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永
(中國傳媒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24)
龔斌教授《世說新語校釋》述評
——以《容止》篇為中心
王 永
(中國傳媒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24)
龔斌的《世說新語校釋》博采眾家之長,簡練而又公允,同時,作者以扎實的文獻考辨功力和執著的理論追求,構建了自成一家的方法和體系,生成了具有閎闊文化視野的諸多新見解和新論斷。以《容止》篇的校釋為例,龔著既考辨了形、神關系,又析分了士人儀表美之“行步顧影”與“土木形骸”二派,又對一些核心概念和語詞進行了準確的定義和解釋,也對文中使用的文學手法進行了歸納和總結。
龔斌;《世說新語校釋》;《容止》
當前學術界通行的《世說新語》注釋、校箋之本,以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和楊勇《世說新語校箋》等影響較大。以《世說新語》的經典價值,不斷有新的注解版本推出,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新著的超越價值何在,也必然是我們所關注的核心問題。華東師范大學龔斌教授積10年之功,成就93萬字巨著《世說新語校釋》[1](下文簡稱“龔著”)。作者所付出的心血已毋庸贅言,然其時代性和創新性的解讀,則尤為值得關注。
就龔著的成就,胡曉明于該書序言《正解與通識如何可能》中已作了全面而精當的評述:“這正是我所一直期待的,回答《世說新語》的重大問題,總結自古迄今的豐碩成果,融集大成之美富,與識大體之新為一爐,確是有分量的大書?!焙鷷悦鬟€從《世說新語》研究史的角度總結出龔著之學術路徑:“正解與通識相結合,在中國文史研究中,應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學術方法”。龔著在窮盡史料的“正解”基礎上,進行了高屋建瓴的“通識”,是一部體現了前沿性和創見性的力作。
龔著《前言》中認為:“《世說》真實地記錄了道德型的人格美學向個性至上的人格美學的轉變,這種轉變是漸進的、復雜的。”這一觀點已經可以見出作者沉潛其中的求索精神。本文擬從最表象的“形”美角度進行探究。
一
《世說新語》中大量關于男性儀表的相關記述,引起了當前學術界的注意。對于《容止》一篇,學者有云:“作者運用以形寫神理論特設《容止》一門,著力描寫人物的外貌神態、表情、行為舉止,以外貌現神明、以表情現神明、以動作現神明,生動地再現魏晉名士的精神氣韻,達到了以形傳神、形神俱肖的效果,成為《世說》以形寫神的一大特點。”[2]
龔著認為“《世說》真正是‘以人為本’——人物賞鑒是它的核心”,在這個基本立場上,作者提出:“它生動地記錄了魏晉名士的言行,描寫他們的形神之美:容止的漂亮、行為的縱放、風神的瀟灑、精神的自由,歷千數百年仍栩栩如生。上述人物品評范疇落實到士人儀表方面,則可以從《容止》篇中觀其大概。”“容止”自然不是魏晉風度的內核和實質,但作為與“神”相為里表的“形”,畢竟是一個外在的、直觀的審美階段,龔著的表述是根植于魏晉人物美學的實際的。
“形”、“神”是《世說新語》品藻人物的重要概念,“形”既獨立為高級范疇,又與“神”有密切的對應關系。漢代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說:“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則用竭,形大則勞蔽,形神離則死,死者不有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睂τ谖簳x士人的儀表美學而言,“形”的展現與形神關系的考察是一個基本的命題。
《容止》篇“一”有“魏武帝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之句?!靶邸弊帧短綇V記》卷一六九引殷蕓《小說》作“懷”字。在這兩個文字的校釋上,龔著以“漢人人物審美以高大魁偉為美”為指針,認為“雄”字勝,并列舉歷代史料記載,說明漢人稱許人物之“雄”,常輔以“身長”為辭。匈奴使者看出了在崔季珪身邊假扮侍從的曹操有英雄之氣,“魏武聞之,追殺此使”。對這個記載,余嘉錫注云:“此事近于兒戲,頗類委巷之言,不可盡信。”龔著藉此申論:“此條雖不可盡信,然臨川將‘魏武捉刀’傳聞置于容止之首,頗有指示意義,即漢末鑒賞人物雖仍重人物資貌,但已萌重神勝于重形之審美意味。由形勝漸至神勝,魏晉美學始現新風貌?!贝艘桓爬ǎ然貞俗x者對曹操形陋又何以能制權的疑問,又點出了由形至神這一人物品藻美學觀念變遷的關捩,可謂小中見大。身材魁偉,是漢末人物資質中很重要的一項要求,然而到了魏晉時代,內在的“神旺”則受到更強烈的關注。如《賞譽》“三三”云:“司馬太傅府中多名士,一時俊異。庾文康云:‘見子嵩在其中,常自神王?!饼徶⒃疲骸吧裢?,同神旺,指精神旺盛?!薄顿p譽》篇中講人物風神之美尤多,然仍是自外而內的觀察,“神”離不開“形”的外化。
那么,單就“形”的展現而言,是否也有細致的美學區分呢?龔著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度葜埂菲拔濉眲⑿俗⒅杏小翱灯叱甙舜?,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正而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龔著于此校釋云:“魏晉名士容止顯然有二派:一派行步顧影,如何平叔者;一派土木形骸,如嵇康、劉伶者。行步顧影,未免做作;土木形骸,則尚自然?!贝硕慰梢钥醋魇菍ξ簳x士人儀表問題的總評,即分為“做作派”和“自然派”。做作派以形馭神,終落下風;自然派以神馭形,方為高致。
我們先來看“自然派”?!度葜埂菲耙蝗痹疲骸皠⒘嫔黹L六尺,形甚丑顇,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饼徶疲骸啊度葜埂匪d人物多美男子,唯劉伶貌甚丑顇,土木形骸。然伶悠焉獨暢,自得一時,不喪天真,近于莊子筆下‘畸人’一類人物……自喪自忘自得,精神超越,達于天真,此種人格精神遂支配魏晉諸多名士?!薄肚f子》一書中描寫到的“畸人”形象共有11個,其中刻畫較多的有五六個,此類人物多“才全而形不德”,龔著于此不忘點明這種“脫略形骸”的道家人格美學與“土木形骸”的魏晉人物美學之間的承傳關系?!白匀慌伞敝校钟小按址y頭”一說,龔著釋謂不加修飾,并按云:“裴楷與嵇康同,不加修飾,而具天然之美。此為容止之至美,后亦成藝術之至美?!蓖鯂S即以此語評李后主詞風,流播甚廣。
本質上而言,形為神之表,而神又是一種文化思潮的產物?!缎⒔洝吩啤叭葜箍捎^,進退可度”,《左傳· 襄公三十一年》載“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皆有威儀也”,這是一種來自儒家思想的儀表觀念,展現的是儒家的秩序化要求,是禮的外化。隨著士族的崛起和玄學的興盛,魏晉時期帶有道家思想底色的儀表觀念開始形成,原有的容止美學評價體系被打破。與老莊要求保持虛靜的內心修養功夫相表里,這是一種減損式的外在修煉功夫。
再來看“做作派”?!度葜埂菲岸眲⑿俗⒅杏幸段郝浴吩疲骸瓣绦宰韵玻瑒屿o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蓖跸戎t及徐震堮旁考《魏志》及《資治通鑒》,都認為“粉帛”當為“粉白”。龔著認為:“‘帛’通‘白’”,不必拘于孰是”,并進而提出:“男子傅粉之風,自漢至六朝不絕?!敝?,又附以沈自南《藝林匯考·服飾篇》四引《野客叢書》曰:“《世說》載何晏潔白,魏帝疑其傅粉,以湯餅試之,其拭愈白,知其非傅粉也。仆考《魏略》:‘晏自喜,動靜粉白不去手?!瘎t知晏嘗傅粉矣。前漢《佞幸傳》:‘籍孺、閎孺傅脂粉以婉媚幸上,此不足道也?!瘱|漢《李固傳》有曰:‘大行在殯,路人掩涕,固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盤旋偃仰,從容冶步,無慘怛之心。’《顏氏家訓》謂梁朝子弟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此知古者男子多傅粉?!弊髡咴谶@里輯錄了歷史上男子傅粉風習的描述,可為研究者資取。
“做作派”雖落下風,然《世說新語》中的記述卻更豐富?!度葜埂菲捌摺庇浥嗽朗略疲骸芭嗽烂钣凶巳?,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鼻迦吮R文弨《鐘山札記》卷三云:“此蓋岳小年時,婦人愛其秀異,縈手贈果。今人亦何嘗無此風?婦人亦不定是少艾,在大道上,亦斷不起他念?!睂Υ耍嗉五a認為將挾彈贈果之事定在少年,“盧氏之辨甚確”,但是,“惜其未考《世說》注,不知擲果者之本是老嫗也?!睂S果者為“老嫗”之說,徐震堮認為:“婦女老少皆可稱嫗。《南史》鄧郁傳:‘從少嫗三十,年皆可十七八許?!簨灝斉c上文婦人同義?!饼徶J為:“盧文弨、余箋謂此事在潘岳少年時,說當可信。然為擲果者乃老年婦人,其說膠滯,不如徐箋?!?/p>
綜上可以看出,龔著對《容止》篇的校釋蘊含著一種魏晉士人儀表美學的體系建構意識。當然,除了基本的概念詮釋外,從文學的角度考察人物美的表述方式也是龔著的一個特色?!度葜埂菲叭濉弊u簡文帝司馬昱云:“軒軒如朝霞舉。”龔著按云:“晉人品藻人物,常用審美想象。‘軒軒如朝霞舉’即光彩照人之意。本篇‘一二’時人謂裴令公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照數人。’本篇‘一七’王大將軍稱‘太尉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皆用比喻性想象?!薄度葜埂菲八摹敝杏小袄畎矅j唐如玉山之將崩’”之句,龔著云:“玉山,喻儀容俊美。本篇五:‘其(嵇康)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晉書》三五《裴楷傳》載:‘見裴叔則如近玉山,映照人也。’”此為男子儀容整體形象性描述習語考辨之一則,同時也可見出《世說新語》評價人物之美的習慣手法。
二
《世說新語》在描寫人物風度氣質的時候,喜歡用一個細節性的標志動作來點染,疏忽對這些詞語的考辨往往會影響對整個人物的印象。龔著《容止》篇校釋中有二例可為代表:
挺動:當從徐箋及王氏所解,義為振動?!瓧罟{謂屬下句,乃狀“體中故小惡”為不安貌;詞典則謂“精神困頓遲滯”,疑非是。體中僅小惡,無礙精神煥發。雙目既然閃閃,何來不安與精神困頓?
燃鼻:捏鼻。或云謝公好“洛生詠”亦不近情理。謝玄之語,乃描摹謝公肆游山澤之儀態,即不大呼小叫,但端坐捏鼻顧盼,如此,自有靜處山澤之意味。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即是《世說新語》作者的傳神之筆,龔著以人物風神的整體建構為追求,自然不會放過對這些細節的詮釋,給我們最為信服的解答。
《世說新語》評人儀表,常用疊字,龔著對此類詞匯也非常留意,《容止》篇相關注釋有:巖巖:高大、高聳;爛爛:光明貌;軒軒:儀態軒昂貌;卓卓:特立貌;黯黯:此指眼穴望之深黑;稜稜:威嚴貌;濯濯:光潔貌。到了唐宋時期,在散文和小說領域,《世說新語》中很多詞語也成為傳記或傳奇類作品描寫人物外貌時的常用語匯。宋代李清照《金石錄后序》中描寫趙明誠:“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泵餍煳肌顿洺聊感颉罚骸安佑种獣懿俟P,而比于分隸,行卓卓,為鄉人表?!饼徶鵀槲覀兲峁┝瞬簧龠@類疊字的出處材料和解釋。
史載王粲因貌丑而不受劉表禮遇,憤而作《登樓賦》,以貌取人之風可見端倪?!度龂尽分幸脖4媪撕芏嘁詢x表推知才能、人品乃至命運的說法。由于儀表美在魏晉時代所受的重視,《世說新語》等書也沾染上夸飾容止之風。但是,一些傳奇式表述背后的真相卻容易被掩蓋?!度葜埂菲疲骸扳罪L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對此,龔著釋云:“侃原欲誅亮,后竟愛重之。究其原因,一是亮推侃為盟主;二是亮引咎自責,放下身段;三是噉薤留白之細事,與侃勤于政事之個性相合;四是陶侃之大度。非僅庾亮風姿神貌之魅力,使侃一見即改觀也。”這些看法,體現出獨到的眼光。
從對《世說新語》的諸篇校釋中可以看出,龔著尤其注意對以“形”、“神”為核心的“品題”概念進行提煉和總結,《前言》云:“其中重要的、可以成為審美范疇的諸如:清、遠、識、簡、真、神、韻、朗、達、通、雅等。這些關鍵字又可以同其他字的搭配,組成許多片語?!彼?,龔著在涉及人物儀表、風度、胸懷、抱負等方面的具體訓解時,超越了前人或沉溺于史料、或滿足于訓詁的局限,而有了對魏晉人物審美范型進行建構的追求,并從這個角度旁搜遠紹,探賾發微。
龔斌信守陳寅恪“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學術追求,治學既以興趣為動力,不愿受體制上的過多約束;又肯下扎實功夫,以校釋成一家之言,的確難能可貴。
龔斌在多年的校釋工作中得出了客觀的看法,《前言》云:“一定要指出‘清’、‘遠’、‘神’、‘朗’之類品藻用語的確切含義,看似科學,其實反而遠離真實。這樣說,不是‘不求甚解’,而是要以微觀的研究為基礎,再將這些審美范疇放在中國美學史的歷史進程中加以審視,探索其形成原因,從而顯示它們的深刻內涵的具體性和豐富性?!比绻x者也能夠從更加開闊和閎深的視角去認真研讀龔著,一定可以發掘出更多時代性和創新性的價值,獲得更多的啟發和教益。
[1] 龔斌.《世說新語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 倪美玲.《世說新語》描容止以現神明論[J].青海社會科學,2003(3).
I206
A
1006?5261(2012)04?0016?03
2012-05-14
王永(1976―),男,吉林長春人,副教授,博士。
〔責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