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論孔子的“詩可以怨”與“哀而不傷”的美學原則
劉偉
“詩可以怨”突出的是詩歌的美刺、言志和觀風俗、知民情的作用,也是儒家政治、社會理想在詩歌中的體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體現的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的中和精神,溫柔敦厚的中和審美原則則是儒家詩學思想的要義。
詩可以怨;哀而不傷;中和;美學原則
“詩可以怨”出自于《論語·陽貨》:“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關于“怨”,《說文》將“怨”解釋為:“怨,恚也”,“恚,怒也”,“恨,怨也”,“懟,怨也”,“慍,怒也”。可見,但凡恚、怒、恨、慍、懟,都會產生怨情和怨緒,怨是人與生俱來的、最基本的情感之一。《禮記·禮運》中說:“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禮記·樂記》言:“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形焉。”孔安國將詩可以怨中的“怨”解釋為“怨刺上政”。按照孔安國的解釋,“怨”是被統治階級對統治階級的不滿而產生的一種情感,是上下不和所致。下對上不滿并且產生了怨情,有了怨情就應該把這種怨情表達出來。那么,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來表達呢?《孔子論詩》云:“《詩》其猶旁門,與殘民而豫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這段引文表明,詩歌是當時人們描繪自己的生活現狀與表達情感的言說方式。在西周時期,統治階級為了了解民情,維系自己的統治就已經采取了采詩制度。所謂“陳詩以觀民風”,通過采集民間的詩歌,就可以了解當地的社會風氣和政治狀況,如詩經六義中的“風”和“頌”就可以反映一方的民俗風情。我們知道,在西周至春秋中葉之前,在貴族階層之中,特別是君臣之間,的確存在著以詩的方式規勸諷刺的風氣。詩歌不僅僅只是宗廟祭祀、帝王宴飲的祝辭和樂曲,同時也作為一種上傳下達、表達和交流感情的重要方式。所以,《詩大序》中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后來,怨的情感內涵有了擴大,不僅僅局限于對統治階級的不滿,抒發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感慨人生遭遇、吟詠性情等有所寄托的情感內容都可以歸結為“怨”,這樣,詩的言志趣、詠性情、美教化等都可以成為詩可以怨的重要組成部分。“詩言志”,《毛詩序》中:“詩者,志之所在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永之,歌永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詠性情”,詩者“吟詠性情,以諷其上”[1]15。“美教化”,《毛詩序》:“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是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有學者從“詩可以怨”開始梳理,總結出了文學史上的一種創作傾向:從孔子的“詩可以怨”,到司馬遷的“發憤著書”,到韓愈的“不平則鳴”,再到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這樣一條發展的路數似乎印證了“窮苦之言易好,歡愉之辭難工”的評價標準。文學作品只有有感而發,為情造文,抒發自己心中的怨情和恨志,有所寄托和揶揄才是好的作品。孔子的“詩可以怨”是就文學作品干預現實、批評社會的作用而言的,強調的是文學的社會政治作用,也體現著儒家積極入世的政治理想傾向,對后世文學的評價標準產生了深遠影響。
孔子雖然強調詩可以怨,突出詩歌的美刺、言志和觀風俗、知民情的作用,但是這種怨、刺的情感是有限度的,應該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義”,即孔子所說的“怨而不怒”。“怨而不怒”最早出自《國語·周語》:“彘之亂,宣王在邵公之宮,國人圍之。邵公曰:‘昔日驟諫王,王不從,是以及此難。今王殺子,王以我為懟而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乃以其子代宣王。宣王長而立之。”此處所提及的“怨而不怒”是指一種對待君王的態度,并不是詩學意義上的“怨而不怒”,但從文獻典籍上來看,卻是最早的記載。在儒家看來,“怒”是一種不好的情緒,至少在孔子看來“怒”是一種不好的品性。孔子甚至認為君子不應該有怨怒的情緒,他把“無怨”看作是一種美德。《論語·顏淵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邦無怨,在家無怨。”《禮記·禮器》中“君子有禮,則外諧而內無怨”。君子講求禮貌,注意自己的身心修養,于國于家都不應該有怨。孔子也把“不怨”作為評價一個人品格高低的標準。有人問孔子,管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孔子回答:“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1]186孔子從沒有怨言的角度肯定管仲的為人。既然怨是一種不好的情緒,那么怎樣才能去除“怨”或是盡可能多的減少“怨”呢?孔子認為首先應該從我做起,“躬自厚責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1]213。朱熹解釋說:“責己厚,故身益修;責人薄,故人易從,所以人不得而怨之。”[2]我們應該更多的責問自己,而不是責怪別人,不斷加強自身的道德修養,如此,我們便不會產生怨。《禮記·坊記》說:“子云:‘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不爭。’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怨益亡。”好的歸功于別人,過錯歸咎于自己,也就不會產生怨。《禮記·中庸》說:“在上位不凌下,在下位不凌上,正己而不求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君子應該端正自己而不苛求別人,不抱怨上天,也不責怪他人。孔子在這里講的都是人身道德修養上的無怨或是怨而不怒。就怨而不怒所體現的詩學精神而言,則是儒家所倡導的“中和”思想。中和、中庸思想是儒家審美理想的核心,貫穿于孔子的詩論、禮論、樂論和文論之中。《論語·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無邪”是一種美學上的要求,指的是文章的思想內容中正、達雅,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非常反對那種邪惡不善、誨淫誨盜、巧言令色的言辭,認為這些言辭會敗壞詩歌的思想內容,所以孔子把“思無邪”作為評判詩歌和文章的一個重要標準。《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文”在這里指的是人的禮法修養,而“質”在這里指的是人的內在品質,作進一步引申,也可以看成是對文采修飾與質樸無飾的關系的辯證理解。《論語·八佾》:“《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孔子認為《關雎》中有表現快樂的情感,但是不過度,也有表現哀怨的情感,但是不悲傷,正是這樣一種情感上的適度和適中。孔子對《關雎》做出了很高的評價。
孔子生活在異常動亂的春秋之際,各諸侯國之間相互割據,戰爭年年不斷,西周時期的那種良好的社會建制已被踐踏殆盡,可謂是禮壞樂崩,世風日下。作為當時的知識分子和“士”階層,孔子看到這種現象,深感憂患,他非常懷念周天子制禮作樂時的美好時光,極力想盡一己之力改變現狀,于是他周游列國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孔子認為之所以導致春秋之際社會的動亂,是由于周朝禮樂制度的崩塌,改變現狀首先應該從禮樂開始,所以他對禮樂非常重視。孔子本人就是一個精通音樂之人,他曾向師襄子學習鼓琴,并取得了很高的造詣。孔子雖懂音樂可是他自己一般不輕易彈奏,他對音樂的評價有著自己的標準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雖是他對《關雎》的評價,但同時也契合了孔子對音樂的要求。孔子認為音樂應該做到雅正、和諧,即“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的中和境界。他非常喜歡聽《韶》《舞》二樂,認為此二樂體現著善與美的精神。《論語·述而》中說“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聽了《韶》這首曲子之后,余音繞梁,回味良久,竟然三個月內都不能品出肉的味道,這是欣賞真正的高雅音樂所帶來的藝術享受。基于音樂上中和、雅正的審美要求,孔子特別反對與雅樂相對的鄭聲,認為“鄭聲淫”。《論語·衛靈公》:“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孔子把鄭聲和奸佞小人放在同等的位子,認為鄭聲會亂人心智,壞人心術,影響純正的社會風氣,所以孔子要求“放鄭聲”。那么鄭聲和一般的音樂有什么不一樣呢?對此,我們有必要做一番考究。
據《樂記》記載,鄭聲的特點是“好濫”“近于慢”“五音皆亂,迭相陵”“慢易以犯節”。可見,“鄭聲淫”并不是說鄭聲表現的是那種邪淫浪蕩的內容和情感。“淫”者,過也,就音樂而言,是指音節樂律的過度和出格,不符合當時“和則為美”的審美標準,是與孔子所欣賞的“中和”的禮樂精神背道而馳的。孔子關于“鄭聲淫”的思想,從反面表明了他的音樂美學觀點,即不僅要“和”而且要“中”,達到“中”與“和”的和諧統一,才能稱得上雅樂,這是儒家中庸之道在音樂美學上的必然要求,與其情感內容上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要求也是相一致的。和樂一樣,孔子同時也非常注重“禮”的作用,要求用禮儀教化來規正人們的言行。《禮記·樂本》中說:“是故先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先往制定禮樂并不只是為了滿足口腹耳目之欲,而是為了教會民眾評判好惡的標準。《論語·學而》云:“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大小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禮的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成德成義,教訓正俗,維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有序的人倫秩序,使人們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1]157。從外在的形式上看,禮是一些典章、等級制度以及儀式章程等等,但是在孔子看來,禮所起的作用卻是“和”,“夫禮,所以至中和”;“立禮以致和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樂記》)。在禮法的統罩下承認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等級差別,使社會成員之間形成一種尊卑有序,各安其位的和諧關系,其出發點和歸宿都是儒家的“中和”精神。孔子的禮論和樂論思想中均貫穿著他的中和思想,就是在論述禮樂二者之間的關系時,也是如此。在孔子看來,“禮自外作”,“禮所以修身”,“樂由中出”,“樂所以修內”,二者不可偏廢其一,必須相濟適中,即“禮以濟樂,樂以濟禮,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3]。對于孔子美學視域中的禮樂精神和禮樂關系所體現出的中和精神,前人已有相關論述。朱光潛先生將孔子所論及的禮樂關系歸結為三點:第一,樂是情感的流露,禮是儀表的紀律;第二,樂是在沖突中求和諧,禮是在混亂中求秩序;第三,樂的精神是和、樂、仁、愛,是自然,禮的精神是序、節、文、制,是人為[4]。龐樸先生說:“仁近于樂,義近于禮。作為儒家學說體系又一基本內容的禮和樂,也是按照中庸原則組合起來的。”[5]孔子的“詩可以怨”,突出的是詩歌干預現實,參與政治,抒情言志的作用,也是其儒家政治、社會理想在文學藝術領域中的體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則是儒家溫柔敦厚藝術精神的要求。孔子重視禮樂的教化作用,認為禮樂可以“經夫婦,成孝敬、美教化、厚人倫、移風俗”,同時也認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禮樂相參,則是儒家“中和”的審美原則的要求。
[1]李學勤.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9.
[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8:224.
[3]于民.中國美學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172.
[4]朱光潛全集第九卷:樂的精神與禮的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98-99.
[5]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龐樸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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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09
A
1673-1999(2012)14-0100-02
劉偉(1988-),男,安徽蕪湖人,安徽大學(安徽合肥230039)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2012-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