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浩
(延邊大學人文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基督教是作為文化滲透進入中國的,但在五四時期,渴求新文化以便確立新的價值觀來指引舊中國的發展方向是當時的時代特征。當時眾多的思想家密切地關注基督教,基督教教義的核心——耶穌也成為他們關注的對象,而且形成了一種普遍的認識,即耶穌不具有神學意義,也不具備施展的“神跡”的非凡能力,而是作為具體人格從不同側面展現出來。其中,更多是作為一種獻身和愛的品格被他們所感知,正如陳獨秀所認為:“要將我們從墮落、冷酷、黑暗、污濁的坑中救起,建立對抗倫理綱常的新信仰,就是耶穌崇高的、偉大的人格。”[1]魯迅對耶穌的認知尤為深刻,常常把他的種種神跡和宗教行為與現實社會以及自身的經歷聯系起來,兩者的結合生成了豐富的意義。
魯迅對基督教文化的接受是世紀之交中國社會文化轉型時期的必然,在魯迅從西方文化中探求精神資源時,基督教漸漸進入他的視野,并在他的文化探知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在他早期的學術論著里就對基督教的價值作出客觀判斷,在以后的文章中,又幾十次引用《圣經》中的事跡、典故、箴言。尤其對于耶穌,魯迅看到的不是“神的內容”,而是“人的內容”,不矚目于耶穌的“神性”,而關注他的“人性”,從主體精神上推崇他的品格,并引申出精辟的思想見解和對當時中國的社會深刻的認識。
耶穌作為基督教的核心教義具有豐富的神學意義,他奉上帝的意旨以道成肉身的獨特啟示來到人世,傳播福音、宣揚普世大愛,可是遭到迫害,受盡了嘲弄和折磨后被釘死于十字架上。耶穌以自己為祭品來拯救世人的罪,其愛深廣無比,但不為世人理解,他的受難是《四福音》中最悲壯的一幕。這種自我犧牲的救世精神無疑是震撼人心的,從主體意識上來感受耶穌的內心世界,他是異常痛苦的。他自己深愛著的民眾給了他無盡的詛咒和嘲諷,侮辱他是“猶太人的王”,并毆打摧殘他,這對情感豐富的耶穌來說是無情的打擊,而他所愛的竭力幫助和拯救的民眾又把他釘上了十字架,精神和肉體的痛苦是難以描述的。可以說,剝離神學的外衣耶穌是一個由血肉組成的、充滿豐富情感的世俗凡人,他受難的過程是他在肉體上、尤其是精神上的極度痛苦,把這一個體的普通經驗泛化到人的普遍存在,它將是人類所有痛苦經歷的最痛。
魯迅著意于關注耶穌傳道受難的經歷,而且從現實世事的角度來感受他的遭遇,在《寸鐵》中魯迅說過:“馬太福音是好書,很應該看,猶太人釘殺耶穌的事,更應該細看。”[2]此外,他在多部作品當中提到耶穌,尤其在《復仇(其二)》中,魯迅對耶穌被釘殺的情境做了精細的描述:“丁丁地響,釘尖從掌心穿透,他們要釘殺他們的神之子了……丁丁地響,釘尖從腳被穿透,釘碎了一塊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他沒有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3]這一段耶穌受刑描寫比《四福音》中任何一個都要細致,魯迅一面強調了耶穌在肉體上的劇痛,更突出他內心世界悲涼和復雜的情感。懸身于十字架的耶穌身在“無物之陣”,處于一個被看的絕境,這是一個“救世主”可悲的境地和最痛苦的心境,但是耶穌力求讓自己頭腦清醒,他沒有喝“用沒藥調和的酒”,目的是看清他要拯救的民眾,對他們的無知施以悲憫并“仇恨他們的現在”。顯然,魯迅把耶穌化為一個敢于犧牲的啟蒙者,直面殺害自己的“仇敵”,希望他們覺醒。基督教的觀念中道成肉身的目的是上帝的位格之一——圣子化為肉身,用凡人的話語和行動教導人類,秉承上帝的愛無悔地拯救世人。相比之下,魯迅筆下的耶穌卻有著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其間隱含了魯迅對國人的評判。
可見,魯迅是把耶穌塑造成一個“向庸眾宣戰的孤獨的先覺者”,并著重突出了他為庸眾受難、最終又為庸眾所害的悲壯意義。魯迅早在《文化偏至論》就認為耶穌是民族的先知,有拯救民族脫離不幸的能力,但是卻為故國所不容,反而遭到迫害。他們的結局是由于民眾的無知和冷漠。所以魯迅說:“先覺的人,歷來總被陰險的小人昏庸的群眾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殺戮。中國又格外兇。”[2]顯然,這是魯迅反觀當時沒落的中國,更讓他發出無奈的悲涼。他感受到國人沉迷于把別人的苦難當做欣賞、安慰,把殘酷當做娛樂他們不理解犧牲者的意義和價值,更不會為犧牲者祝福,他們只曉得的是“散胙”。所以魯迅對耶穌的受難是刻骨銘心的。
在宗教意義上,耶穌的愛無比深廣,并以此為基礎締造出基督教倫理價值的最理想境界,即把對人的愛作為統括一切的最大誡命,是基督耶穌恒久追求的目標和價值。在《約翰福音》中,耶穌臨死前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愛人如己的博愛精神使基督教成為一種“愛”的宗教。甚至,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時候,還為處死他的人祈禱: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神學家麥格拉思說:“這位創造了世界、創造了我們、愛我們并且關懷我們的上帝從天上降下,上了十字架,向不信的疑惑的世人證明了其愛是何等的長闊高深。”[4]人們在認可耶穌的愛同時常常忽視的另一面,即內心的受難,來自于情感的苦痛往往比肉體的折磨更令人難以想象和承受。
魯迅極力推崇耶穌充滿犧牲和仁愛的救世精神,這與他早期積極探索“國民性”問題是相通契合的,他曾經與許壽裳探討國民品性當中的負面因子,面對國勢的腐朽衰敗、民眾的麻木不仁魯迅深感坦誠和互愛是國人品性里最缺乏的,尤其是對新一代的扶持是亟待解決的。所以魯迅把愛作為劃分新舊世界的標尺,他說:“我現在心以為然的是,便只是‘愛’。覺醒的人,此后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他甚至愿意效法耶穌背負十字架為人類贖罪,他坦誠地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5]與耶穌相比,魯迅的“愛”更具有人道色彩和強烈的發展意識,他的愛是深廣持久的,是純粹的、無條件的、不記功利的,他是背負了個人的痛苦和一個民族歷史帶給他的苦痛去愛世人,并希望這愛照亮黑暗的大地,澤被后世。
魯迅推崇耶穌的愛,同時也經受著與耶穌相似的精神上的受難,他們都誠摯無私地關懷他人,但反過來卻被自己愛的人所殘害。一個啟蒙者、施愛者得不到理解、支持,反而遭到敵視甚至仇殺,這是魯迅所痛恨的。魯迅慣于詢問國人存在的境遇、精神狀況,關注著他們的精神、情感、靈魂的內心世界,為啟蒙拯救民眾不息的奮斗。他給予許多青年以信賴和摯愛,鼓勵他們昂起生活的勇氣。但是一些青年在得到魯迅的幫助后,卻又與他斷絕聯系,并對魯迅進行人身攻擊和污蔑。這種對人熱血相助卻反遭相助的人嘲笑、折磨的經歷和內心體驗,與耶穌的受難十分相似。
但是,魯迅仰慕基督的愛的品格和犧牲精神,卻不贊同他的寬恕思想。《復仇(其二)》是描寫耶穌受難的經過,但魯迅卻以“復仇”為標題,其涵義是深刻的。尤其魯迅強調了耶穌的“仇恨”,這也是《四福音》當中沒有的。這反映了魯迅思想情感當中的另一面。魯迅曾說:“……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瘦弱了……于是乘我困苦的時候,竭力給我以下悶棍……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6]顯然,魯迅不愿意把自己上升到神祇圣者的高度,他視自己為有血有肉,感情豐富的一個平凡人。作為啟蒙者他愿意付出,但他絕不被釘了十字架還要憐惜害了他的人,寬恕他們,為他們祈禱。對于害他的人,魯迅堅決主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做針鋒相對的回擊,并且要痛打落水狗。
耶穌的愛以悲劇收了場,但這悲劇中卻含有了圓融的氣氛,他以無我的大愛完成了自己的宗教使命,這一普世的愛使耶穌成為愛的符號銘刻在他的信徒心中。魯迅主張愛,但同時反對寬恕力主復仇,茍且偷生是沒有價值的。這是因為魯迅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他要打破“大團圓”,如撒旦一樣敢于反抗,成為一個精神界的戰士。
《圣經》既是宗教典籍,又是經典的文學文本。其內容歷史跨度久遠、涉及大量歷史事件,其中隱含的思想與人的境遇、狀況有密切聯系。可以說,《圣經》從多個方面、多個層次影響著文學創作,從方式上說可以化用情節,可以從中選擇素材,引用典故,再現人物原型等。魯迅諳熟《圣經》,其創作有意無意中與之發生某些關聯。其中,耶穌受難事件是魯迅比較關注的,耶穌也成為魯迅創作的一個原型。原型的引用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品人物與原型人物同名,這是顯性的符號,直接就可以感受到。另一種是化用原型人物的經歷,是隱性的符號,只有把作品人物與之對照比較,才能發現兩者的聯系。魯迅的一些作品中的人物就是耶穌的隱性符號。
有學者認為:“耶穌某種意義上成為魯迅的創作原型”,“不僅影響了他的部分作品的藝術性,而且影響著他全部作品的基本精神取向,與其啟蒙主義的角色定位,具有高度的一致性”,[7]這一說法是把耶穌的傳道的宗教行為隱喻為對庸眾的啟蒙行為,把耶穌被釘十字架以拯救世人的罪的事件當做一個革命者為大眾謀求解放卻被無知的民眾殘害。這一觀點是有道理的,“救世者”遇害,對魯迅來說是感同身受的,所以,相關主題的創作也深刻的凝聚與他的筆觸。其中,小說《藥》是最具代表性的,主人公夏瑜的經歷與耶穌的受難過程在情節上具有很強的相似性。
首先,夏瑜和耶穌有著相近的身份。夏瑜是清末的一個有啟蒙思想的青年,為人坦蕩,具有進步思想,滿懷革命理想,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秘密參加了革命黨。耶穌出生希律王統治的暴政時期,長大后行醫傳道,明知將要遇難也要傳播其教義。
其次,二者的思想都是為環境所不容。夏瑜宣揚天下為公的思想,遭到晚清牢頭和遺老們的毆打和歧視。耶穌預言神的國度即將來臨,但遭到眾人的質疑和反對,并被家鄉的人厭惡。
再次,二者的結局相似。夏瑜的族叔夏三爺為了25兩賞銀向官府出賣了自己的侄子,耶穌被弟子猶大以30塊錢出賣給巡撫彼拉多。二人在獄中都飽受折磨,衣物被兵丁和牢頭占有。最后,二人都是在眾人的圍觀之下被殺掉,耶穌被釘殺在十字架,夏瑜被砍頭在丁字路口,兩個人的母親都在他們死后上墳。耶穌死后顯靈復活。夏瑜的墳上添了些“一圈紅白的花”,象征了精神上的復活。
可見,兩部作品在主題上都是救世者與被救者之間尷尬的關系,與耶穌為救世人卻被世人釘死在十字架上,還要遭受世人的詬罵、羞辱一樣,夏瑜也深刻體現了革命者與民眾之間的關系。在很大意義上,耶穌成為夏瑜形象的原型。所不同的是耶穌的死帶有宗教色彩,他在死前向上帝祈禱,希望上帝赦免民眾的無知。而夏瑜以一個犧牲者最清醒的姿態向牢頭阿義說出了“可憐”,表現出他對世人無知的悲哀,也是革命者對現實敢于擔當責任的情懷。
此外,雜文《頹敗線的顫動》也傳達了類似的主題,作品當中那垂老的女人年輕時為了養育年幼的女兒被迫賣身。而待到女兒長大成家之后,一家人都厭惡憎恨這個老女人,他們覺得老女人當了妓女去養孩子是莫大的羞辱,會遺患世代,并詛咒老女人的撫養。而女兒的孩子竟然把一片蘆葉像鋼刀那樣一揮,嘴里赫然喊出了“殺”。老女人忍了內心的苦痛,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個失去了人性的家。作品表達的也是獻身者被拒絕的主題。母親有偉大的自我犧牲精神,為了女兒,她忍受了巨大的羞辱與痛苦,換來的卻是女兒一家的抱怨與反目。老女人“心中剎那間將一切合并:眷念與決絕,愛撫與仇恨,養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8]她所奉獻的一切成為女兒用來刺殺自己的刀子,她面對的是一個冷漠的世界,然而她又無處訴說自己的委屈和怨恨,這個絕境把她的精神全部打碎。
總之,魯迅對基督教文化以及其教義的核心耶穌的認知是客觀辯證的。在梳理基督教歷史過程中,他把基督教義的“創世說”、“天國說”界定為迷信,也認定在中世紀極端宗教勢力對人正常精神的束縛和對社會文化進步的阻擋,同時,對耶穌施展的種種神跡也給予了否定。但魯迅又賦予其以積極的含義,把它作為文化資源,對耶穌進行了從宗教的形而上的觀念向現實世俗的轉化,把耶穌的傳道過程轉化為人格崇高、行為執著的現世的凡人。這是由于魯迅深刻地感悟到國人“愛”的缺失,他在掀開這吃人的舊世界的帷幕的同時,要用合理的資源滋養破敗的人文精神,給積弱病態的民族以愛的關懷。所以,在對民族文化的反思與對基督教文化的審視中,他認同了耶穌的人格品質和博愛精神,與他產生了強烈的共鳴,由此傾訴自己內心中的廣博深厚的“愛”和積怨憤懣的“恨”,希望以此作為啟蒙民心、變革社會的一種思想武器。但對于耶穌的推崇絲毫不能動搖魯迅的人格。永遠執著于此岸世界,秉持著愛國主義、人文精神是魯迅的獨立人格。
[1]梁工.基督教文學[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396.
[2]魯迅.寸鐵[M]//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9.
[3]魯迅.復仇(其二)[M]//魯迅文集.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369.
[4]麥格拉思.基督教概論[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41.
[5]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5.
[6]魯迅.兩地書.九十五[M]//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46.
[7]劉鋒杰.魯迅象征創作的意象資源及獨創性[J].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2002(9).
[8]魯迅.頹敗線的顫抖[M]//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