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夷考釋

段渝

西南夷考釋

段渝

《史記·西南夷列傳》總敘從文化屬性、民族系統(tǒng)和經(jīng)濟(jì)類型等方面把西南夷分為四大類別，其中包括七個區(qū)域，每一個區(qū)域內(nèi)都有“以什數(shù)”的眾多“君長”，分別以一個“君長”代表一個族群，以區(qū)域中最大的君長代表區(qū)域。本文按照《史記·西南夷列傳》所敘順序，綜考西南夷七大區(qū)域十幾個主要“君長”的族屬及其分布地域等基本情況。

西南夷;名稱;族屬;地理

一、西南夷名稱

西南夷是指古代分布在巴蜀以西和以南的族群。有關(guān)西南夷較完整而詳備的記載，首見于《史記·西南夷列傳》。此篇總敘部分記載說: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

西南夷族類有異，成分復(fù)雜。按《史記》有關(guān)篇章所記，實(shí)際上包括西夷和南夷兩部分。所說夷，即《西南夷列傳》末句所記“蠻夷”，是漢代對巴蜀西南外少數(shù)民族的通稱，西和南均為方位詞，西夷是指巴蜀以西的少數(shù)民族，南夷是指巴蜀以南的少數(shù)民族。

稱巴蜀西南外少數(shù)民族為“西南夷”，是始見于西漢文獻(xiàn)的稱謂，在先秦文獻(xiàn)并不如此。據(jù)《戰(zhàn)國策·秦策一》所記載的張儀、司馬錯之言，蜀是“西辟之國而戎狄之長也”，這應(yīng)當(dāng)是秦國和東方六國的一致認(rèn)識。《華陽國志·蜀志》也說秦滅蜀后，“戎伯尚強(qiáng)，乃移秦民萬家實(shí)之”，這里的“戎伯”指西南地區(qū)臣屬于蜀的氐羌系和濮越系的各族君長。先秦時期臣屬于蜀的族類眾多，汶山、南中、僚、僰都曾先后為蜀附庸，蜀為其長，而稱為“戎狄之長”，那么諸此族類也就是戎狄了。先秦文獻(xiàn)中直接提到巴蜀西南外少數(shù)民族臣于蜀者，僅此一見，說明漢代所稱西南夷，在先秦時代多稱戎狄，這是隨時代的變化所引起的稱謂變化，這種名異實(shí)同，在中國古代史上是常見的通例。

應(yīng)當(dāng)指出，先秦史上所謂“東夷”、“西戎”、“南蠻”、“北狄”〔1〕，都是中原諸夏對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稱謂，是他稱，非自稱，是泛稱，非專稱。“東夷”、“西戎”、“南蠻”、“北狄”或又合稱為四夷〔2〕，即四方之夷。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唐孔穎達(dá)的解釋最為精當(dāng)。他說:“四夷之名，隨方定稱，則曰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其當(dāng)處立名，則名從方號。”又說:“夷為四方總號。”〔3〕從《左傳》、《國語》等先秦史籍可見，不僅“四夷”事實(shí)上都包有大量不同的族系，其中許多族系可以蠻、夷或戎、狄互稱，而且這些名稱亦多隨時代的變遷而異同不一。無論先秦西南地區(qū)的戎狄，還是漢代的西南夷，都包括若干不同的族類，所說戎狄或西南夷，都是泛稱，而不是一個統(tǒng)一或單一民族的族稱。

二、西南夷與南中

《史記·西南夷列傳》總敘把西南夷分為四大類別，其中包括七個區(qū)域。四大類別的第一類是夜郎、靡莫之屬和滇、邛都，屬于“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族類的所在;第二類是巂、昆明，屬于“編發(fā)，隨畜移徙，無常處”族類的所在;第三類是徙、筰都、冉駹，屬于“或土著，或移徙”族類的所在;第四類是白馬，屬于“氐類”的所在。七個區(qū)域分別是夜郎、靡莫之屬 (包括滇)、邛都、巂與昆明、徙與筰都、冉駹、白馬。很明顯，這是以文化屬性、民族系統(tǒng)和經(jīng)濟(jì)類型進(jìn)行分類的。夜郎、靡莫和滇、邛都文化相近，均屬濮越系族類，以定居農(nóng)業(yè)為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巂、昆明屬于游牧的羌系族類。徙、筰都、冉駹屬于氐羌系族類。其中，有的是以定居農(nóng)業(yè)為主要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有的則是半農(nóng)半牧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白馬則屬氐類①曾經(jīng)有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史記·西南夷列傳》總敘中的末句“皆氐類也”是對西南夷各族群族屬的總體概括，認(rèn)為西南夷均為氐類族群。其實(shí)，只要仔細(xì)分析就不難看出，《西南夷列傳》總敘是從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諸方面對西南夷加以分類的，非常精當(dāng)，而其中對于族類的分別也是十分明晰而準(zhǔn)確的。即使在今天看來，這樣的分類也是比較科學(xué)的。。除白馬而外，在其他每一個類別中，均包括若干區(qū)域，每一個區(qū)域內(nèi)都有“以什數(shù)”的眾多“君長”，分別以一個“君長”代表一個族群，以區(qū)域中最大的君長代表區(qū)域。七個區(qū)域中有六個區(qū)域有“君長”，一個區(qū)域“毋君長”。如此看來，西南夷地區(qū)至少有上百個“君長”，所以太史公說“西南夷君長以百數(shù)”〔4〕。對于各個區(qū)域內(nèi)“以什數(shù)”的“君長”，總敘只列出了當(dāng)中“最大”的“君長”和主要“君長”的名稱，他們分別是:夜郎、滇、邛都、巂、昆明、徙、筰都、冉駹、白馬，其中的滇屬于靡莫之屬，靡莫自然也是“以什數(shù)”的“君長”之一，而巂、昆明則是“毋君長”之屬。所稱“君長”，當(dāng)然不是君主制時代的王或帝王，而是猶如“氐王”、“白虎夷王”一類族群的酋豪或首領(lǐng)，其性質(zhì)如同魚豢《魏略·西戎傳》所記載的“氐人有王，所從來久矣”〔5〕，屬于前國家社會的部落或酋邦之長。

《史記·西南夷列傳》總敘劃分的七個區(qū)域，與漢武帝開西南夷所設(shè)置的犍為郡、牂柯郡、越巂郡、沈黎郡、汶山郡、益州郡等六個郡，具有歷史、民族和文化等方面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根據(jù)《漢書·地理志》的記載，犍為郡包括西僰，屬犍為南部;牂柯郡包括夜郎、且蘭、同并、漏臥、句町等“故侯邑”;越巂郡包括邛都、筰都、昆明等部;沈黎郡原為筰都居地，漢武帝元鼎六年置郡，天漢四年罷置，筰都南遷至越巂郡之大莋、定莋、莋秦等地;汶山郡主要是冉駹居地，屬于該地“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的主要部分〔6〕;益州郡主要是巂唐和昆明等居地。從漢至?xí)x，西南夷郡縣多有分合，其緣由復(fù)雜，不過漢武帝開置此六個郡時，主要原因還是與族類和政治地理直接相關(guān)，《史記·西南夷列傳》對于區(qū)域的劃分亦當(dāng)主要據(jù)此而來。

《漢書·西南夷傳》除將《史記·西南夷列傳》的“西南夷君長”改為“南夷君長”外，其他文字與之大同小異。

《華陽國志》的記載則有所不同，不稱西南夷，而稱南中。《華陽國志·南中志》說:

南中在昔蓋夷越之地，滇濮、句町、夜郎、葉榆、桐師、巂唐侯王國以十?dāng)?shù)。編發(fā)左衽，隨畜移徙，莫能相雄長。

很明顯，《華陽國志》所記載的“南中”是一個地域范圍的概念，而《史記·西南夷列傳》和《漢書·西南夷傳》所記載的“西南夷”是地域與族群的概念，二者在概念上有所區(qū)別。

這里有幾個問題需要注意:

第一，《華陽國志·南中志》說南中諸部均為“編發(fā)左衽，隨畜移徙”，顯系誤記。按《史記》、《漢書》，滇、夜郎等均屬“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只巂、昆明等為“編發(fā)、隨畜移徙”。所以，任乃強(qiáng)先生《華陽國志校補(bǔ)圖注》依《史記》文將此句增改為“或椎髻耕田，有邑聚，或編發(fā)、隨畜移徙”〔7〕。

第二，“南中”名稱始見于三國蜀漢時期〔8〕，《三國志·諸葛亮傳》說“南中諸郡并皆叛亂”，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說“亮至南中，所至戰(zhàn)捷”，均可為證。南中，是用以指稱蜀漢以南的地區(qū)，不屬于行政建制和區(qū)劃。蜀漢和晉代的南中并不是秦漢時期西南夷的全部，僅相當(dāng)于秦漢時期南夷的大部分地區(qū)，而不包括秦漢時期的西夷。與《史記》和《漢書》相比較，《華陽國志》沒有把徙、筰都、冉駹、白馬等著錄在《南中志》，而是把他們分別著錄在《蜀志》和《漢中志》內(nèi)。《華陽國志》之所以沒有把《史記》、《漢書》的西夷以及部分南夷在《南中志》中敘錄，這是因?yàn)闀x時南中不包括秦漢的西夷以及南夷中的越巂等地區(qū)。《三國志·李恢傳》裴松之注說:“臣松之訊之蜀人，云庲降，地名，去蜀二千余里，時未有寧州，號為‘南中’，立此職以總攝之。晉泰始中始分為寧州。”晉時有“南中七郡”之說，即朱提、建寧、云南、興古、牂柯、益州、永昌等七郡，自晉泰始六年置寧州以后，乃陸續(xù)分置為十四州。

第三，《華陽國志》總敘將南中十四郡分為滇濮、句町、夜郎、葉榆、桐師、巂唐等六個區(qū)域，其中滇濮是以族類名稱 (滇為族稱，濮為族屬)代表區(qū)域，葉榆和桐師是以地名代表區(qū)域，句町、夜郎和巂唐則分別是以族群和郡、縣名稱代表區(qū)域。顯然，這是從區(qū)域即勢力范圍或地盤的角度立說，而不是從族群或郡縣角度立說①《華陽國志·南中志》總敘將晉南中十四郡劃分為六個區(qū)域，其中有夜郎郡，有屬興古郡之句町縣和屬永昌郡之巂唐縣，各為一區(qū)域。很明顯，這不是以郡或縣來劃分區(qū)域，否則各區(qū)域之間的地位和級別均不對等，而南中十四郡中的大多數(shù)也無從在這六個區(qū)域內(nèi)安排。。在常璩所劃分的在六個區(qū)域內(nèi)，“侯、王國以十?dāng)?shù)”，侯、王國即侯國和王國，這些以十?dāng)?shù)的侯國和王國即是《漢書·西南夷傳》中屢次說到的“邑君”，邑君所謂“邑侯君長”，他們多數(shù)是從屬于“最大”的君長的，《華陽國志·南中志》劃分的六個區(qū)域，實(shí)質(zhì)上就是六個大君長及其勢力范圍所在的區(qū)域。從《史記》、《漢書》、《后漢書》的《西南夷傳》及《華陽國志·南中志》可以看出，漢晉之間“西南夷數(shù)反”。漢昭帝元年“牂柯、談指、同并等二十四邑凡三萬余人皆反”，漢成帝河平二年南夷夜郎王、句町王、漏臥侯等“更舉兵相攻”，夜郎王興“將數(shù)千人”，“從邑君數(shù)十人”見牂柯太守陳立，興被斷頭后，“其妻父翁指與其子邪務(wù)收余兵，迫脅旁二十二邑反”。這表明，夜郎王、句町王均有自己的勢力范圍，他們在各自的勢力范圍內(nèi)都是稱雄稱長者。以此類推，南中各地均有最大君長的勢力范圍，他們于是成為南中“以十?dāng)?shù)”的侯、王國的典型代表。由于這樣的緣故，南中地區(qū)也就自然地形成了以勢力范圍為基礎(chǔ)的政治地理區(qū)域，這就應(yīng)當(dāng)是《華陽國志·南中志》劃分南中為六個區(qū)域的依據(jù)。

三、西南夷地區(qū)的主要族群

以下按照《史記·西南夷列傳》所敘順序，綜考西南夷主要“君長”的族屬及其分布地域的基本情況。

1、夜郎

夜郎所在，歷來歧說紛紜而莫衷一是。諸家或以為在今貴州桐梓，或以為在長順，或以為在郎岱，或以為在羅甸，或以為在今云南曲靖，或以為在沾益，不一而足。清人多以《漢書·地理志》“犍為郡”下顏師古注引應(yīng)劭之說，以犍為為“故夜郎國”，方國瑜先生從犍為郡治所的變遷考釋夜郎地，同意《史記·西南夷列傳》索隱引荀悅所說的“夜郎，犍為屬國也”的看法，并認(rèn)為夜郎當(dāng)在貴州安順府北部，抱有今安順、普定、鎮(zhèn)寧、關(guān)嶺、清鎮(zhèn)、平壩等縣，其治所在沿北盤江之處〔9〕。劉琳先生《華陽國志校注》認(rèn)為， “夜郎國”的疆界大致是:東起湄潭、遵義、貴陽、羅甸一線北到仁懷、敘永、高縣一線，西至昭通、巧家、會澤、東川、曲靖一線，南抵興義地區(qū)，大致以南盤江、紅水河為界，此即廣義的“夜郎國”疆域，而其中心區(qū)域則僅相當(dāng)于漢夜郎一縣之地，漢夜郎縣的轄境則相當(dāng)于今安順地區(qū)及興義地區(qū)的晴隆、普安和六盤水地區(qū)的盤縣〔10〕。

從史書看，其實(shí)夜郎的地理范圍應(yīng)是比較清楚的。《史記·西南夷列傳》、《漢書·西南夷傳》記載: “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余步，足以行船。”《漢書·地理志》:“夜郎:豚水東至廣郁。”《后漢書·西南夷傳》注引《華陽國志》:“豚水通郁林。”《華陽國志·南中志》“夜郎縣”載:“郡治，有遯水通郁林。有竹王三郎祠，甚有靈響也。”這幾條材料可以說明兩層意思。第一，夜郎國臨牂柯江，豚水 (豚水即遯水)通廣郁、郁林。廣郁為郁林郡下轄縣，在今廣西貴縣東。據(jù)《水經(jīng)注·溫水》，豚水即牂柯江，水出夜郎，東北至談稾縣，又東逕且蘭縣，又東逕毋斂縣西，又逕郁林廣郁縣，為郁水，此水的大致流向與北盤江及下游的紅水河相合，亦合于《漢書·地理志》的記載，可見遯水即是北盤江，而北盤江即是牂柯江②劉琳:《華陽國志校注》，巴蜀書社1984年，第391－393頁。方國瑜先生亦認(rèn)為:“豚水即牂柯江，亦即今之北盤江”，見所著《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第118、169－172頁。。第二，夜郎縣應(yīng)為故夜郎國的首邑。《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說:“凡邑，有先君宗廟之主曰都，無曰邑。”東漢劉熙《釋名·釋州國》:“國城曰都。都者國君所居，人所都會也。”漢代的夜郎縣既“有竹王三郎祠”，即夜郎先祖的神祠，那么，漢之夜郎縣顯然即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夜郎國的首邑之所在。

學(xué)術(shù)界向有“大夜郎國”之說，其實(shí)所謂“大夜郎國”是以夜郎國為首腦或中心加上一些夜郎周邊之小國形成的部落集團(tuán)或酋邦集團(tuán)，亦即以夜郎國為主體的夜郎酋邦社會，這就是《史記·西南夷列傳》所記載的“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所謂以什數(shù)的君長中的最大者，自然就是眾多君長中的大君長，可以聯(lián)合并動員其他君長形成一個松散的區(qū)域性政治集團(tuán)。《漢書·西南夷傳》記載漢昭帝元年“牂柯、談指、同并等二十四邑凡三萬余人皆反”，其中談指為夜郎邑〔11〕;同書又載漢成帝河平年間夜郎王興帶領(lǐng)數(shù)千人并有邑君數(shù)十人見牂柯太守，其妻父迫脅二十二邑反等，這些事例都說明了夜郎王擁有很大的勢力范圍，而其勢力范圍內(nèi)的數(shù)十邑君并不屬于也不等于夜郎國，而是夜郎國的附庸。《史記·西南夷列傳》首敘夜郎，說夜郎在西南夷中最大，而不像其他君長僅在某一區(qū)域中最大，實(shí)際上已經(jīng)表明了這個史實(shí)。

夜郎屬于古代的濮越系族群。《后漢書·西南夷傳》所說的牂柯，實(shí)際包括了夜郎，是夜郎的異稱。夜郎在今貴州西南部與云南東南部。牂柯為百越民族語言，意為“系船杙”。王先謙《漢書補(bǔ)注》引《異物志》說:“有一山，在海內(nèi)，似系船杙，俗人謂之越王牂柯。”可見，夜郎的主要居民是百越系統(tǒng)的民族。有的史籍稱夜郎的主要居民為僚、濮，《華陽國志·南中志》說漢武帝通西南夷后，斬夜郎竹王，置牂柯郡，“后夷濮阻城，咸怨訴竹王非血?dú)馑鬄榱⑺谩保@是說夜郎境內(nèi)的夷人為濮族。但《后漢書·西南夷傳》記載了同樣事件，卻將“夷濮”改稱“夷僚”。這說明，僚、濮實(shí)為一族。《三國志·蜀書·張嶷傳》注引《益部耆舊傳》說: “牂柯、興古，僚種復(fù)反”，《晉書·武帝紀(jì)》記其事為:“太康四年六月，牂柯僚二千余部落內(nèi)屬。”可知越、濮、僚是可以混稱互用的，所指皆一，即今壯侗語族的先民百越民族。僚是古代南方一大民族，見于漢代史籍。南中一帶，僚常與濮混稱，而在嶺南，僚又與俚混稱并用。東晉時，僚人從今廣西、貴州北上，“自漢中達(dá)于邛笮”。迄至宋代，廣西部分僚人已改稱壯，僚人的一部分為今日的仡佬族，可見僚人亦屬濮越系的民族。

2、靡莫、滇

滇為族名，同時也是國名，其中心在今云南滇池周圍，對于這一點(diǎn)，學(xué)術(shù)界基本沒有異議。《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說，楚莊王苗裔莊蹻于戰(zhàn)國時入滇為王，滇始與中原發(fā)生聯(lián)系。從近年來在云南晉寧石寨山、江川李家山等地出土大量滇國遺物來看，滇文化的面貌已日益清晰。在此基礎(chǔ)上，前人已對滇文化的族屬作了有益的探討〔12〕。我們以為，滇國的王室與主體民族應(yīng)為濮人，亦即史籍所稱的“滇濮”。滇與越為一大族系，二者同源異流，濮系民族為今日壯侗語族的先民〔13〕。

靡莫，《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與滇“同姓相扶”， 《漢書·西南夷傳》記載與滇“同姓相仗”，清楚地說明靡莫與滇同為濮越系族群。靡莫在滇國東北，從地理和考古資料分析，其地應(yīng)在今云南曲靖。

3、邛都

邛都，漢代又稱之為邛都夷。《后漢書·邛都夷傳》記載: “邛都夷者，武帝所開，以為邛都縣。無幾而地陷為汙澤，因名為邛池 (今西昌邛海)，南人以為邛河。后復(fù)反叛。元鼎六年，漢兵自越巂水伐之，以為越巂郡。”邛都夷是古代分布在安寧河流域的主要民族。《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又載:“蜀人司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將往喻，皆如南夷，為置一都尉、十余縣，屬蜀。”又載: “南越破后……乃以邛都為越巂郡，筰都為沈黎郡，冉駹為汶山郡，廣漢白馬為武都郡。”說明安寧河流域一帶的古代民族是邛都夷。

邛人的中心在今安寧河一帶，以西昌為中心，其分布的最北面達(dá)到邛崍山以北的臨邛縣 (今四川邛崍)。 《華陽國志·蜀志》說: “臨邛縣，(蜀)郡西南二百里，本有邛民，秦始皇徙上郡實(shí)之，有布濮水，從布濮來合。”又說: “闡縣，故邛人邑，邛都接靈關(guān)，今省。”闡縣在今四川越西縣，晉代以前也有邛人居住。邛人分布的最南面是在晉代的會無縣，即今四川會理縣。《華陽國志·蜀志》說:“會無縣，路通寧州，渡瀘得堂狼縣，故濮人邑也。”邛與濮為同族。可知邛人最北分布在邛崍山麓的臨邛，最南分布在金沙江兩岸的會無，亦有濮的稱謂。最近幾十年來在安寧河流域發(fā)現(xiàn)的大量大石墓，就是邛人的墓葬。

邛人屬百濮民族系統(tǒng)。《史記·西南夷列傳》將邛都與滇、夜郎劃為同一族系，《華陽國志·南中志》稱夜郎為“濮夷”，稱滇為“滇濮”，可知與之同類的邛都也是濮系。 《華陽國志·蜀志》“越巂郡”下載:“會無縣 (今會理縣)……故濮人邑也。今有濮人冢，冢不閉戶，其穴多有碧珠，人不可取，取之不祥。”直接說明為濮人居地。所謂“濮人冢”，實(shí)即今天考古學(xué)上的大石墓。這種墓用大石砌墓室，頂部覆以大石，酷似石頭房屋，當(dāng)?shù)匾妥宸Q為“濮蘇”“烏烏”的住房。濮蘇意為濮人，烏烏意為另一種民族。濮蘇烏烏即濮人墓冢，此即文獻(xiàn)所稱的“濮人冢”〔14〕。大石墓的分布，集中在安寧河流域〔15〕，即漢代越巂郡地。其年代上起商代，下迄西漢，其空間、時間都與邛都的活動相吻合，表明邛都確屬百濮民族系統(tǒng)。

4、巂、昆明

《史記》、 《漢書》的《西南夷傳》均稱巂、昆明，《史記索隱》引崔浩曰:“巂、昆明，二國名。”《史記集解》引徐廣曰: “永昌有巂唐縣。”《續(xù)漢書·郡國志》“永昌郡巂唐縣”劉昭注:“本西南夷，《史記》曰:古為巂、昆明。”《鹽鐵論·備胡篇》云: “氐僰、冉駹、巂唐、昆明之屬”。可知巂即是巂唐，巂當(dāng)為巂唐的省稱，正如一些史籍把昆明省稱為昆一樣，如《華陽國志·南中志》所說“夷人大種曰昆，小種曰叟”。

《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巂、昆明為“編發(fā)，隨畜移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華陽國志·南中志》說“夷人大種曰昆”。由此可知，巂、昆明同為氐羌系，屬于藏緬語族的族群。

巂、昆明故地甚為遼闊，“可數(shù)千里”。巂的地理位置，劉琳先生《華陽國志校注》認(rèn)為，“今瀾滄江、怒江兩岸自保山縣以北皆其故地，東接昆明、東北近越巂。”巂唐縣所在，劉琳先生認(rèn)為在今云龍縣南境、保山縣北境〔16〕。方國瑜先生則認(rèn)為，巂唐縣當(dāng)在今保山平壩〔17〕。

5、徙、筰都

徙，音斯，又作斯、斯榆、斯都。《史記·西南夷列傳》: “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 《集解》引徐廣曰: “徙在漢嘉。”此“漢嘉”指今四川雅安地區(qū)天全縣。《華陽國志·蜀志》“越巂郡邛都縣”下記有“又有四部斯臾”，斯即徙人。可見漢代居住在今四川涼山州西昌一帶的徙人，原來是從天全遷徙而來的。

徙人是羌族的一支。《續(xù)漢書·郡國志》“蜀郡屬國”下載:“漢嘉，故青衣。”《水經(jīng)·青衣水注》載:“(青衣)縣，故青衣羌國也。”《華陽國志·蜀志》說漢初呂后時“開青衣”，即包括徙在內(nèi)。同書又說武帝天漢四年于故沈黎郡置兩部都尉， “一治牦牛，主外羌;一治青衣，主漢民”，徙屬外羌之列，應(yīng)為牦牛種青衣羌，所以青衣江又稱為羌江。

筰都，筰(《史記》)或作莋(《漢書》、《后漢書》)、笮(《華陽國志》)。《后漢書·莋都夷傳》記載: “莋都夷者，武帝所開，以為莋都縣。其人皆被發(fā)左衽，言語多好譬類，居處略與汶山夷同……元鼎六年，以為沈黎郡。”沈黎郡所在，《漢書·地理志》和《續(xù)漢書·郡國志》均未載。《華陽國志·蜀志》說: “元鼎六年……西部笮(都)為沈黎郡……天漢四年，罷沈黎，置兩部都尉，一治牦牛，主外羌;一治青衣，主漢民。”《后漢書·莋都夷傳》亦載:“至天漢四年，(沈黎郡)并蜀，為西部，置兩都尉”，安帝延光二年改為蜀郡屬國，靈帝時改為漢嘉郡。可見，此漢嘉郡轄境大致上就是沈黎郡轄境，基本無變遷。

其境地域范圍，據(jù)《續(xù)漢書·郡國志》載，漢嘉郡 (今雅安地區(qū))轄有漢嘉 (今四川蘆山縣)、嚴(yán)道 (今四川滎經(jīng)縣)、徙 (今四川天全縣)、旄牛 (今四川漢源清溪鎮(zhèn))四縣。漢嘉為青衣羌國;嚴(yán)道，據(jù)考古發(fā)掘，春秋時為蜀人所居，戰(zhàn)國時則形成蜀人、秦人及楚人錯居之局，文獻(xiàn)記載則有邛人，總之均與羌無關(guān);徙即徙都。此三縣均無筰都立足之處。因此，只有牦牛一地為筰都所居。由此可見，秦漢以前筰都分布在今四川漢源大渡河南北。

筰都的北界，據(jù)《續(xù)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引《華陽國志》: “邛崍山本名邛莋 (山)，故邛人、莋人界也。”此邛崍山即是今大相嶺，其東北為邛，其西南為莋。可見，筰都北界不能逾越大相嶺。

筰都以南，本為邛都分布之地，漢初以前筰都南界當(dāng)不過今涼山州之越西。 《漢書·地理志》“越巂郡”屬縣中之定莋 (今鹽源縣)、莋秦 (今鹽源縣境)、大莋 (今鹽邊縣)等三莋，應(yīng)是漢武帝以后筰都南遷所居之地。

筰都南遷的年代，當(dāng)在漢武帝天漢四年前。《華陽國志·蜀志》記載漢武帝元鼎六年以“西部笮為沈黎郡”，即以筰都為沈黎郡郡治。但自天漢四年沈黎郡并蜀為西部都尉，而兩都尉分駐牦牛和青衣后，筰都縣即不再見于記載。 《漢書·地理志》記載東漢和帝以前，蜀郡已無筰都縣。至安帝延光二年改蜀郡西部都尉為蜀郡屬國，轄四縣，也無筰名。可見，在武帝天漢四年，筰隨同罷置。其原因，完全可能與筰都南遷有關(guān)。近年在四川涼山州鹽源縣所發(fā)掘的西漢時期的青銅文化墓葬，當(dāng)是筰都的文化遺存〔18〕。

筰都是牦牛羌的一支，當(dāng)是牦牛種之白狗羌。《后漢書·莋都夷傳》說:“其人皆被發(fā)左衽，言語多好譬類，居處略與汶山夷同”，即與岷江上游的“阿巴白構(gòu)”有關(guān)，而阿巴白構(gòu)正是白狗羌。《史記·大宛列傳》正義說:“筰，白狗羌也。”確切說明筰都是白狗羌，應(yīng)是岷江上游白狗羌南下的一支。

6、冉、駹

冉、駹分布在岷江上游，是冉和駹兩個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的合稱。 《后漢書·冉駹夷傳》記載:“冉駹夷者，武帝所開。元鼎六年，以為汶山郡。至地節(jié)三年，夷人以立郡賦重，宣帝乃省并蜀郡，為北部都尉。”冉、駹的中心位置，在今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縣一帶。

冉、駹原為兩族。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因朝冉從駹，定筰存邛”， 《史記·大宛列傳》:“乃令張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均分而言之。冉、駹得名，與冉山和駹水有關(guān)〔19〕。冉得名于冉山，唐于茂州都督府下設(shè)有冉州冉山縣，可知冉山在茂。駹得名于駹水，《續(xù)漢書·郡國志》 “蜀郡汶江道”劉昭注引《華陽國志》說:“濊水，駹水出焉，多冰寒，盛夏凝凍不釋，孝安延光三年復(fù)立之以為郡。”漢汶江道在今四川茂縣治北，可知駹水亦在茂。《華陽國志》又于綿篪道說:“有玉壘山，出璧玉，湔水所出。”這樣看來，湔水是當(dāng)?shù)氐闹髁鳎唇襻航嫌危犓畡t是湔水的支流，可能就是雜谷腦河。由此亦可看出，冉、駹是兩個并存的部落，所以才被史籍予以并稱。

《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南越破后，及漢誅且蘭、邛君，并殺筰侯，冉、駹皆振恐，請臣，置使。乃以邛都為越巂，冉、駹為汶山郡，廣漢白馬為武都郡。”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亦云:“冉、駹夷者，武帝所開，元鼎六年以為汶山郡。”可見汶山郡是因漢破南越、滅邛、筰及且蘭后，冉、駹振恐請臣而設(shè)置的。冉、駹這種歸附，是“納土歸附”，設(shè)治當(dāng)在原有部落的中心，以利于統(tǒng)率經(jīng)營，所以汶山郡的中心亦當(dāng)是原冉、駹部落的中心。汶山郡的區(qū)域主要在今岷江上游的茂縣一帶，其郡治在今茂縣鳳儀，則鳳儀一帶就不僅是冉、駹的舊地，而且還是這些部落的中心。所以，《史記·六國年表》正義說:“禹生于茂州汶川縣，本冉、駹國，皆西羌。”《舊唐書·地理志》于茂州說:“汶山，漢汶江縣，屬蜀郡，故城在今縣北二里，舊冉、駹地……貞觀八年改為茂州。”冉、駹故地在岷江上游今茂縣一帶，應(yīng)該說是十分清楚的。

冉、駹都是氐族。 《后漢書·冉駹夷傳》記載:“皆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數(shù)十丈，為邛籠。”邛籠即《先蜀記》所載蠶叢氏所居的石室。《魏略·西戎傳》記載氐族中有“蚺氐”，又說“此蓋蟲之類而處中國”，故字從蟲。說明冉、駹為氐族。漢初所設(shè)湔氐道，在今汶川一帶，“氐之所居，故曰氐道”〔20〕，這些都是冉、駹為氐族的確切證據(jù)。

7、白馬

《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白馬即指白馬氐，先秦時分布在今四川綿陽地區(qū)北部與甘肅南部武都之間的白龍江流域①據(jù)《漢書》卷28《地理志》，漢高帝在這一區(qū)域的南部置有甸氐道 (今四川九寨溝縣)、剛氐道 (今四川平武縣東)、陰平道 (今甘肅文縣西北)，屬廣漢郡，漢武帝在其北部置武都郡，所轄武都、故道、河池、嘉陵道、循成道、下辨道等，均為氐族所居。其中，今甘肅武都、文縣和四川九寨溝、平武縣一帶的氐人，即是白馬氐。《史記》所述，正是指此。。至漢代，上述白馬氐之地多見羌人活動，稱為“白馬羌”，表明羌族中的一支已遷入其地，而因白馬之號〔21〕。這支羌人，即《后漢書·西羌傳》所說“或?yàn)榘遵R種，廣漢羌是也”的白馬羌。白馬羌的分布，除今綿陽地區(qū)北部外，也向西延展到松潘。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武都的白馬羌實(shí)為參狼種，只有蜀郡西北的才是白馬羌〔22〕。

除了《史記·西南夷列傳》的總敘部分而外，在該篇的具體敘述中以及在《漢書·西南夷傳》、《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和《華陽國志》等文獻(xiàn)的記載中，還可以見到西南夷其他一些族群或類似于“君長”的“邑君”及其名稱，主要有:

1、僰

先秦時期，僰人集中分布在四川宜賓至云南昭通一帶。《華陽國志·蜀志》 “犍為郡”下記載:“僰道縣，在南安 (今四川樂山市)東四百里，距郡百里，高后六年城之。治馬湖江會，水通越巂。本有僰人，故《秦紀(jì)》言僰僮之富，漢民多，漸斥徙之。”《漢書·地理志》“僰道”下應(yīng)劭注曰:“故僰侯國也。”可知今四川宜賓一帶是僰人的分布中心。

僰人很早就在川南地區(qū)定居，成為川南的主要民族。《呂氏春秋·恃君覽》:“氐、羌、呼唐，離水之西，僰人、野人……多無君。” 《禮記·王制》: “屏之遠(yuǎn)方，西方曰棘。”棘即僰。鄭玄注云:“棘，當(dāng)為僰(“為”字據(jù)惠棟校宋本增)。僰之言偪，使之偪寄于夷戎。”僰人入居川南的年代，可追溯到殷末以前，殷末杜宇就是來自朱提(今云南昭通)的僰人。而朱提漢屬犍為郡之南部，蜀漢始分置朱提郡。《說文·人部》:“僰，犍為蠻夷也，從人棘聲”，說明朱提古為僰人居地，與今宜賓地相連接。方國瑜先生也認(rèn)為僰人以僰道縣為中心，散居其南境，《秦紀(jì)》所言的僰僮應(yīng)在犍為南的朱提之地〔23〕。杜宇既為朱提僰人，殷末即已北上至蜀，說明殷末以前僰人已是定居在漢之犍為郡即今川南至滇東北地區(qū)的民族。

僰人是濮之支系，僰即濮。以聲類求之，“僰，蒲北反”〔24〕，蒲、濮雙聲疊韻，故得相通。《史記·貨殖列傳》和《漢書·地理志》的“滇僰”，《華陽國志·南中志》作“滇濮”，證實(shí)僰為濮系民族。因其居于棘圍之中，故稱僰人，“從人棘聲”〔25〕。所謂僰人，即是居于棘圍之中的濮人〔26〕。

僰人又常被華人稱為“西僰”。《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唐蒙略通夜郎、西僰”，“且夫邛、筰、西僰之與中國并也”，“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怠墮”，皆是。所言西僰，均應(yīng)導(dǎo)源于上引《呂氏春秋·恃君覽》和《禮記·王制》，都是指犍為之僰。“西”為方位詞，因僰在華夏之西，故名。但由此卻引起了僰人族屬的爭議。因《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及《淮南衡山列傳》、《后漢書·杜篤傳》、《文選·長揚(yáng)賦》等，每以“羌、僰”并述，《后漢書·種暠傳》又說僰為“岷山雜落”之一，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集解引徐廣曰; “僰，羌之別種也。”固然秦以后僰人之一部有可能因“漢民斥徙之”，北遷至岷山山谷，但至少從先秦到西漢初葉人們都還能明辨僰、羌有別，是不同的族類。《淮南子·齊俗篇》:“羌、氐、僰、翟，嬰兒生皆同聲，及其長也，雖重象狄鞮，不能通其言，教俗殊故也。”象，狄鞮，皆漢語“翻譯”之義①《禮記·王制》:“五方之民 (指華夏、東夷、南蠻、西戎、北狄)，語言不通，嗜欲不同。達(dá)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雖屢經(jīng)輾轉(zhuǎn)翻譯，羌、僰之間仍不能通其語言，足見兩者語言差異很大。而“教俗殊故也”一語，更確切指明了兩者文化和風(fēng)俗都完全不同，可見僰人非羌。

2、且蘭

《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武帝元鼎六年因犍為發(fā)南夷兵擊南越，“且蘭君恐遠(yuǎn)行，旁國虜其老弱，乃與其眾反，殺使者及犍為太守”，及至漢軍破南越，以平南越之師還誅且蘭君，“遂平南夷為牂柯郡”。為漢軍所平的且蘭，《史記·西南夷列傳》記為“頭蘭”， 《漢書·西南夷傳》記為“且蘭”，《水經(jīng)注·江水》則采折衷之說曰:“且蘭，一名頭蘭。”實(shí)際上，頭蘭應(yīng)是且蘭。

《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南越既平，漢軍“即引兵還，行誅頭蘭。頭蘭，常隔滇道者也。已平頭蘭，遂平南夷為牂柯郡”。《索隱》注頭蘭曰:“即且蘭也。”《漢書·西南夷傳》記載此事，除誅且蘭外其余與《史記》大同: “行誅隔滇道者且蘭，斬首數(shù)萬，遂平南夷為牂柯郡。”顏師古注說:“謂軍還而誅且蘭。”《史記》、《漢書》并說漢軍還而行誅頭蘭或且蘭君，遂平南夷為牂柯郡，即以頭蘭或且蘭為牂柯郡郡治。 《漢書·地理志上》記載牂柯郡郡治為“故且蘭”，顏師古注引應(yīng)劭曰:“故且蘭侯邑也。”《華陽國志·南中志》且蘭縣下記載: “漢曰故且蘭。” 《續(xù)漢書·郡國志五》亦載牂柯郡郡治為“故且蘭”。到三國時，《水經(jīng)·江水》記載該縣名為“且蘭”，已省“故”字。《水經(jīng)》作者為三國時人，可知很有可能且蘭縣省故字，時間是在東漢末葉。此后直到兩晉，該縣仍稱且蘭②《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且蘭縣，音沮。漢曰故且蘭。有柱蒲關(guān)也。”可見，從三國到兩晉，不稱故且蘭，而稱且蘭。。可見，既然牂柯郡郡治為故且蘭縣，而故且蘭縣是武帝時平南越的漢軍還誅且蘭君后設(shè)置，此后一直沿用且蘭縣名，那么《史記》所說的“頭蘭”自然也就是《漢書》和《后漢書》所記載的且蘭。從歷代該縣縣名的沿襲可知，應(yīng)以作且蘭為是。

且蘭的所在，據(jù)諸家考證，當(dāng)在今貴州黃平至貴陽一帶〔27〕。

且蘭的族屬，當(dāng)與夜郎相同，為濮越系族群。《三國志·蜀書·張嶷傳》裴松之注引《益部耆舊傳》說:“牂柯、興古，僚種復(fù)反”，《晉書·武帝紀(jì)》記載此事為:“太康四年六月，牂柯僚二千余部落內(nèi)屬。”可知且蘭為僚，而僚、越、濮所指皆一，在《華陽國志·南中志》又稱為“夷濮”，實(shí)即今壯侗語族的先民百越民族。

3、勞浸

《史記·西南夷列傳》: “滇王者，其眾數(shù)萬人，其旁東北有勞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聽。”司馬貞《索隱》說:“勞浸、靡莫，二國與滇王同姓。”《漢書·西南夷傳》:“滇王者，其眾數(shù)萬人，其旁東北勞深、靡莫，皆同姓相仗，未肯聽。”勞浸與勞深，“浸”、“深”二字當(dāng)屬形近而訛，應(yīng)以作“勞浸”為是。方國瑜先生推測勞浸為地名，靡莫為族名，并認(rèn)為司馬貞以為勞浸、靡莫為二國，其說未必可從〔28〕。但從《史記》和《漢書》的記載看，勞浸與靡莫和滇既然是“同姓相扶”，那么勞浸必然是這個“同姓”族群中的一支，并非地名。 《史記·西南夷列傳》還記載:“勞浸、靡莫數(shù)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發(fā)巴、蜀擊滅勞浸、靡莫，以兵臨滇。”十分清楚地說明勞浸與靡莫一樣是西南夷諸族群中的一支，而非地名。況且，在西南夷地區(qū)后來的郡縣地名中，并沒有勞浸名稱，可見勞浸決不會是地名。

4、句町

句町，《漢書·西南夷傳》作鉤町。《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句町縣，故句町王國名也。”漢武帝元鼎六年置牂牁郡，漏臥、句町，并屬牂牁郡。方國瑜先生考證句町地在盤龍江上游，童恩正先生認(rèn)為廣西的西林也是句町地，劉琳先生認(rèn)為句町故城在今云南廣南，云南之富寧，廣西的西林、隆林、田林等縣亦當(dāng)為句町轄境〔29〕。王先謙《漢書補(bǔ)注·西南夷傳》曰:“句町，牂柯縣，在臨安府通海縣東北五里。”通海南臨禮社江 (元江)不遠(yuǎn)，禮社江即《漢書·地理志》記載的“僕 (濮)水”。方國瑜先生在《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一書中考證: “此水 (指濮水)自葉榆地區(qū)流至西隨，又至交趾入海，則為今之禮社江，下游稱紅河之水，即《漢志》之濮水”〔30〕。濮水因沿岸多濮人而得名。句町的勢力范圍較為廣大，《漢書·西南夷傳》:漢昭帝五年，因“鉤町侯亡波率其邑君長人民擊反者斬首捕虜有功，其立亡波為鉤町王。”亡波為侯，既可率其所屬之邑的君長和人民斬首捕虜，可知句町的范圍較廣，所屬邑及邑君長亦復(fù)不少。正因句町實(shí)力較強(qiáng)，所以才敢于在漢成帝河平年間與夜郎王、漏臥侯“更舉兵相攻”〔31〕。根據(jù)沿濮水一線出土的的文物面貌基本相同的特點(diǎn)分析，沿濮水 (禮社江、紅河)的元江、紅河、個舊一線，大概也是句町的勢力范圍和句町文化的影響區(qū)域。句町為濮系民族， 《華陽國志·南中志》明確記載:句町縣“其置自濮王，姓毋，漢時受封至今”。

5、漏臥

《漢書·地理志》和《續(xù)漢書·郡國志》并載有漏臥縣，置自西漢，東漢、蜀漢因，晉省并。《漢書·地理志》“漏臥縣”顏師古引應(yīng)劭曰:“故漏臥侯國”，可知漏臥原為部落或酋邦。漏臥與夜郎、句町相鄰，漢成帝時曾相互舉兵攻戰(zhàn)，《漢書·西南夷傳》記載:“成帝河平中，夜郎王興，與句町王禹，漏臥侯俞，更舉兵相攻”。方國瑜先生在《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考證:“因其 (漏臥)地在句町以北，夜郎之南”。劉琳先生考證漏臥在云南宗師一帶〔32〕。漏臥屬于濮越系族群。《華陽國志·南中志》說興古郡“多鳩僚、濮”，蜀漢時漏臥縣屬興古郡，故知漏臥為濮，當(dāng)無疑義。

6、滇越

《史記·大宛列傳》記載: “然聞其西 (按，此指昆明之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滇越的地理位置，丁山以為是位于漢代的哀牢地區(qū)，在今云南保山市的騰沖，方國瑜先生對此說曾詳加論證①丁山在《吳回考》一文中對此說進(jìn)行過簡略論說，然未加詳述。方國瑜先生在《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舉出五條證據(jù)對此說加以較詳申論:一是從里程計(jì)，大理至騰沖十二日程，與文獻(xiàn)所說昆明西至滇越可千余里的記載相合;二是騰沖原名騰 (籘)越，滇、籘音近，騰越即滇越;三是可假定騰越為哀牢地區(qū)中心，哀牢首邑在騰沖，二者地位相當(dāng);四是滇越為乘象國，永昌郡有象，故滇越當(dāng)在哀牢之地;五是《魏略》記載“盤越國亦名漢越”，漢越應(yīng)為滇越之誤，盤與濮音近，濮即哀牢人之稱，濮夷在哀牢首邑。見所著《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第19、20頁。。汶江先生認(rèn)為，滇越之地應(yīng)是在今東印度的阿薩姆邦〔33〕，童恩正先生亦同意此說〔34〕。從地理方位、中印交通等角度看，汶江先生的看法應(yīng)當(dāng)是可信的，把滇越的位置定在阿薩姆實(shí)比定在騰沖更加合理〔35〕。

7、哀牢

《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哀牢)其地東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后漢書·哀牢傳》記載:“(哀牢夷)其稱邑王者七十七人，戶五萬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萬三千七百一十一”。方國瑜先生認(rèn)為，據(jù)此可見，哀牢地廣人眾，包有今之保山、德宏地區(qū)，及緬甸伊洛瓦底江上游地帶〔36〕。方先生之說，符合古文獻(xiàn)的記載。

此外，見于史籍記載的西南夷其他族群，還有廉頭、姑繒、封離等，但都是語焉不詳，文略不具，這里不再討論。

〔1〕禮記·王制〔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史記·五帝本紀(jì)〔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左傳·昭公十七年〔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左傳·文公十六年〔M〕.孔穎達(dá)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史記·西南夷列傳〔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M〕.裴松之注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任乃強(qiáng).華陽國志校補(bǔ)圖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29.

〔8〕三國志·魏書〔M〕.;三國志·蜀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17〕〔23〕〔28〕〔30〕〔36〕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M〕.中華書局，1987.117－119，206－214，18、19，13，176，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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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漢書·地理志〔M〕顏師古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冉光榮，李紹明，周錫銀.羌族史〔M〕.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9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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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史記正義〔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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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徐中舒.論巴蜀文化〔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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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漢書·西南夷傳〔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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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童恩正.略談秦漢時期成都地區(qū)的對外貿(mào)易〔J〕.成都文物，1984，(2).

〔35〕段渝.中國西南早期對外交通——先秦兩漢的南方絲綢之路〔J〕.歷史研究，2009，(1).

K289

A

1004—0633(2012)05—119—09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xiàng)目《南方絲綢之路與歐亞古代文明》(編號:10＆ZD087)階段性成果。

2012—07—15

段渝，四川省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四川師范大學(xué)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四川成都 610071

(本文責(zé)任編輯 趙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