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華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魏晉玄學和朱子理學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兩大理論思潮,它們在理論上有著諸多的相似點,其間的傳承關系是顯而易見的,本體論思想的確立及其發展就是一個重要的方面。本體論思想在先秦時期已萌其端,老子的“道”就開了中國古代本體論思想的先河,到了魏晉時期,玄學家在繼承前人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本體論思想,使其在理論上更加成熟并獲得了最終確立,同時也深刻影響了宋代理學思想的產生與發展。更為重要的是,玄學的本體論思想還滲透到了文學領域,影響了文道關系的發展,朱熹的文道觀更是與其有著直接的關聯。應該說,玄學本體論之于朱熹,首先是在哲學上影響了朱子之“理”的形成與發展,進而影響了他的文學理論,尤其是他的文道觀,就主要是在本體論思想的指導下形成的。
玄學和理學都是中國古代最具哲學思辨和系統義理的學說,它們在許多方面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前后相繼,一脈相承的,尤其是在本體論層面,魏晉玄學繼承先秦兩漢的學術理路,經過眾多玄學家的努力,最終真正確立了本體論在學術思想史上的地位,之后的理學在繼承玄學思想的基礎上將本體論思想推向了高峰,并在很多方面完成了對玄學的超越。
魏晉玄學“以無為本”,將“無”看作宇宙萬物的本體,徹底超越了先秦兩漢的宇宙生成論。玄學大師王弼強調 “貴無”,認為“無”是宇宙賴以形成的根本,同時,人類社會的一切活動也都受到“無”的支配,個人也以“無”得以安身立命,他說:“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于無也。由無乃一,一可謂無已。 ”[1]P117“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 ”[2]P337“無”是萬事萬物所依賴、所存在的最終根據,是萬物的本體。然而,王弼所說的“無”并不是絕對虛空的,“無”中也隱含著“有”,在王弼的玄學體系中,“無”與“有”其實是渾然一體的,正如湯一介先生所說:“王弼的‘無’實質上是指抽掉一切具體規定性的‘有’,即最抽象的‘一般’。如果說任何具體的事物都有其具體的規定性,即以某種規定性為‘性’,那么王弼的‘無’,它不是什么具體的東西,它是無規定性的,即以‘無規定性’為‘性’。無規定性的‘無’是不存在的,但它又是一切存在的根據,是‘純有’。 ”[3]P161另一位玄學大師郭象雖然不講“以無為本”,甚至于否定“無”,但他的思想仍屬于“無”的范疇。“獨化于玄冥之境”是郭象玄學理論的核心,所謂“玄冥”,郭象說:“凡得之不由于知,乃冥也。”[4]P403也就是說,人總是有各種欲念的,只有放棄、摒除自身的主觀欲念,達到一種無欲無知的狀態的時候,才是“玄冥”,這種狀態從本質上講就是一種“無”的狀態。
玄學本體論思想的最終確立在古代思想史上有著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宋代理學思想的產生與發展,與玄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朱熹作為理學的集大成者,顯然最具代表性。“理”是朱熹思想的核心,在他看來,“理”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是萬物存在的基礎,是太極,他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育萬物。 ”[5]P1不僅如此,“理”還是仁義禮智之總名,是倫理道德之總稱,因而,朱熹格外強調個人自身的身心修養,通過“盡心”達到體道、明理的精神境界。當然,魏晉玄學也強調體道,但它更注重“無”,認為“無”才是體道的根本途徑。應該說,朱子的理學在本體論層面明顯繼承了玄學的思想,但又超越了玄學。玄學重“無”,強調“無為”,認為要順從萬物之理,要擺脫自身的主觀意志、欲念、成見,追求一種“與萬物同體”的精神境界;朱子重“理”,強調心的湛然澄明,要求順萬物之性,與萬物為一,他的“理”超越了玄學的“無”,但又將“無”包含在其中。
南宋理學家朱熹作為理學的集大成者,不僅在理學方面達到了最高的層次,而且其文論思想,尤其是他的文道觀更是綜合了之前道學家、古文家、政治家關于文道關系的思想,形成了較為豐富完善的文道理論。他的文道觀繼承了周敦頤、程頤等人重道輕文的觀點,同時在許多方面對他們又有了很大的超越。同周敦頤、程頤等人相比,朱熹不僅在理學方面有著更高的修養,對理學基本問題的認識更加深刻,而且在文學方面也有著極深的造詣,他不僅精心研究過《詩經》、《楚辭》,還撰有《詩集傳》、《楚辭集注》、《韓文考異》等理論著作且影響深遠,更為重要的是,朱熹借鑒吸收了魏晉玄學的本體論思想,將文道理論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可以說,朱熹的文學理論,一方面體現了他的道學思想,另一方面也給予文學以充分的關注。
在朱熹之前,文人學士大多從道德內容和文飾形式的關系方面來探討文道關系,而朱熹的最大貢獻則在于“他第一次將文道關系明確地上升到了本體論的角度,將歷來僅限于道德或道統內容與文學辭章關系的文道說,切入到體用關系的深度,從表象世界或表現方式與其本體世界或終極原型的關系來加以新的審視。”[6]P195應該說,朱熹從本體論層面上探討文道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魏晉玄學的影響。魏晉玄學作為我國古代一個重要的學術思潮,它最主要的貢獻就在于推動了本體論思想的進一步發展,并試圖將自然與名教統一起來,為名教的存在及價值提供思想依據。相較于先秦兩漢的宇宙發生論思想,魏晉玄學開始以比較抽象的方式并著重從本體上探究宇宙萬物存在的根據,以期建構一個系統的本體論體系。湯用彤先生在談到這一問題時講到:“魏晉之玄學則不然,已不復拘于宇宙運行之外用,進而論天地之本體。漢代寓天道于物理。魏晉黜天道而究本體,以寡寓眾,而歸于玄極;忘象得意,而游于物外。于是脫離漢代宇宙之論而流連于存存本本之真。”[7]P47-48從某種程度上講,玄學和理學面臨著相似的社會現實,需要解決相似的社會問題。魏晉時期,政治腐敗,社會動蕩不安,統治危機日益嚴峻,玄學家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試圖通過對“有無”、“本末”、“體用”等問題的探討來為名教的存在尋找理論上的依據,以維護封建王朝的統治;而北宋乃至整個宋王朝始終面臨著較為嚴重的統治危機,加之隋唐時期儒學的衰微,因而復興儒學以維護統治也成為宋代知識分子的頭等大事,理學作為宋代學術思潮的主流,相應地理學家也以“性與天道”的關系為主題展開了討論,并建立了系統的理學體系,可以說,理學家關于“性”、“理”、“天道”等問題的討論直接繼承了魏晉玄學關于“有無”、“本末”等思想,并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魏晉玄學所開啟的以本體論的方式去論證名教存在合理性的思路直接影響了宋代理學家從“天道”、“理”、“太極”、“性”、“心”等本體論范疇去完善儒家思想,并進而影響了他們的文學觀點,尤其是在文道觀方面,這種影響尤為明顯。
朱熹在繼承玄學思維方式的基礎上,從本體論的角度對文道關系做了新的闡釋,并形成了統貫他的藝術哲學的文學本體論思想——文從道出、文道合一。朱熹認為,“道”是本體性的存在,是根本,它決定著“文”,文只是道的外在表現,文統一于道。他說:“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唯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之文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 ”[8]P3319道為文的根本,文為道的枝葉,根與葉本為一體,因而文道一貫,同時,根繁才能葉茂,只有具備了高尚的道德才能寫出好文章。他在《與汪尚書》中還說:“若曰惟其文之取,而不復議其理之是非,則是道自道,文自文也。道外有物,固不足以為道;且文而無理,又安足以為文乎?蓋道無適而不存者也,故即文以講道,則文與道兩得而一以貫之,否則亦將兩失之矣。”[9]P1277-1278這里他仍然強調文道一貫,主張文與道的統一,堅決反對文自文、道自道的觀點。因而,他對古文家的“貫道說”和“俱道說”都提出了批評,他說:“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飯時下飯耳;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 ”[10]P3305還說:“今東坡之言曰:‘吾所謂文,必與道俱。’則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時,旋去討個道來入放里面。 ”[11]P3319在朱熹看來,文與道是本體與現象、形上與形下的關系,“道”為形上的本體,“文”為形下的現象,本體道決定現象文,而現象文則是本體道的體現,兩者相互聯結,不可分離。“貫道說”和“俱道說”則將文與道割裂開來,將文看成與道不相干的事物,這明顯與朱熹的思想相背離。應該說,朱熹反復強調文道合一、文道一貫,目的就在于說明文皆從道中流出、文統一于道,實現文道兩得。他在《答呂伯恭》中說:“夫文與道果同耶異耶?若道外有物,則為文者可以肆意妄言而無害于道。惟夫道外無物,則言而一有不合于道者,則于道為有害,但其害有緩急淺深耳。 ”[12]P1413
“朱熹在文與道的關系上既把文統一于道,又不把文等同于道,所以他在評論文學作品的時候能夠既看到思想內容、又看到藝術形式,而且在強調政治標準的前提下實現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的結合。”[13]P402這與程頤等理學家的觀點有著很大的不同。朱熹在重道的同時,也給予“文”以足夠的重視,認為:“作詩間以數句釋懷亦不妨”[14]P3305,對很多前人作品的文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他評價蘇軾時說:“木之問:老蘇文議論不正當。曰:議論雖不是,然文字亦自明白洞達。 ”[15]P3117也就是說,在“文道合一”思想的指導下,他一方面重道,要求文章要有充實的內容,但并沒有因道廢文,而是主張文道兼顧,要求在內容上以道為主,在文辭上取其所長,這樣才能達到文道兩得。
總之,朱熹的文道觀,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在魏晉玄學的啟發和影響下對文與道的融合,他站在本體論的高度,認為文與道是形上與形下、本體與現象的關系,道為本,文為末,文統一于道。從本體論的角度強調文道合一、文道并重無疑有著積極的意義,但作為一個理學家,他在本質上是輕視“文”的,認為文為末技,強調道為文學的內容和源泉,將文僅僅看作表現道的工具,這就割斷了文與社會現實的聯系,同時,作為文學重要特質的審美屬性也消失殆盡。朱熹對文道關系的這種認識也與他對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合吸收有著密切聯系,作為宋代儒家思想的代表,他必然要求文章要有益于教化,要體現高尚的道德內容;而作為一個有著較高文學修養的“文學家”,他也不可能對優美的文辭無動于衷,這又與對道家老莊文學思想的吸收有關。因而,在朱熹的文道觀中,文與道是本體與現象的一體兩面的關系,是相互聯結,不可分離的,但“道”始終占據著中心位置,起著主要的、決定性的作用,這也是后人批評他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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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周易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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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1]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2] 郭奇,尹波點校.朱熹集·答呂伯恭[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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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四○[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5]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M].北京: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