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華, 崇 慶
(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岳飛被捕下獄時,宗室趙士亻褭草詔欲救之,語泄,秦檜乃使言官論其“外交將帥,內接執政”的行為違反了宗室不得出謁見賓客的條例。趙士亻褭隨后即被外派,對岳飛的營救也即不了了之。岳飛下獄時,韓世忠也因不能平而質問過秦檜,秦檜即以“莫須有”三字來回應韓世忠,韓世忠反對和議遭到秦檜的忌恨,不久即被罷,之后因為韓世忠懼怕秦檜的陰謀,從此杜門謝客,平時以游西湖為樂,此次對岳飛案情的申訴也以韓世忠的退讓而告終。在朝廷上雖有“初,飛在獄,大理寺丞李若樸、何彥猷、大理卿薛仁輔并言飛無罪”[1]。在鄧廣銘先生的《岳飛傳》中,有關于岳飛與當時文士和諧共處的一面[2]。而在民間只有劉允升為岳飛申訴。雖然大家都認為岳飛被殺是“天下冤之”,朝堂上也有認為岳飛無罪的,岳飛也有與文士和諧共處的一面,但是為什么只有這3人而無其他人為其鳴冤?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對此問題的考察可以使我們更好地加深對當時社會狀況的理解。本文認為以下幾方面是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
南宋士大夫對岳飛還不太看重,這是兩宋政府自久以來實行文人政治的原因[3]。岳飛的歷史地位在當時也不算太高,南宋詩人作詩很多,可是哀悼頌揚岳飛的詩,比較有名的也只有黃文雷的幾首詩[4]187?!?紹興十一年)癸巳岳飛賜死于大理寺,……,獄遂上及眾斷,大理寺卿李若樸、何彥猷言飛不應死,眾不從?!盵5]4501岳飛下獄在被寺官聚斷時“咸以飛之死罪有余責”[5]4518,從這可以看出當時朝廷官員基本上認為岳飛應該被殺,雖有官員認為岳飛不該被殺,但是眾人不從。朝廷官員對岳飛沒有看得太重,可以看成是當時沒人為其鳴冤的原因之一。
當時的臺諫制度即士大夫發表自己言論的一種平臺被高宗與秦檜控制。北宋宰相常受言官的攻擊和牽制。南宋不同,言官經常和宰相勾結,一起控制其他官僚[5]60。作為政府宰相的秦檜,不但權勢滔天,勢焰震主,而且臺諫官也淪為他的爪牙。當時秦檜不僅控制了臺諫官,還把持當朝官員為己所用,王夫之用五個“可畏也”來形容秦檜的權勢,我們可以從此窺知秦檜在當時的權勢是何等大?岳飛一直反對求和與高宗秦檜急于求和的心理形成無法調和的矛盾,他們要殺岳飛也理所當然。同時,他們還控制了當時的輿論導向,“檜獨箝天下之口,盡反數十年之為”[6]198,控制整個朝廷并使當朝官員對岳飛被殺保持緘默,一些正直的士大夫迫于他的淫威,沒人為岳飛鳴冤也就不足為奇。
在南宋的有識之士和后代都有人認為南宋政府與金朝的和議不失為一種正確的選擇,因為憑南宋當時的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是不足以把金軍打敗的。“故秦檜為登用之先,有識者早已計及于和”[7]552,同時朱熹在評論趙忠簡(鼎)時也說“當時廟論大概亦主和”,只是要在和上做些計較[8]3141。宋朝王明清的《玉照新志》提到南宋能夠站得住,沒有亡國,不能說秦檜沒有功勞。朱熹論《中興至今日人物》曾記載:僴因問:“當若高宗若不必肯和,乘國勢稍張,必成功?”曰:“也未知如何,蓋將驕惰卒不勘用?!盵8]3147朱熹去高宗朝不遠,都認為恢復之業不一定能夠完成,不難想象被金軍打壓的南宋朝廷求和的氛圍會多濃厚。而在南宋之后與今人的論著中,也有多數人認為南宋政府收復不了北方廣大地區,和議在當時也是一種維持政權的手段。明代郎瑛就指出:“先生丘文莊公嘗云:‘秦檜再造南宋,岳飛不能恢復?!瘯r以為確論也?!鹕w原其情而論其時,知其必難矣,非以少岳也?!盵9]292錢大昕也認為:“然則從前之主和,以時勢論之,未為失算也?!盵10]近人呂思勉也說:“高宗處艱難之際,內勘定群盜,收諸將兵權;外成和議。雖云屈辱,亦勢所不得不然。”[11]何忠禮也認為,“紹興和議的簽訂是雙方軍事和經濟力量達到某種平衡的產物”,“那種認為紹興前期南宋有力量收復北方失地的看法,是對宋、金兩國的國情缺乏正確了解的結果”[12]。胡適《南宋初年的軍費》和汪圣鐸《兩宋財政史》也分別從南宋當時的軍力與財力分析,認為當時的南宋朝廷是無力收復北方廣大地區的。“暖風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這種奢靡、不思進取的生活狀態更從側面反映出當時和議之后的統治階級無任何羞恥之心。既然議和之聲成為當時的一種洪流,南宋政府又無強大的軍事實力和豐厚的經濟基礎來收復失地,無人為作為武將且堅持反對和議的岳飛鳴冤也就理所當然了。
在兩宋“重文抑武”的歷史傳統中,文士對于武將的擅權,對于武將權力的過大是深畏的。以岳飛當時的年紀而能官居四大將之位,權力之大、發展潛力之廣本來就為當時的士大夫所防范。岳飛在紹興七年(1137年)以一名武將的身份請高宗立皇子,已為高宗所猜疑;在紹興七年(1137年)以北伐乞高宗增兵為高宗、秦檜、張浚等所忌;在紹興十一年(1141年)淮西之戰中,以糧草為乏,遲不赴援,后朝廷又將大舉進攻,飛按兵不動[13]139。此是岳飛作為武將不聽朝廷號令、跋扈的一面。盡管其請高宗立皇子是為了國家長久之計,但是這已觸動了士大夫對武將干預朝政的底線,朱熹也曾評論過“飛亦橫,有才者又有些毛病”[8]3147-3148?!拔┡c岳忠侯郾城之捷,言之甚略,并不及朱仙鎮一字,與韓張諸人亦屢言其短,于趙忠簡亦甚有微詞,蓋當時是非尚無定論,而朱仙鎮之戰亦多本之金陀粹編等書,不無增飾。”[13]郾城之捷被我們過分地夸大,及岳飛對金軍的作戰即使是勝利,也是小勝,并沒有達到像后來流傳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地步。岳飛當時的軍事勝利并沒有我們所論述的那么煊赫一時,作為一員武將又不聽朝廷號令,這不但引起當時一些武將的不滿,更使得深受“重文抑武”影響的士大夫對其忌恨的加深。當岳飛被殺時,雖然他無罪,但他失去了當時士大夫階層的同情,這也是無人為其鳴冤的原因之一。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民大量南遷,加之北方的戰亂及南方優越的自然地理條件,南方經濟的發展在北宋時期有逐漸超越北方的趨勢。南方經濟實力的大增,隨之而來的是他們需要政治地位的上升,這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在現實中的反映。南北政治集團的爭斗貫穿著整個北宋時期,如果我們統計北宋黨爭中的南北人的籍貫,也能看出北宋的黨爭在一定程度上是南北政治集團的博弈。南宋的建立在承接北宋正統的同時,也把黨爭的不良習風帶到了南宋。在高宗還未偏居江南時,主張抗金的北人宰相李綱就被主張和議的南人汪伯彥、黃潛善輩代替。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有“宋南渡諸將皆北人”的評論,指出當時南渡的張浚、韓世忠、張宗顏、岳飛、劉光世、劉錡等大將都是北人,一些不著名的守城抗節者也是北人[7]569。而當時朝廷中的士大夫除了一部分是南歸的士人外大多數為南人,他們對于要求收復失地、恢復統一的愿望沒有北方武人那么強烈。宰相秦檜甚至還有“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天下才得太平的言論,這都可看作有南北相分的裂痕。這也是南人和北人地域心理的明顯差異,因為南人的祖籍在南方,而北方武將的祖籍地已被金軍侵占,再加上國人有落葉歸根的傳統,這也是北方武將要求收復失地、恢復北宋疆域的愿望比南人士大夫強烈的原因之一。由于南人的地域心態及我國傳統“戀土憎遷”心理的影響和岳飛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的失當,當岳飛作為一名北人武將因要求抗金而被殺時,當時的南人沒有被遷出祖籍流蕩其他各處,他們并未失去自己作為正統地位的心理優勢。正如劉子健先生所說:“事實如此——雖然南宋的軍事與外交相對軟弱,但其文化的優越地位和優越感并未受到挑戰。”[14]法國歷史學家賈克·謝和耐也說:“在人民生活方面,藝術、娛樂、制度、工藝技術各方面,中國是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國家,其自豪足以認為世界其他各地皆為化外之邦。”[15]作為南宋的子民,他們并未失去在文化和心理上的優越感,為了避免再次遭受動蕩的危害,他們認為因議和而殺岳飛能夠取得一時的穩定局面,沒有什么不對。筆者認為此是無人為其鳴冤的原因之五。
天水一朝自神宗開始在以“國是”為背景的爭論下,隨之而來的朋黨之爭也愈演愈烈。北宋二帝蒙塵被掠,南宋在繼承北宋政治文化、歷史傳統的同時,也把以“國是”為基調的朋黨之爭延續下來。紹興年間,在以“國是”為背景的朋黨之爭中,主要是主戰、主和、主守這三派政治勢力的此起彼伏,哪派勢力取得政治上的絕對優勢,此朋黨群體在朝廷結構中就有絕對的話語權。紹興十一年(1141年),高宗在秦檜的協助下,收兵權、殺岳飛、貶逐主戰官員,確定了戰略和解時期的意識形態基調,即與金和議,于是很快就有人附和和議,彈劾異議者,而反對和議的主流則是程系道學中的士大夫[9]231。在以“國是”論——和議為基礎的大的政治背景上升到國家意志,成為朝廷制定政策的決策時,岳飛在以朋黨之爭、黨同伐異的政治活動中,作為堅持主戰派的一員與國家政策相抵牾時被殺也就理所當然了。然而,當時雖有反對和議的議論,但是除了岳飛、李綱、韓世忠三人外,其他人反對和議都是因為黨爭利益的需要,他們只是為了確保自己政治上的利益而黨同伐異,而不是站在國家利益的高度來反對和議。其他士大夫與岳飛主張收復失地的出發點不同,他們是因為自己的政治目的而要求主戰的,是不能和岳飛之精忠報國的愛國品質媲美的。從法理上來說,殺害岳飛是無任何法律依據的,但是在和議的“國是”論下,高宗—秦檜主和集團在政府中取得了絕對的話語權。為了能夠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為了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把堅持主戰最激烈的岳飛殺掉,其他在政治上投機取巧的朋黨集團也就不會發出反對和議的聲音了。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岳飛被殺是以“國是”為基調的主戰、主和、主守三派之間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既然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當然也得不到當時朝堂上各為私利的官員的支持。筆者認為這是無人為其鳴冤的又一原因。
雖然傳統的知識人認為諍諫是他們的天職[16],但是在秦檜“箝天下之口,盡反數十年之為”的淫威之下,再加上為岳飛申訴的3人都沒落什么好下場,在朝堂上言岳飛無罪的李若樸、何彥猷于紹興十二年正月戊申皆獲罪。岳飛是被冤殺的,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和秦檜的滔天權勢之下,加上申訴官員與民眾的前車之鑒,官員與民眾出于自保,迫于巨大的社會壓力及其他種種原因而不能為其鳴冤。岳飛被殺是多種合力產生的一個悲劇,雖然在法理上站不住腳,但是由于統治者的需要、當時歷史環境的需要——如和議已逐漸成為制定國家政策的主流、嚴酷的黨爭、宋朝的祖宗之法。所以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岳飛被冤殺,也無多少人敢為其鳴冤。此種環境一經轉變及秦檜的下臺,就會發出為岳飛鳴冤的聲音,做出對其恢復名譽的舉動,如20年后的太學生為其鳴冤及孝宗對其的追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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