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卓明
(鄭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李圭景《說文辨證說》探微
黃卓明
(鄭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韓國朝鮮時代學者李圭景,在《說文辨證說》一文中,引用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的《日知錄》、方以智的《通雅》、周亮工的《因樹屋書影》,明代陳大科的《說文異同》、趙宧光的《說文長箋》,以及清代王士禎的《漢簡·跋》、方中履的《古今釋疑》等,對《說文》研究的種種進行了深入的挖掘和辯證,同時介紹了趙宧光《說文長箋》傳入韓國的情況。透過這篇文章,可以了解韓國朝鮮時代對《說文》的研究程度和研究水平。
李圭景;說文辨證說;探微
從歷史上中國古籍大量傳入韓國的事實來看,成書于我國東漢中葉的《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一書傳入韓國的時間,應該不會太晚,但是卻未能找到較早而翔實的文獻記載。縱觀韓國古籍,《三國史記》、《三國遺事》、《三國史節要》、《東國通鑒》、《麗史提綱》等都未見引用過《說文》,到《高麗史》才發現了2例①《高麗史·志27/選舉/科目/設科舉》:“仁宗五年三月,詔復用詩、賦、論。九年三月,判防丁監試,雖入仕,必以詩賦選取。十四年八月……凡明書業式,貼經二日內,初日,貼說文六條,五經字樣四條,全通,翌日,書品,長句詩一首,真書、行書、篆書、印文一,讀說文十機,內破文兼義理,通六機,每義六問,破文通四機。”《高麗史·志28/選舉/學校/國學》:“仁宗朝,式目都監,詳定學式,……有暇兼須習書,日一紙,并讀《國語》、《說文》、《字林》、《三倉》、《爾雅》。五年三月,詔諸州立學,以廣教道。”,但是,關于《說文》的研究文獻,卻一直到朝鮮時代后期才出現。
朝鮮時代(1392-1900),大致相當于中國明清兩個朝代,是韓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王朝,也是韓國思想和文化發展的一個黃金時代。從文獻資料整理來看,這一時期的韓國對中國語言學的研究,無論文字、音韻還是訓詁都已取得了相當的成就,對《說文》的研究更具有代表性。李圭景《說文辨證說》就是其中一篇保存至今的出現時間較早并具有代表意義的學術文獻。
李圭景(1788~1856),字伯揆,號五洲、嘯云居士,本貫全州,朝鮮后期著名實學家、詩人李德懋的孫子。他的學問淵源來自于博學多才、通達諸子百家的祖父。其父親光葵也是長期在奎章閣工作的實學者。在這樣的家風熏陶下,李圭景一生隱居不仕,勤于著述,最終成為更為發展的朝鮮后期的實學家。他著有《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五洲書種博物巧辨》、《白云筆》等。其中《五洲衍文長箋散稿》共計60冊,考述了中國與朝鮮的各類古今名物,包括天文、地理、歷史、文物、詩文、書畫、宗教、風俗、冶金、兵事、草木、魚鳥等等,內容包羅萬象,堪稱百科全書。尤其是他每一項都以辨證來考核事物的真偽,這樣的辯證說達到1400多篇。因此,《五洲衍文長箋散稿》在韓國被稱為考證學一類書的鼻祖。
據姜信沆1982年在《李圭景·言語·文字研究》一文中的統計,李圭景論及文字學方面的文章就有23篇之多[1],其中專門討論《說文》的《說文辨證說》,就收在《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中的經史篇/經傳類的字書部分,全文6千多字。
從李圭景的這篇學術論文,我們可以從一個側面了解韓國朝鮮時代對《說文》的研究程度以及研究水平。
該文開篇借顧炎武之口,闡明了個人對今本《說文》的見解。該文開篇首先引用顧炎武《日知錄》卷21“說文”部分:“自隸書以來,其能發明六書之指,使三代之文尙存于今日,而得以識古人制作之本者,許叔重《說文》之功為大。”顧炎武在肯定了許慎的《說文》之后,又以“后之學者,莫不奉之為規矩,而愚以為亦有不盡然者”開始,列舉了《說文》訓釋上的種種不妥之處,說明《說文》并非完美到無懈可擊。李圭景認為:顧氏所述之例,“皆《說文》解人之紕謬也”,結論簡潔而精當。
該文總結了《說文》的作者和內容。“許慎(字叔重,召陵人,除洨長),和帝時,采史籒、李斯、揚雄之書,博訪通人,考之賈逵,作《說文解字》,十四篇,五百四十部,九千三百五十三文,重一千一百六十三,解說凡十三萬三千四百四十一字,始一終亥,究萬原。其子許沖,建光元年九月己亥朔二十日戊午上,徐鍇曰。建光元年,漢安帝之十五年,歲在辛酉,叔重《自序》、許沖《上書》,俱載其詳。”
該文指出今見《說文》已非許慎《說文》。李圭景對《說文》的流傳做了大致描寫,指出先由唐代李陽冰于代宗大歷年間刊定,后又由徐鉉于宋太宗雍熙年間奉旨校定增補,指出今天看到的《說文》已不是許慎的原本《說文》。他借陳大科《說文異同》中的論述:“《說文》,漢和帝時許慎纂,慎子許沖,上之安帝,唐李陽冰刊正,宋初徐鉉增正。”得出他的結論:“是書訂于大歷,增補于雍熙,安得獨言許氏?”并指出:撰寫《直齋書錄解題》的南宋陳直齋所謂《部敘》二篇,《通論》三篇,《袪妄》、《類聚》、《錯綜》、《疑義》、《系述》各一篇,是徐鉉所作①此處徐鉉當為徐鍇之誤,應為南唐校書郎廣陵徐鍇楚金撰《說文解字系傳》40卷,其中《通釋》30篇,《部敘》二篇,《通論》三篇,《袪妄》、《類聚》、《錯綜》、《疑義》、《系述》各一篇。。
該文辨證了今見《說文》乃徐本《說文》。該文引用方中履的《古今釋疑》卷16“說文”部分,厘清了《說文》原本的流變經過、存在錯誤的現狀和緣由,又引用趙宧光《說文長箋》中相關論述:“《說文》今無全書,所存者徐本也。”指出:“騎省《五音韻譜》②此處騎省《五音韻譜》當為騎省校正《說文解字》,錯誤原因在于參考了趙宧光《說文長箋·說文敘例箋引》中“獨徐氏《五音韻譜》便于檢尋,遂奪諸家,流傳于世,世竟目作許氏《說文》,誤矣。即始一終亥本,亦徐氏書也”的論述。取叔重原本,竄易部居,點改音切,別作此書,但便于討尋,義奪諸家,流通于世,世竟以為許氏《說文》,誤矣。然則徐本出而許本亡矣,叔重則始一終亥,鼎臣則始東終甲。則今本乃徐氏之作也。”
該文討論了《說文》版本的流變。該文借周亮工《因樹屋書影》中對《說文》版本的論述:“毛子晉家有宋板許氏《說文》,與今世所傳大異。許叔重舊本,乃以字畫分部者。始于子,終于亥③此處周亮工“始于子,終于亥”應為“始于一,終于亥”之誤。李圭景沒有糾正,沿襲其錯抄錄之。,全書系15卷。今乃從沈韻編次,而又以部分類入者,乃宋李燾更定徐騎省本也。湯圣弘有元刻許慎原本,惜毀于火。”總結出:“叔重《說文解字》以下,唐、蜀、李、徐合一十三家。一曰《汗簡說文》,二曰《演說文》[并失其撰人氏名],三曰吳淑《說文五義》,四曰李陽冰《說文刊定》,五曰李騰《說文字原》一卷,六曰徐鍇《說文系傳》三十八卷,七曰徐鉉《說文譜》十二卷,八曰《說文刊定》十五卷,九曰僧曇域《補說文》三十卷,十曰《說文音隱》四卷,十一曰唐本《說文》,十二曰蜀本《說文》,十三曰郞稀魯《說文補義》,又有明趙宧光《說文長箋》四十卷④關于趙宧光《說文長箋》的卷數,后面有專門討論,此處所述僅為作者所見而已。,清蔣廷錫《說文字原表》一卷,吳照《說文偏旁考》二卷,此皆參考者也。”⑤此段應參考了趙宧光《說文長箋·說文敘例箋引》:“《說文解字》叔重而下,有唐、蜀、李、徐,合一十三家:一曰漢簡說文,二曰演說文,并失其名氏,三曰吳淑說文五義,四曰李陽冰說文刊定,五曰李騰說文字原,六曰徐楷說文系傳,七曰徐銥說文韻譜,八曰說文刊定,九曰僧曇域補說文,十曰說文音隱,十一曰唐本說文,十二曰蜀本說文,十三曰包希魯說文補義。”李圭景將《說文》以后的版本共歸結為16家,前13家他參考了趙宧光《說文長箋·說文敘例箋引》部分,但他抄寫的篇目和作者有不全、不準確或錯誤之處,在此我們一一糾正為:一曰《汗簡說文》,應為《汗簡》,它和《說文》的關系,僅在于宋人郭忠恕所著《汗簡》“其分部從《說文》之舊”而已,此書(《汗簡》)成為宋以來談古文字形之“根柢”(《四庫提要》語);二曰《演說文》,為梁代庾儼默所著,已亡佚;四曰李陽冰《說文刊定》和八曰《說文刊定》十五卷,中國文字學史上并沒有《說文刊定》一書,這兩種應該指的都是李陽冰的刊定《說文》;七曰徐鉉《說文譜》十二卷,應為徐鍇《說文解字韻譜》十卷;十三曰郞稀魯《說文補義》,應為元時的包希魯《說文解字補義》,清蔣廷錫《說文字原表》一卷,應為蔣和《說文字原表》一卷,雖然蔣廷錫和蔣和都是清朝的文人學者和著名書畫家,都是江蘇人,但一為常熟人,一為金壇人,撰寫 《說文字原表》的是蔣和而不是蔣廷錫。
該文對趙宧光所云《汗簡》無人撰寫之說提出了異議,引用清代王士禎《香祖筆記》卷十:“郭忠恕著《佩鑴》、《汗簡》二書,并載《宋史·藝文志》,而《汗簡》不傳于世,今秀水朱氏有鈔本六卷,吳門新刻,逼古可寶也。首有李建中題云《汗簡》,元闕著撰名氏,因請見東海徐騎省鉉,云郭忠恕制。……是書所援據,自《古文尙書》以下,凡七十一家。”因此指出:“趙凡夫云《汗簡》無撰人云者,何也?”
該文說明了趙宧光《說文長箋》因襲錯誤的緣由。該文引用了顧炎武《日知錄》卷21“說文長箋”中對趙宧光《說文長箋》的批評:“將自古相傳之《五經》肆意刊改,好行小慧,以求異于先儒。……恐他日習非勝是,為后學之害不淺矣。”李圭景指出,趙宧光《說文長箋》,“制《長箋》而題以《說文》,何也?取其自敘《長箋》,則自知非許氏原本,而強名《說文》,故曰但騎省《韻譜》,雖非叔重本旨,而顧便于討閱,故《長箋》如其次屬草”,也是希冀如徐氏之作一般,借《說文》之名,以便“義奪諸家”而“流通于世。”
該文記載了趙宧光《說文長箋》傳入韓國的情況和疑問。文中“《長箋》之來我東者,凡四套四十卷。江都行宮及洪啟禧、金相國致仁、沈蕉齋念祖家俱藏之。然弓鬲弓部以下,自食部至甲部,二十五部并缺,四處收藏皆同。是或中國版本見落若此也,并記之,以待后考世之篤論《說文》者”,體現出李圭景對疑惑之處如實記錄,實事求是的考證精神。
該文指出《說文》所引經傳為當時異本。“愚不佞以《說文》中所引經傳,乃當時異本。故叔重但取自家所讀而記載,未及他本者也。”說明由于許叔重在《說文》中所記的,都是自己當時看到和讀到的,而沒有涉及到更多更廣的范圍。
該文“證叔重《說文》引經之有異”的事實和緣由。該文首先援引《漢書·蔡邕傳》中蔡邕“奏求正定《六經》文字”的記載,得出“《六經》文字,人各異焉。故邕有此請正定者也。則叔重所引之經傳,烏得無異?此其一證也”。其次,引萬斯同《石經考·卷上·儒林傳》,《石經考·卷上·李巡傳》,得出:“有《五經》文字私記,各有異同,可知,是亦一證也。”再次,用黃思伯《東觀余論》、萬斯同《漢魏石經殘碑》證實:“漢石經與今文不同者,亦一證也”,“則與今經文字多異矣,叔重引經異字,何足疑哉?”最后再以顧炎武《日知錄》卷之四“文字不同”的論斷:“五經中文字不同多矣,有一經之中而自不同者……況于鐘鼎之文乎?況于諸儒之所記乎?《記》曰書同文,亦言其大略耳。”①此段文字中“況于諸儒之所記乎”于顧炎武《日知錄》卷4“文字不同”中未見,疑為李圭景自己所加入的個人見解。李圭景依據以上四條證據,完成了“愚以是證叔重《說文》引經之有異也”。
《說文辨證說》是韓國在中國語言文字學研究史上流傳至今的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全面探討和總結《說文》問題的學術文獻。李圭景之前,雖有李瀷、李忠翊、南正和等學者對《說文》進行了研究,可惜南正和的《說文新義》早已亡佚了,而李瀷的《說文》、李忠翊的《說文新義序》都極為短小,或只是簡單介紹了對《說文》研究的一些認識和思考。李圭景的《說文辨證說》全面討論和辯證了《說文》作者、內容,以及《說文》中謬誤產生的原因,存在的現狀,版本的多樣性以及流傳、流變的情況,還對《說文》研究文獻的流傳、名稱由來等,也做了一定的探討,為我們了解韓國的《說文》研究程度和水平,提供了一份珍貴的文獻資料。同時,從《說文辨證說》我們可以看到,李圭景作為一位韓國學者,在《說文》研究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勤奮和執著。他以自己目力所及,勤于涉獵,他的實證精神和淵博學識,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如丁若鏞、金正喜等的韓國后世學者。但據調查,整個朝鮮時代竟然找不到《說文》重刊的任何文獻記錄,可見當時《說文》研究的學術環境和基礎十分薄弱。[2]李圭景身處其間,在《說文》研究上必然會受到一定限制。也正因此,更顯出《說文辨證說》這一研究文獻之可貴。其不足之處在于,當時文獻大多還是手工抄寫,脫漏筆誤,在所難免,反映在李圭景的研究文獻上,就出現了一些漏抄、抄錯現象,比如開篇對顧炎武《日知錄》卷21“說文”的抄寫,就缺了“原注”等八段文字。當然,這是否是作者有意為之,或者是由于作者所見版本不同所致,還有待于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1]姜信沆.李圭景·言語·文字研究[J].大東文化研究,1982(16).
[2]黃卓明.韓國朝鮮時代的《說文》研究[J].勵耘學刊,2010(1).
責任編輯 韓璽吾E-mail:shekeban@163.com
H114
A
1673-1395(2012)08-0065-03
2012-05-2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10YJA740040)
黃卓明(1964—),女,江西尋烏人,副教授,博士,碩導,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字學、海外漢學及對外漢語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