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昌炳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 434023)
《竇娥冤》研究二題
姚昌炳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 434023)
《竇娥冤》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作品,對之的研究也非常多,但仍然還有些問題并沒有取得一致意見,如對作品的第三樁誓愿應該怎樣認識,桃杌太守究竟是不是貪官?對這些細節的不同理解,會影響到全劇的意義解讀。其實,有些不同意見來自解讀方法的偏頗,完全可避免不必要的紛爭。
誓愿;貪官;方法;意義
關漢卿的悲劇杰作《竇娥冤》人們耳熟能詳,尤其是作品的第三折更是經典片斷,成了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必選。讀者對作品的三樁誓愿的闡釋不盡一致,有人認為“因為對自身命運的絕望,對社會不公的悲憤,竇娥在臨刑前發出了三樁誓愿,從中可看到她對自己蒙冤受屈的強烈憤怒和深深悲哀”[1]。這是多數人認可的結論。可對其中第三個誓愿,現在的讀者卻感到了不理解,甚至有了否定性傾向。有人感到“竇娥遭到了黑暗社會的迫害,遭到了統治者和邪惡勢力的壓抑和摧殘,當她無力進行反抗時,只有寄幻想于天地顯靈,寄希望于壞人遭報應,但為什么這種報應卻要落在整個楚州百姓身上?”甚至猜測竇娥的人生觀是“官吏、流氓、普通百姓,人人都不是好人,人人都該遭報應!”[1]有人認為“雖然這懲罰實際上只能無情地施加或轉移到無辜可憐的勞動人民身上,于惡徒、惡吏毫發無損,但這畢竟表現了人民群眾懲惡揚善的愿望”[2]。有人“以為她的第三樁誓愿太毒辣——要讓楚州‘亢旱三年’,這三年當中,又該有多少無辜的生靈飽受煎熬和摧殘?”[3]有人“認為竇娥發下這個誓愿太不近人情了,簡直是不顧老百姓的死活,因為亢旱三年,顆粒無收,最終受苦的還是老百姓”[4]。也有人從三樁誓愿的文化意蘊層面做了分析,但沒去解決讀者心中的疑惑:“從今日科學的觀點看,自然現象與社會人事之間其實并無必然的聯系,二者之間也無規律可覓,因而竇娥所發的三樁誓愿與她的冤情之間實在是沒有必然的聯系,而且在現實中也難一一實現。這也就意味著,竇娥的冤情在現實社會中其實是難以昭雪的。”[5]綜而言之,可發現之所以有上述之理解,關鍵在于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方法存在一定程度的偏頗。
讀者普遍對第三個誓愿不理解,甚至指責竇娥的不是,是基于“亢旱三年”的兌現會給楚州人民帶來現實的災難這一認識,并不否認它顯示冤屈的意義,只不過嫌其方法有點“誤傷”他人罷了。按照前面的邏輯,“六月飛雪”是不是也該考慮其后果有影響呢?讀者沒有置疑前二樁誓愿產生的主要原因,是覺得它們的應驗不會對旁人有所損害,或者說不會有大的傷害,故不深究之。
為了更好地理解竇娥的第三樁誓愿,首先必須清楚竇娥為什么要發出三樁誓愿。竇娥身上有太多的冤與恨而找不到正常可行的傾訴途徑,故而只能借非正常的方式來發泄心中壓抑郁積已久的情緒,以尋求心里的平衡。壓抑得越久,爆發的力量越大,運用的方式可能越極端。竇娥的一生,從孤女到童養媳,從年輕寡婦到死囚,是多災多難的一生,是悲苦短暫的一生。她有太多的怨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與承受的。幼年失怙的遭遇可說是形成竇娥最終悲劇的重要誘因,從此,一系列的厄運開始接二連三地降到了竇娥的頭上。面對命運的無情捉弄,竇娥只好把埋怨深深埋在心底,把一切責任歸之于自己“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還“勸今人早將來世修”。牢騷之后的唯一愿望是“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此時的竇娥只想安分守己與婆婆平安地度過余生,沒有分外之想。應該說,這是封建時代婦女最可憐的最基本的生活目標與要求,追求的是一種與世無爭的普通人生活。可就是這點可憐的要求,在那個黑暗的社會里也無法得到保障,邪惡勢力的無處不在,讓竇娥苦難連連。張驢兒父子的突然闖入,打破了婆媳兩人的平靜生活。沒料到歹毒的張驢兒居然想出毒死蔡婆而霸占竇娥的邪念。弄巧成拙的結果使張驢兒惱羞成怒,反誣竇娥毒殺了自己的父親,強逼她就范。竇娥并不屈服于邪惡勢力,寧愿公了也不愿與張驢兒私了。不幸的竇娥又遇到了一個“告狀來的要金銀”的貪官桃杌太守,嚴刑逼供,讓心存幻想的竇娥希望破滅,有理無處說,有冤無處申。無奈無助的竇娥只能寄希望于象征公正的天地、鬼神、日月,可最后給竇娥的卻是“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的抱怨。現實人間找不到幫助,幻想中的公正代表也無法替她伸張正義,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含冤而逝?如此死去會死不瞑目,一定要給活著的人留下點什么,而唯一能用的就是在精神上做最后一搏,因此賭咒發誓往往就成為人們受冤屈而得不到伸張時的最無奈的,也是最有力的抗爭武器,尤其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咒誓,其表現形態與情感力度最為極端,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樁誓愿的發出是竇娥必然的選擇,非如此不足以證明她的冤屈與苦難之深重。三樁誓愿雖違背事物之常理,卻又合乎人之常情,在現實中雖不能一一實現,但在藝術領域卻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它表達了竇娥與作者的美好愿望與理想,更表現其對黑暗社會的絕望。在解讀這部分內容時,不能拘泥于現實的角度粘實理解,更重要的是要從藝術精神的層面去認識。
前文引述的觀點之所以怪罪竇娥誓愿的不是,主要原因就在于過于坐實了。文學自然是生活的反映,從文學作品中可以窺視當時社會現實的方方面面,但它畢竟不是生活的實錄,過于強求其生活的真實,難免會犯些低級可笑的錯誤。北宋的沈括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就明顯帶有科學家的痕跡。他曾對杜甫的《古柏行》詩中的“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提出過質疑,評道:“老杜謬矣,四十圍乃是徑六尺,無乃太細乎?”他以科學的眼光來評價這棵樹,比例自然是極不諧調的,如此較真當然可笑了。
文學欣賞需要讀者既要注意作品的現實內容,更要體味其藝術趣味與精神實質。在閱讀欣賞文學作品時,要懂得文學作品有隱喻、象征性的一面。凡是一味從寫實角度切入,忽略其象征隱喻意義,有時難免有隔靴搔癢之誤,因此,我們在解讀竇娥的第三樁誓愿時,就完全沒必要去責怪竇娥的“不善良”或“歹毒”了。
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劇中的桃杌太守不僅是個貪官,而且還是竇娥悲劇的直接制造者。可也有人對之提出了不同意見,否認桃杌是貪官,理由是:“桃杌是不是一個貪官,就看他有沒有受賄。不管是《古名家雜劇》本,還是臧晉叔改動本,都沒有明確寫到桃杌受賄。”[6]究竟桃杌是不是貪官,關系到對劇本主題意義的理解。
當然,有無受賄是判定貪官與否的最直接證據。問題是,除了明確擺出的受賄證據外,還有沒有其他隱形證據可以用來證明其貪官身份呢?尤其是在文學作品的描寫中,證據難道就只有鐵證如山的一種類型嗎?
一般斷定桃杌是貪官的主要證據就是他的上場詩:“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裝病不出門。”還有他“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的自白。確實,從劇中沒有發現直接證據證明桃杌貪財了,正如有人認為是側面透露他收受了張驢兒的賄賂[6]。既然只是側面透露,自然會被視為硬解[6],乍看也對,但仔細一想,感覺并非這么一回事,關鍵在于作者為什么要如此設計桃杌太守形象呢?元雜劇中的上場詩很多時候是“緊扣某一或幾個方面的特征予以粗線條的勾勒,形成上場腳色的具有劇中情境特征的‘自畫像’”[7],就是對某角色最本質特征的概括與界定,比如《竇娥冤》中賽盧醫的上場詩“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將賽盧醫在社會上坑蒙拐騙,昧心賺錢害人的庸醫無賴形象”突現出來,而且使其“在整個劇情的建構中發揮著‘小人物大動因’的作用:由于賽盧醫見利忘義起害蔡婆婆之心,致使張驢兒父子上場,最終導致了竇娥的枉死銜冤的悲劇”[7]。由此可見,元雜劇中人物的上場詩形成的自畫像,并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那么,桃杌的上場詩自然也要作如是觀,不能僅視之為丑化桃杌的手法與供人一樂的笑料,它是可以作為證據來證明其本質特征的。
劇中沒有直接寫出桃杌收受張驢兒的賄賂,這是事實,但不能僅此就輕易斷定桃杌不是貪官。再說,短短的一本四折雜劇,不可能事無巨細,有所詳略是必然的選擇。文學作品往往都留有藝術空白,一覽無余的寫法有時并不討好。高明的作者與聰明的讀者之間常常有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們在欣賞不管是哪種性質的文學作品時,都要避免一種狹隘的解讀,過于坐實有時會局限人的思維,影響理解,甚至產生誤解。顯形的故事情節是最可靠的解讀依據,但不是唯一。在完整的事件鏈條中,因創作需要,作者可能會有意識地隱去幾環,讓讀者根據事件的發展邏輯把它們補充完整。因此,我們在判斷桃杌是否是貪官時,顯形與隱形的材料都要考慮到。劇中沒有顯形材料,但有隱形的,那就是他的自白。可能有人又會說,他只是說說而已,并沒見到他真的做了,沒發現張驢兒行賄桃杌,讓桃杌背上貪官罪名是冤枉了他。確有論者評說桃杌胡亂斷案不是因其貪了張驢兒的錢,“竇娥與桃杌或所謂官府之間沒有任何沖突,卻被以‘藥死公公’的罪名處死,故曰‘冤’。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說,桃杌也是個冤大頭”,桃杌只是一個“昏官”[6]。從當時法律上存在的不公和司法程序設計的漏洞角度,替桃杌洗清貪官之罪名,不過還是承認他是昏庸殘酷的,要不竇娥悲劇就不會釀成了。桃杌昏庸、暴虐的同時,也有貪婪,要不,作者何必讓他以一個貪官的身份登場呢,就讓他以一個昏庸殘酷的官吏形象出現不是更好嗎?
在審案一節,張驢兒的一句“這媳婦年紀兒雖小,極是個賴骨頑皮,不怕打的”慫恿,是造成竇娥最終被屈打成招的重要原因。桃杌為何對張驢兒的建議言聽計從,使整個案情向著有利于張驢兒的方向發展?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原告?原告不一定就是有理者。按照桃杌的形象本質規定,里面存在一定的錢權交易關系是讀者最可能的聯想。現代的同名改編劇中就增添了這一情節,讓事件發展順理成章。當然也有反對意見說張驢兒沒行賄,桃杌不是看錢辦事的人,“如果桃杌收了誰的金銀就為誰辦事,那么,蔡婆可以出得起更多,她家是放高利貸的,家中‘廣有錢財’”[6],竇娥完全可以用錢去擺平此事。筆者在教學過程中,也曾遇到過學生有此疑問,認為如果張驢兒是靠錢打贏了官司,那么放高利貨的蔡婆有錢,竇娥怎么不像張驢兒那樣去賄賂桃杌而避免悲劇發生呢?這涉及到文學解讀中的一個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常識問題。不少作品中描寫的事件與場景,我們在理解欣賞時是不能完全按照生活邏輯來進行的,文學作品是強調對現實生活作真實反映,但并不排斥其寫作過程中賦予它一定的象征隱喻意義。如果我們要求竇娥也像張驢兒那樣作為,就沒有是非正邪之分了。假設有理無罪的竇娥去用錢讓桃杌太守枉法而得到本該的勝利,我們又當做如何想呢?她的形象又有何價值,她的事件又有何意義?只有無理的罪犯才可能想盡一切非法手段去尋求庇護,躲避懲罰。真兇張驢兒依靠錢財去打動“告狀來的要金銀”的桃杌而逃避懲處,自是其必然的選擇。正因是非顛倒的官場黑暗與吏治腐敗,才使得無辜竇娥的冤案有了更深刻的社會意義。
因此,關漢卿讓桃杌太守念那幾句上場詩,說告狀來的就是其“衣食父母”,并做出向原被告下跪的滑稽動作,這一切并不只是丑化他,讓其成為觀賞者的笑料。作者把桃杌塑造成貪官形象的意圖是比較明確的,也是有理由相信的,因為作者生活的元代社會政治黑暗,吏治腐敗,貪官酷吏是較為普遍的存在,冤案如山。據《元史·成宗紀》載,僅大德七年一次就發生冤案5176件,產生貪官18473人,而這些貪官污吏往往是造成冤案的罪魁禍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桃杌收受張驢兒的錢財也就不足為奇了,也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現象的如實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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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陳志勇.論北雜劇的上場詩[J].藝術百家,2005(1).
責任編輯 韓璽吾E-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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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2012)08-0005-03
2012-05-11
姚昌炳(1967-),男,湖北公安人,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