平民立場的重要組成。古代封建社會里,不少官員出身于貧寒落后的鄉村,經歷了寒窗十年苦讀,終于一朝考取功名,出外做官,走出了這方閉塞的水土。古人有言:“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官員們對家鄉很有感情,他們有落葉歸根的欲求,為家鄉的貧窮落后、不開化、不發達而痛心疾首,長歌當哭,致仕歸田后希望能夠反哺山林,報效桑梓。歸隱田園的清官們發揮政治影響力及人生余熱,或開塾辦學;或救困濟危,解決民間糾紛。他們在民眾之中享有較高威望,熟悉鄉村事務處理的合適方式,是地方官吏的有益助手。梁啟超曾將舊小說的精神內涵概括為四種:狀元宰相之思想,佳人才子之思想,江湖盜賊之思想和妖巫狐鬼之思想。在梁啟超看來,這四類小說較少關乎社會民生疾苦,鮮有為底層民眾代言的表現,它們毒化民眾、消磨志氣,不僅難以擔當啟蒙民眾、團結國民、改造社會的重任,而且成為了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在這一點上,公案小說超越了梁啟超著力批判的四類小說,較好地以清官故事為主線,立足市井鄉村和平民生活,通過塑造清官形象,表現了作者樸素的社會政治理想。
宋以前的公案小說對于清官的出身一般不太關注,只將案情發展及審案過程作為小說的主要描寫目標,抓住其中的矛盾沖突,以引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宋元以后,公案小說寫作篇幅逐漸拉長,特別是話本體公案小說的興起,增加了案件以外與人物故事相關的內容,將清官發跡變泰的故事納入小說描寫視野,成為吸引讀者的另一看點。南宋灌園耐得翁在其《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條目里說:“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樸刀桿棒及發跡變泰之事。”[8]102發展到后來,明清長篇公案小說對清官發跡變泰的寫作,已成為不可或缺的情節。
公案小說中的清官循吏出身普遍不高,他們一般來自民間寒門,通過自己勤奮學習,參加科考,最終受到賢臣明君的賞識,得以入仕。因為自幼長在民間,這些清官循吏對民情比較了解,對民生疾苦抱有同情之心,因而審案時他們能為民做主,替民伸冤。比如包公,《宋史 · 包拯傳》只記載他是廬州合肥人,到元公案劇中就變成“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廬州金斗郡四望鄉老兒村人也”。《包龍圖詞話公案》中《包待制出身傳》對包拯的出身介紹得很清楚,說他生于淮西一財主家庭,但因長相丑陋,不被父母喜歡,殘酷的包太公要人抱他去南山下丟入澗水淹死,幸虧一賢惠大嫂將之拉扯長大。包太公一直將包拯當作長工看待,更別說讓他求學了,全賴大嫂為他前途考慮,送他到南莊書院讀書。包公學習小有成就后,大嫂為他湊足盤纏,讓他去汴梁求取功名,最終高中狀元授官。《三俠五義》第一回末提起包公降生,也說:“便說包公降生,自離娘胎,受了多少折磨,較比仁宗,坎坷更加百倍,正所謂天將降大任之說。”[9]3這些寫法都與歷史有很大出入,作者夸張虛構的主要目的是通過表現包公不好的出身,說明他也是經過艱難困苦,有過被人遺棄、冤枉、錯識的經歷,這對他為官后能夠洞察百姓疾苦,理解百姓難處,從而為民特別是女性弱者伸冤尋找到了依據,對他的疾惡如仇和冷酷無情也作出了合理的解釋。同時,出身寒門也為包拯辦案提供了方便,如包拯出場時就亮明自己出自農村,這就拉近了他與百姓的距離,讓百姓信任他,不會有話不敢講或故意隱瞞、包庇罪犯,這樣對他全面熟悉案情和秉公斷案有很好的幫助。
公案小說中還有些清官循吏不僅出身寒門,而且為官前因貧困倍受欺凌,遭受冤案,對冤案有非常強烈的感觸,能夠體認被人冤枉有多么痛苦。《去和尚偷開月下門,來御史自鞫井中案》篇中的來御史家道貧寒,年方弱冠就父母雙亡,幸賴他好學,做了財主家的西席,解決了溫飽問題。沒想到命運多舛,一日,他入城訪友,回來晚了,撞破了和尚奸情,遭和尚追打,跌入枯井,被救后又遭誣陷為殺人犯。更不幸是他又碰上了糊涂官,屈招罪行而被問成死罪,下在獄中等待秋決。命不該死的他,在方臘作亂中被張招討賞識平反。后來他隨軍出征,憑能力立下軍功,終于做了御史。遭遇過生死打擊后的他,自然能體恤民情,為民請命,審案時也能夠認真對待,不怠慢、不隨便。
公案小說描寫清官發跡變泰史,一方面對清官的來歷作了交待,指出了清官的身份和立場,方便百姓接近他、信任他,從而有利于案件偵破;另一方面真正把清官放在主角的位置來塑造,不再像以往小說那樣只把清官當作一個審案的工具,清官占據的篇幅反而不及案犯長。小說構架由重故事情節到重塑造人物,借人物來貫穿情節,是公案小說寫作的一大進步。
[1] 何世劍.公案小說的精神風尚與清官文化的美學質性[J].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2010(10).
[2]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M].朱其鎧,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3] 皋于厚.明清小說的文化審視[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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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0.
[9] [清]石玉昆.三俠五義[M].王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6.
Detective Fiction’s Secular Character and Civil Feelings in Upright Official’s Culture
HE Shi-jian
(Nanchang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47, China)
Detective novels always elect the theme of collusion between officials and the people to show the culture what made by the clean government critic crimes, reveals the phenomenon of corrupt officials, trouble-making people working hand in glove.Detective novel use of sitting off in prison approach reflects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that the honest and upright official incognito travel, the Chief Executive should promote themselves to survey in field. Detective fiction created context in the village streets and marketplaces to highlight civil civilian position in the culture of clean government, for show the community and customs.Detective fiction set fortune change plot to describe the culture of clean government that focus on the official comes from the poor family, through hard work to achieve political ideals individual. We can say that the secular character of the novel twists and turns along with the honest and upright official culture, closely related non-governmental sentiments.
detective fiction; secular character; honest and upright official culture; civil thoughts and feelings; reality concern
I207.41
A
1006?5261(2012)05?0059?04
2011-07-25
200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大規劃項目(2008JDXM011);2011年度江西省藝術科學“十二五”規劃課題(YG2011067);2011年度南昌大學教改重點課題(JG-11-08)
何世劍(1979―),男,江西萍鄉人,副教授,博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