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丹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滄浪詩話》是嚴羽文藝思想的集中體現。嚴羽論詩將文學藝術本身作為第一位,他將文學看作獨立的審美對象,不摻雜政教功利的因素來品評前代和本朝詩,是純粹的美學批評。他以高度自覺的審美意識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憑借自身的滿腹才學,成為繼“司空圖之后第二位較徹底地杜絕功利批評、恪守審美批評原則的杰出詩歌批評家”。
“別材別趣非關學,了了禪心詩話樓。領取羚羊香象妙,一時文士盡低頭。”楊浚的這首《嚴羽》對《滄浪詩話》的認識和領悟十分中肯,點明了《滄浪詩話》中嚴羽的兩點重要理論——“別材別趣”說和“以禪喻詩”的方法論,同時也點出嚴羽論詩“以盛唐為尊”的審美批評論。高賜恩《論詩有感作三絕句》之一寫到“別才妙悟本從天,謂不關書語太偏”,揭示出嚴羽詩學理論的另一個要點,即“妙悟”說。高賜恩認為嚴羽“別材別趣”有偏頗之處,那么,嚴羽的“別材別趣非關學”該如何理解呢?
《滄浪詩話》具有較完整和嚴格的理論體系,全書分為五個部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其中,《詩辨》是嚴羽集中闡述自己論詩基本主張和理論觀點的核心部分。嚴羽自謂“仆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在《詩辨》中嚴羽提出了著名的“別材別趣”和“興趣”說的審美特征論、“妙悟”說的審美主體論以及“以盛唐為法”的審美批評論,成為宋代詩學一尊輝煌的里程碑。因嚴羽理論的體系博大精深,難以全面展開論述,本文重點探討“別材別趣”說和“興趣”說。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這是嚴羽對“別材別趣”的完整論斷。楊浚和高賜恩評嚴羽詩歌都提到別材別趣與學的關系,尤其是高氏認為嚴羽此說有失公正,那么這個“關”字作何解釋才更合理呢?王運熙、顧易生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解釋為:“關”字本義為“門閂”,《說文》所謂“以橫木持門戶也”。因此,“非關書,非關理”當系不為“書”與“理”所閂閉、堵塞之意;同時,“關”字最常用的意思為“關聯”,但若理解為此意,遂認為嚴羽論詩完全排斥“書”與“理”,即高賜恩所言“語太偏”。
郭紹虞先生在《滄浪詩話校釋》注釋中寫道:“別材、別趣之說,最為后人爭論之點。其實滄浪只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后人易‘書’為‘學’,異議遂多。”此處的“書”和“理”是有特定對象的,所謂“書”主要指以文字、才學為詩,所謂“理”主要指以議論為詩。郭紹虞在《滄浪詩話校釋》注釋中針對攻擊滄浪“別材別趣”說的言論,發表了以下論述:“不知滄浪只言‘非關書也’,并未說‘非關學也’,即使說是指‘學’而言,也要知道滄浪此言重在糾正當時詩弊,正是有為而發。大抵宋時江西詩人最嚴雅俗之辨,而江西詩人亦無不重學”。然后舉蘇、黃取事用典的例子,得出結論——南至南宋初葉,此風稍變,但是江西詩人遺留的饾饤習氣并沒有完全去掉,所以滄浪此語正是針對江西詩人“杜詩無一字無來歷”之說而發的,不能因為看到后世性靈說的流弊,而歸罪于滄浪此語。筆者認為郭先生此說十分中肯。嚴羽“別材別趣”說的提出正是針對江西詩派詩風的弊病而發此議論,因為在嚴羽時代,江西詩派倡導“無一字無來處”、“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說,使“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風氣籠罩詩壇而且直至南宋詩壇。雖然南宋詩壇時人為力圖擺脫江西詩風做出了努力,如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反對江西詩派的文藝主張,重新向中晚唐詩人尋求振興詩壇的良方,但在學習唐詩的呼聲中失去了正確的方向,未對詩壇發展指明方向。因此,糾正文壇理論誤區的歷史使命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嚴羽的肩上。于是,他從現實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切入,痛下針砭,嚴厲斥責宋詩,以喚醒詩壇,提出了著名的“別材別趣”說。
嚴羽“別材別趣”說的理論表述是辯證統一的,他將詩歌作為獨立的藝術對象來審視,提出詩歌內在要求“別材,非關書、理”,同時又說“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嚴羽堅持全面的觀點,沒有過分偏頗某一方,并未割裂詩與“書、理”的關系。所以,后來那些非議嚴羽“別材別趣”說的人們,正如郭紹虞先生所言“讀滄浪語未終,遂加排詆,不免輕于三字,也就不可能在‘書’字上理解滄浪的意旨……不免斷章取義,濫施攻擊”。
《滄浪詩話》中“別材、別趣”到底指什么?雖然《詩話》沒有正面解釋,但是我們可以從其反對和肯定的詩風中找到答案。
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詩辨》)
以上表述是嚴羽肯定盛唐詩風,這里“別材別趣”和“興趣”實則密切關聯,融為一體。嚴羽論詩推崇盛唐詩,認為詩歌應達到像盛唐詩所能達到的“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渾然境界,這樣的詩才是好詩,詩歌的語言應“言有盡而意無窮”,好詩應是吟詠情性,以獲得“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整體藝術美感。在肯定盛唐詩風后,滄浪筆鋒一轉,直斥宋詩。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詩辨》)
嚴羽對待宋詩的態度相當嚴厲,他以前后截然不同的口吻揚唐抑宋,沒有任何含糊言辭,他的言語就像是一把利劍直刺宋詩肺腑,直斥其傷痛。由此筆者認為,嚴羽提倡的“別材別趣”應指詩歌的本質是“吟詠情性”,通過詩歌來感受詩之為詩的審美感受,達到渾然天成的藝術效果,而不應過分依賴書、理,從而限制詩情的發揮;同時,在詩歌創作過程中,讀書、窮理是學詩者須共同具備的修養,讀書窮理是為作詩服務,而不應掉書袋,以書卷代替“情性”,以說理傷害“興趣”。
嚴羽從正反兩方面確立詩歌的藝術標準,這無疑是正確的。他站在盛唐詩歌巔峰位置,高瞻遠矚,審視歷代詩人,憑著滿腹才學大膽地提出了“別材別趣”的詩學觀點,自謂“樸之《詩辨》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李杜復生不易斯言”。
“興趣”的提出與“別趣”說緊密關聯,在《滄浪詩話》的表述也交匯融合,二者實質上都指詩歌藝術渾成天然的藝術境界。
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詩辨》)
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詩辨》)
“興趣”說的提出仍然強調“詩者,吟詠情性”的詩歌理論基點。嚴羽高度重視詩的趣味,將趣味看成詩的本質特征,他所說的趣味包括“別材別趣”和“興趣”。從《詩辨》中的表述話語可知,“興趣”說是指詩歌體現的空靈剔透的藝術效果,是作品體現的含蓄不盡、高妙自然的意境。
嚴羽“興趣”說的理論思想可以追溯到《毛詩序》中“吟詠情性”的表述,之后受到陸機“詩緣情”說、劉勰“風骨”說、鐘嶸“滋味”說、殷璠“興象、意境”說、王昌齡“詩境”說、司空圖“韻味、四外”說等文藝理論的影響。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陸機的“詩緣情”說,陸機“詩緣情而綺靡”打破了傳統“詩言志”的詩歌功用觀。嚴羽論詩堅持詩歌“吟詠情性”的本質,他把教人讀詩的起點定為《楚辭》而不是《詩經》,就足以說明其尊重詩歌作為藝術對象的獨立地位。
就南宋詩學理論的發展來看,對嚴羽“興趣”說影響較直接的是姜夔的詩論觀,嚴羽對白石詩論有所吸收并大膽創新。《白石詩說》開篇謂:“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姜夔強調氣象,并置于首位,將詩與人體相比擬。《滄浪詩話》中詩法有五種,也寫氣象。陶明浚《詩說雜記》卷七對嚴羽詩法作了如下注解:“以詩與人身體相為比擬,體制如人之體干,必須佼壯;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須勁健;氣象如人之儀容,必須莊重;興趣如人之精神,必須活潑;音節如人之言語,必須清朗。五者既備,然后可以為人。亦唯備五者之長,而后可以為詩。”由此可見,滄浪論詩借鑒和繼承了白石道人詩論的某些思想,這里的“氣象”與“興趣”實質是一致的,都指詩歌應達到的渾成自然的境界,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比擬為人體更說明了兩者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
嚴羽提出“興趣”說,先言“妙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用“唯在”二字強調“興趣”意境在詩歌中的地位,嚴羽論詩反對以理入詩,作詩唯有主體的“妙悟”才可達到“興趣”的最佳審美效果,正如《詩說雜記》言:“思之既深,通靈之妙,所謂七縱八橫者,言其飛動自如,毫無窘迫牽束之態”。《白石詩說》中:“寫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姜白石認為“自然高妙”之詩為詩之上品,無需刻意求新取僻,不需堆砌辭藻,卻能達到渾然天成的意境,這與“興趣”的內涵完全契合。《白石詩說》論詩認識精辟,但沒有取得《滄浪詩話》這一詩歌美學的圭臬寶座,究其原因在于:《詩說》尚未脫離理、法的制約,白石論詩多強調“守法度”,諸如“作大篇尤當布置:首尾勻停”;“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約以盡之”,“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雖然姜夔也認識到了江西詩風的弊端,給予了批駁,提出了具有前瞻性的文學主張,但是《白石詩說》未涉及到主體的創作論,未認識到詩歌創作是表情達意的活動。這一點恰恰被嚴羽發現,他闡釋了詩歌審美特征論——“別材別趣”和“興趣”說、詩歌審美主體論——“妙悟”說以及詩歌審美批評的方法論——“以盛唐為法”,從主客體方面建立了一整套全新的詩學體系,不涉及詩與儒道的關系及其在政治、教化方面的功能,注重詩的藝術獨立性。
朱霞《嚴羽傳》曰:“嘗問學于克堂包公。”此處“包公”指包揚,號克堂。《宋人傳記索引》:“包揚,南城人,與兄約,弟遜,皆師陸九淵。九淵卒,揚率其生徒詣朱熹,執弟子禮。”可見,陸、朱同為包揚師,嚴羽又師從包揚,從這種師承關系看嚴羽的詩學主張無疑受到了陸、朱二學的雙重影響,朱熹理學和陸九淵心學同屬南宋理學最重要的分支,對當時和其后的思想界、文學界等產生了重大影響,嚴羽詩學主張也鮮明地體現了二人的詩學觀。
此外,包揚之子包恢,年長于嚴羽。《宋元學案》卷七十七載:“包恢,字宏父,父揚、世父約、叔父遜皆從朱、陸二子學。先生弱冠,即聞心性之旨……元劉壎《隱居通議》稱先生學為時師表,為文下筆汪洋,根據義理,由其學力深厚,不可涯涘。故推重于后進如此。著有《周禮六官辨》、《敝帚稿略》等書。”《宋元學案》將包恢列入《槐堂諸儒學案》中,把他看作陸學后人。我們可以得知包恢對于當時作為儒學之變異體的陸九淵心學和朱熹理學都有較深的造詣。而嚴羽又曾問學于包揚,自然也就成了包恢的同門。這種同門關系使得嚴羽與包恢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處。包恢詩學思想以崇尚自然為主,認為“自詠情性,自運意旨,以發越天機之妙,鼓舞天籟之鳴”(《敝帚稿略》卷二《論五言所始》)。這是對陸學重本心學術思想的展現,與前面論述嚴羽的“別材別趣”和“興趣”說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嚴羽也強調詩歌詩人吟詠情性的自我抒發,以達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渾然之境。思想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嚴羽詩論用語與包恢有著極為相似的地方,如包恢《敝帚稿略》中有:“所謂造化之未發者,則沖漠有際。冥會無跡。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嚴羽《詩辨》中亦:“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由此可見,陸門心學對嚴羽詩論觀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嚴羽論詩主“興趣、別趣”,在思想精神上除受陸學影響外,其論詩“別材別趣”的詩學趣味對朱熹詩論也有所學習與繼承。嚴羽有“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朱熹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論文上》也說過:“大意主乎學問以明理,則自然發為好文章,詩亦然。有一等人專于為文,不去讀圣賢書。”朱熹在此處強調既要“貫明道理”又要“自然流出”,同時也提出“文字上用力太多,亦是一病”,是較早看出宋詩弊病而提出的觀點。嚴羽批評宋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論調和朱熹的觀點相似,不同的是,嚴羽以嚴厲的態度和毫不含糊的言辭力主詩的獨立性,而不講乎道、理,是對南宋理學的撥正。
嚴羽詩學理論的提出受到了當時社會思想的影響,尤其是陸氏心學和朱熹理學這兩大理學的極大影響,沒有也不可能完全超越時代思潮的文化語境。滄浪的批評方法與理學有著不可割裂的關系,嚴羽受理學濡染較深,傳統上所謂的嚴羽“反理學而言詩”有一定的局限性,嚴羽對理學是繼承和創新,他繼承了理學先賢合理的詩論觀點和方法思想,同時也認識到理學家論詩的歷史局限性,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詩學理論。嚴羽憑借自己滿腹學識和獨具慧眼的理論天賦,著眼于詩歌的本質,站在盛唐詩歌的巔峰審視歷代詩人詩作,強調主情和主體妙悟的創造性,以高屋建瓴之勢和不容置辯的口吻為詩壇提供嶄新龐大的詩歌理論。
嚴羽詩學體系龐大且精深。“別材別趣”、“興趣”說是嚴羽詩學審美趣味的集中體現,本文就這兩點及與理學關系展開論述。嚴羽大膽地對江西詩風進行不遺余力的反撥,將詩歌看作獨立的藝術本體,尊重詩歌“吟詠情性”的本質,對詩學進行了一次全新的重塑。他以發展文學思想為己任,為了辨明真理“雖得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從這些方面看,嚴羽無愧于宋、元、明、清四朝詩話第一人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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