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飛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三門峽職業技術學院 語言與藝術系,河南 三門峽 472200)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文學藝術進入了空前繁榮的時期,詩歌散文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小說方面也有著巨大的貢獻,特別是傳奇文的創作把傳統的文言小說推向了高峰。唐代的整體文化環境比較自由,思想相對開放,文人可以盡情進行文學創作,而唐代科舉行卷溫卷之風則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傳奇文的創作,作品數量多且質量上佳。唐代傳奇文學,其作者主要來自士人階層,而唐代的士人階層則是通過科舉考試形成的。他們屬于官僚階層,或是即將成為官僚的階層,而在文化領域中,士人階層則屬于少數擁有話語權的階層,他們是儒家道德傳統的繼承者。也可以說男性視野下的儒家道德倫理觀念是唐傳奇創作的思想依據。因此可見《李娃傳》中多處男性視角的敘述,也代表了唐代傳奇文學敘事的話語角度。
文本中對李娃的形象從外在容貌,到行為舉止都做了詳細的描述。李娃對待生由初識時的情意深濃,到生錢財散盡后將生拋棄,再到后來下定決心收留生,并幫助生考取功名。李娃的行為轉變之快、之大實為驚人。由此產生一些疑問,在此作探討。
1.李娃真的是純真少女嗎?
之前研究者已對李娃的形象做了詳細論述,如:有的認為《李娃傳》“是一支描寫青春與愛情的贊歌”[1]。有的認為小說展現的是人性中矛盾而多面的主題,“人性主題才是小說的真正主題。其思想價值在于教諭人們全面認識人的品格和行為”。[2]亦有人認為李娃為純真少女,對生從初識時一見鐘情似的一瞥,到生落難后對生不遺余力地進行資助。由此人們認為李娃是儒家傳統女性的典型代表,與生之間有深厚的愛情基礎,而李娃在嫁給生以后,極盡能力地樹立自己貞潔女性的形象。后人對此深信不疑,并廣為傳揚李娃的節烈貞行。然而對文本仔細研讀之后,我認為不盡然。
文中生對李娃一見鐘情久久想念,生的朋友這樣告誡他:“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由此可見,李娃并非普通門戶家的女子,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倡優,而是多通貴戚豪族以營利為目的的妓女。遇到某生已不是她第一次“見賓客”,那么用“純真”一詞對李娃進行描述似乎不妥。李娃并非不諳世事的純真少女,而是深通如何左右男性心理,亦深知面對男性如何隨機應變。后當生登門拜訪時,姥就一心把娃介紹給生認識:“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愿將見之。”這也是一般鴇母、妓女的常用方式。從生與娃初次見面的過程可以看出,這與一般妓女并無不同。然而,“歲余,資財仆馬茫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雖相處一年在生看來“娃情彌篤”,但李娃卻與鴇母合謀拋棄了生,因為此時一文不名的生已無法為她們帶來經濟利益。在娃騙生的話語中,也并不見其有何愧疚神色。相反當娃引生至某姨之宅時與嫗的“相視而笑”卻讓人看到陰謀所在。
2.李娃對生的救助是出于愛情嗎?
當生被拋棄后,憤懣難當,惶惑發狂,絕食三日而至遘疾甚篤,被邸主棄出家門放于喪葬鋪中。生在鋪中人的照顧下漸漸康復,即在此謀生,后在兇肆比賽中,被家人識出并與父親相認,但父責其污辱家門,并鞭之數百棄之而去。此時他已生無可望,面對情人的背棄,家人的拋棄,困病交加的生已然淪為真正的乞丐。饑寒交迫之下,生乞至一門前,“有一門獨戶左扉”,這正是李娃所遷之第。娃聽聞凄切的乞討之聲認定為生,并堅決反對鴇母將生再次拋棄,反而對生施以救助。
自此大家都認為李娃對生是一片衷心,情意深篤。但通過認真思考,一些細節及社會背景對人物的深層理解的幫助卻并不能忽視。在此將唐傳奇的其他作品如《霍小玉傳》與《李娃傳》對比分析,同是寫妓女,霍小玉的結局卻是悲劇性的。可以說,這兩部作品都凸顯了男性所代表的儒家道德倫理觀念的典型思想,我們可以看到文本中多處男性視角的敘述所代表的男性觀點。如《霍小玉傳》中李益說:“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張生見崔鶯鶯“顏色艷異,光輝動人”才動了追求之念。這些代表了唐代士子情愛的普遍標準,兩情相通一般以才貌為前提。而這一前提其實也隱含著男性的視角,女性正是在用男性的欣賞視角對自己的形象加以改變。再從情節上來看,在對待男方的態度上霍小玉與李娃不同,霍小玉要求與男方結婚,但男方金榜題名之后卻拋棄了她,與大家閨秀成了親,滿懷怨憤的霍小玉死后對他百加折磨,致使他精神崩潰而無緣無故地折磨自己的妻子。由此我們看出,似乎造成不同結局的原因是兩位女主人公對待男方的不同態度。同樣的故事安排,卻因一方索取、一方主動退出而產生了不同的結局。
作為男性作者筆下的女性,李娃是否認識到這一點不得而知,但李娃的做法卻贏得了男性社會的認同。對生主動施救而后不計名利地退出,是李娃的真實所愿嗎?當然我們不能否認這其中也有情感的成分,但李娃與生相處一年,她深知生的性格,知道應該怎樣對待生,她清楚自己的處境。唐代像李娃這樣的妓女很多,一般是年輕時歸鴇母所管,年老色衰后就自己做鴇母,還年輕一些的就去做別人的小妾,這是當時妓女們的普遍命運。孫棨的《北里志》有如下敘述:“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為之……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內,諸母亦無夫,其未甚衰者,悉為諸邸將輩主之。或私蓄侍寢者,亦不以夫禮待。”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凡妓女皆不過三十,三十歲以后就要另謀生計,而李娃此時已經二十多歲了,從文中可以看出“某為姥子,迄今有二十歲矣”。妓女一般五六歲被鴇母收養,以此來算,李娃至少已經二十五歲了,也就是說她只剩下不到五年的時間了,了解了這些背景之后,再來解讀李娃對生的態度的突變與她當時的處境是有很大關系的。
李娃其實是在下一個賭注,她清楚地知道生出身名門,且通過努力一定會金榜題名,若不出意外,她也期望生的家庭能夠接納她這個幫助生金榜題名的女性。當然,如果沒有一點感情,李娃也不會無條件地照顧生,但挖掘感情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這也是一種可能性的假設,但這種可能性我們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前文所述唐代科舉有行卷溫卷之風,像《李娃傳》這樣的文章曾被用來作為金榜題名的一種手段。唐代考生應考之前都要千方百計地讓考官記住自己,向考官送呈自己的詩或文章吸引考官注意。如朱慶馀的《閨意獻張水部》就是如此。類似的請求自然極多,考生于是又寫了一些能引人注目的文章。所以這類作品開始流行且質量上乘,作者亦多為科舉造就的人才。
在《李娃傳》開頭和結尾作者都附加了評論或介紹。小說開頭這樣寫道:“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這是作者寫這篇文章的原因,并點明主人公身份,其目的就是強調作者所講述的故事是實際存在的,以便使故事具有權威性和真實性。在結尾作者則這樣評論:“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李娃被作者論為比烈女的節行還高。接著作者又寫:“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這些內容一方面強調故事的真實性,另一方面說明它不是白行簡的個人杜撰,而是當時已經膾炙人口廣為流傳的民間說話《一枝花》,作者只是受李公佐的鼓勵勸說才寫下的。魯迅曾說:“行簡本善文筆,李娃事又近情而聳聽,故纏綿可觀。 ”[3]“善文筆”指作者語言表達能力強,“近情”則指唐代豪門士子與妓女相戀是極為常見的事情,貼近生活合情合理。“聳聽”則說李娃的行為超出人們的想象,雖說于情理之中,但是在意料之外。因此李娃的言行事跡都可能有作者文學加工的痕跡,而這種加工必然會涉及作者及當時李公佐之輩的主導思想。
文本中可以看出對李娃的描述帶有明顯男性特質。如李娃在說服鴇母收留生時的一段話用了四詞:失志、困躓、欺天負人、自貽其殃。這四詞在古代典籍中都是男性人物發表議論時所用的語言。而生高中后娃的一番言辭也體現出其高超的智慧,這使李娃的形象與男性智者相呼應。[4]
文學創作的過程是作者精神世界與文字相結合的過程,是現實世界與內在意識的交融。“人類的文學活動都可以被看做一種心理現象”。[5]人類的文學創作活動是作者和社會集體潛意識的反映,探究文學作品內在思想應從根本入手,即創作者的主體心理。李娃的形象是以男性的角度進行定義和審視的,這就不自覺地被披上了男性認可的外衣。而《李娃傳》又深受行卷溫卷風氣的影響,其功用可想而知。作者極盡所能把李娃塑造成儒家傳統女性的典范,體現其明顯的道德意圖。《李娃傳》通過白行簡的二次創作已然不同于原始流傳的版本。而作者的目的也不單純是把這個故事記述下來。如卞孝萱先生認為,白行簡“創作”《李娃傳》不僅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的諷刺,還有對自身家世不幸的憤慨。而白行簡渲染妓女李娃被封為汧國夫人,矛頭指向朝廷。[6]作者在此其實已把李娃賦予自身思想,作品原來所反映的思想價值已經在創作過程中發生了無意的改變。
文本的敘事在作者的寫作過程中無意識地反映出當時統治階層的意識形態,《李娃傳》所反映的不僅是作者個人的意識,而且是作者所代表的唐代男性知識階層的集體潛意識。文中可見唐代男性對生金榜題名時娃不但不表功反而要離開的行為贊嘆不已。這正是唐代男性心中所設想的理想女性。縱觀唐代歷史,妓女成為官僚夫人這樣的事實是不存在的。但是唐代的男性作者和讀者卻相信這個故事。由此來看,人們始終認為李娃不是一個妓女,而是值得所有女性學習的模范和榜樣,而這樣的榜樣必須在男性敘事話語下廣為宣揚。
[1] 孫麗華.《李娃傳》新論[J].唐都學刊,1993,(1):17.
[2] 周承銘.重新評估《李娃傳》的思想價值[J].隴東學院學報,2008,(6):54
[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157.
[4] 王國軍.《李娃傳》用典與女性李娃的男性特質.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08,(4).
[5] 錢谷融,魯樞元.文學心理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6] 卞孝萱.《李娃傳》新探[J].煙臺師范學院學報,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