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西寧 810008)
論哈代與井石小說創作的原始主義情懷
楊 柳
(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西寧 810008)
哈代和井石分別建構起了獨特的文學世界——“威塞克斯”和“河湟谷地”,表達了他們對故鄉人與自然、人與人強烈的質樸的原始主義情懷,揭示了動物的靈性、大自然的神性與人類的本性之間的神秘互滲意識,表現出崇古慕俗、返璞歸真的文化心理。但由于中西方社會背景與文化形態的差異,他們的原始主義文學創作傾向不盡相同。
原始主義;超驗世界;神秘互滲;創作傾向
托馬斯·哈代是19世紀末英國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井石是我國當代一位優秀的鄉土作家。將兩個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文學成就也相去甚遠的作家相提并論并非無稽之談,因為他們在本質上有很多相似之處,都以熟悉并摯愛的故土故人為背景,建構了充滿鄉土味的原始、封閉、神秘、獨特的文學世界——“威塞克斯”和“河湟谷地”。而且他們都以原始主義創作傾向共同禮贊遠離現代文明的人與自然渾樸的關系、人與人原始的道德情操和古樸的風尚,關注著新舊文明撞擊下的人、社會和文化,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了解東西方作家在鄉土意識這一母題上的不同文化心理的窗戶。
在典型的村落社會里,人們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保持著經濟的自給自足,支配一切的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庭、氏族和禮俗習慣,原始質樸是這個社會最大的特點。但隨著社會的發展,原始質樸慢慢消失了,人們一方面滋生出返璞歸真的情緒以平衡內心的失落感,另一方面積極地贊美質樸作為一種原生的、自然的美,顯示出了從愚昧、野蠻的原始生活狀態中剝離出來后的超越進化論意義的審美價值。
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就是典型的村落社會,作者賦予它以“堂皇而不嚴峻,感人而無粉飾,有深遠的警戒性,有渾厚的純樸性”的生命形式[1],活動于其中的人物主要是一些自耕農、貧農和農場主,如《遠離塵囂》中的加里布埃爾,《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苔絲,《還鄉》中的游苔莎等等。他們不僅樸實、堅強,而且敢于反抗生活壓迫,如加里布埃爾從牧羊人做到管家,最終擁有了一個小牧羊場,災難發生后,“他除了是個穿著自己衣服的自由人之外,就一無所有了”,但他并沒有消沉,而是默默地探尋新的出路,終于獲得了幸福。他們有著巨大的忍耐精神和對幸福生活的勇敢追求,如苔絲面對亞雷的侮辱、面對鄉鄰的冷眼、面對克萊的拋棄,甚至面對死神,沒有逃避,而是勇敢地正視。
哈代還善于展示地方風俗文化,巧妙地運用英國古老的民謠、節日,渲染濃郁的懷舊情緒和鄉土氣息。如《綠蔭下》迪克唱著,“玫瑰花和百合花兒,還有嫩黃的水仙花兒開,姑娘小伙們一起來剪羊毛”,這就給小說奠定了田園牧歌的基調;如作者對《德伯家的苔絲》中的五朔節、《還鄉》中的篝火節等都進行了濃墨重彩地描寫,仿佛將我們帶入一個土著居民日常生活的畫卷中,讓讀者感受到威塞克斯人的世俗生活是如此真切、豐富和美好。哈代正是通過民間文化的展示,寄托著帶有原始主義情結地對鄉土生活的肯定、對質樸的贊美,浸潤著對個體自然經濟支撐下的宗法制鄉村社會的眷戀。
井石和哈代有著同樣的審美追求,他的作品始終洋溢著濃濃的鄉土氣息,“把生養自己的故鄉稱之為老娘土,……我是個青海土著,我的老娘土就在日月山下一個叫納隆的山溝里。多少年后,我離開納隆山溝成了一個作家,然而,我所創作發表或出版的作品中,無論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全取材于給過我苦難和幸福的家鄉”[2]。盡管作者年輕時就離開了家鄉,但心中仍保留著一塊希望之地,讓自己從中汲取精神能量和生命活力,獲取消弭都市壓抑感的抗衡力量。即使淳樸的民風和古拙的美在現代化文明進程中日趨縮小和被吞噬,也要在文學世界里,傳遞自己的原始主義情懷。因此,井石小說中有最淳樸的人際關系:菊花奶奶與山海阿爺一輩子心心相守;菊花送給幫助過自己的張軍最好的禮物是自家蒸的城里人吃不上的新面饃饃等。而且井石被人譽為“講述湟水谷地人民苦難史的能手”,他小說中的人物,如《湟水謠》中的何貞蓮,《麻尼臺》中的紀國保、紀維黨、菊花等,世世代代扎根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渴望愛情、渴望美好的生活,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何貞蓮為兒子守寡30多年,在傳統道德勢力重壓下,只能把對貨郎的愛埋在心底;紀國保堅信只要跟著共產黨就沒錯,結果因為錯誤的路線妻子死了、父親死了、村支書的位子丟了,由原來受人尊敬的支書變成麻尼大莊受人歧視和嘲笑的破壞分子,為了給自己贖罪,也為下一代能好好地做人,他拆屋建廟,卻最終在矛盾和痛苦中走上不歸之路。
同樣,井石也以描寫富有原始生活氣息的風俗見長,描寫年輕婦女在丈夫死后是選擇戴麻孝還是白孝;描寫何貞蓮死后,兒子特地制作棺槨齊全的壽材;如數家珍般地敘寫社火的由來、表演、規矩,用豬胰子加去核的紅棗、雀糞等做成“肥皂”洗臉洗手。在《麻尼臺》中,尤其運用“花兒”來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千百年來,河湟兩岸回蕩著的高亢、蒼涼的“花兒”是谷地人大苦中的大樂,是他們平庸和苦難的日常生活的自我宣泄和升華。井石小說中的鄉土風俗描寫散發著人性的質樸古拙之美,體現了生命原初的本色和活力。
所以,從根本上說哈代和井石的小說都追求一種文化上的崇古慕俗、返璞歸真,甚至他們的興趣行為方式極為相似。哈代“一到晚上就夾著提琴,跑到附近村子里農民的婚禮、命名儀式或者圣誕晚會上去拉鄉村舞曲、雙人舞曲或吹號笛”[3];井石“在濃蔭蔽日的西門口小游園或者其它茶園里,在幾位民間藝人三弦二胡的伴奏下,怡然自得地挺著他那喑啞的嗓子唱著曲兒”[4]。這種經歷不論是從社會學還是從文化學的角度看都是復雜而矛盾的,而正是這種經歷,一方面借以平衡現實與理想的沖突,安撫在現代文明巨大壓力下所遭遇的困惑與挫折;另一方面證明了他們的原始主義情結是清醒而現實的,他們的鄉土小說從根本上看帶有很強的質樸的原始主義情懷。
在思維方式上,無論是哈代還是井石的作品都明顯地流露出原始的神秘主義世界觀。神秘性滲透在原始人的神話、巫術、信仰、儀式之中,因為原始人相信在現實世界之外,存在著一個超驗的世界,那里活動者諸神、鬼魂與萬物的精靈,而且這兩個世界相互溝通、神秘感應。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神、動物等與其說是有血有肉的實體,不如說是一種象征性的超驗意象,承載著他們向原始神秘主義的有意識的返歸。
哈代似乎對神秘的超驗世界情有獨鐘,作品中引用了許多古希臘神話和《圣經》的典故,這些典故中的人物總是被一個無形、強大的力量控制著,增添了小說的神秘色彩。《德伯家的苔絲》的結構和情節,就契合了亞當和夏娃痛失樂園的故事,“純潔”、“誘惑”和“墮落”是苔絲所具備的夏娃的三個特征,注定了她必然會重復夏娃的經歷和結局,所以說,《德伯家的苔絲》整個結構便是一個伊甸園神話的現代版本。《還鄉》中游苔莎被描寫成羅馬神話中的月神狄安娜,站在了愛敦荒原中心的最高位置上。哈代作品中有很多儀式和巫術描寫,如讓游苔莎在山丘上一座史前時期留下的古冢上登場,鄉民在古冢上點起祝火,開始了祝火節的古老儀式,而這是公元前一千多年不列顛島上凱爾特人接待亡魂回家的篝火節的儀式。一村婦認為游苔莎是使她的孩子經常生病的女巫,于是乘游苔莎在教堂里祈禱的時候,用織補針把她的手臂扎出血來。農婦還把游苔莎做成小蠟人,身上插上幾十根針再燒掉,以此消除她的巫術,也暗示了游苔莎的死亡。《德伯家的苔絲》開頭就寫到馬勒村舉行祈求風調雨順的五朔節儀式。此外,苔絲和克萊行完婚禮已經過了中午,一只公雞突然飛到籬笆上啼叫起來,按鄉俗是不吉祥的預兆,苔絲和克萊的關系果然在新婚之夜急轉直下。苔絲最終被抓獲的地方是英國著名的史前時代的文化遺址,是凱爾特人祭祀太陽神的祭壇,她躺在祭壇中央的犧牲石上,似乎在進行著人與人、人與神之間相互溝通的儀式,也象征著苔絲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犧牲品。哈代在作品中充分表達了世界的神秘性,相信“世界萬物都是有靈”,萬物之間存在著神秘的互相滲透、互相轉化的聯系,一切是不可分析和不合邏輯的[5]。作者正是通過對儀式和巫術的描寫,通向了神的存在和神的需要,以寫實或寫實與想象相結合的方式,來表現原始思維的神秘性與人們想象中的神秘感之間的呼應,張揚了一種獨特的神秘性原始主義。
井石在他的作品中也通過民俗文化的展示,喚起了人們對于漸漸消逝的古老文化傳統的回憶。與《德伯家的苔絲》的構思相類似,《麻尼臺》也利用民間對于神鬼的信仰來結構作品,小說開始就描寫“神娘娘”從天而降在火神廟舊址前做法,傳下神諭,她瘋狂的舞蹈與單調重復的神秘音調讓人想起上古時期的圖騰,原始人通過巫術表演來利用和操縱某種宗教對人類生活或自然界的某種現象施加影響,以達到一定的目的。而這種古風至今尚存于一些偏遠的鄉村中,也恰是作者傳遞出的原始情懷——神秘互滲思維的巫術情結。由于對神靈的敬畏,鄉親們跪倒在地,祈求火神爺爺息怒,這不僅引發了紀國保拆廟、拆屋建廟并最終因此而死亡的情節。而且“神娘娘”的出現還促使麻尼臺的黑頭凡人重新發起了在古老的土地崇拜與火崇拜的影響下而產生的祭祀“社”與“火”的社火儀式表演以及有關的歷史、文化和習俗,這種世代相襲的充滿原始魅力的社火也成了小說敘事的中心。
不管是哈代還是井石都以神話建構作品的框架,以此對照和透視人們的心態、言行,隱喻并批判現代文明。他們認為原始神話和宗教信仰能夠穩定現代生活中的混亂,能夠填補物質文明高漲帶來的人們心靈上的空虛。所以,當《麻尼臺》中的紀維黨要拆花花嶺國格薩爾王的王后森姜珠牡首飾上的一顆寶石——格薩爾王和霍爾王決戰時遺落在這里的神物——麻尼臺時,山海阿爺誠懇地說:“我們窮是窮,我們心里有個念想,這個念想就是麻尼臺。再苦再窮,只要我們一看見我們的麻尼臺,心里就踏實,少鹽沒醋的疙瘩拌湯喝著心里舒坦”,這是多么樸素、原始的對于超驗世界的信仰。在原始文化形態中,所有的生靈與自然息息相通,人與其他生靈相互關愛、依存。《麻尼臺》中描寫了“闖姓”的民間習俗,大清早出門碰上的第一個人或動物就是來“保”生病孩子的性命的使者,狗的娃的父母在天不亮碰上的狗是山神的化身,于是起名叫狗的娃,等贖身時正好碰上“文化大革命”,不敢贖身,結果狗的娃變得“瘋瘋勢勢,沒有正行”。可見,人們對自然充滿了敬畏之情和神秘感,把人、動物及一切生靈都看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揭示了動物的靈性、大自然的神性與人類的本性的神秘互滲意識,重塑出現代人的原始心態和自然崇拜。
哈代和井石在創作內容上有著共同的原始主義情懷,但他們在原始主義創作傾向上是有區別的,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經歷的是由封建宗法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而井石筆下的河湟經歷著另外一場社會變革與發展,因而他們面對的社會背景不同,其價值判斷或情感選擇也不相同。
19世紀中后期,英國資本主義工業文明迅猛發展,強烈沖擊著威塞克斯宗法社會,導致個體農民陷于破產、失業、貧困的悲慘境地,傳統的倫理關系和價值觀念遭到踐踏。因而,哈代在感情上認為只有鄉村才是“高尚人格和真正德行的綠洲”,而資本主義城市則是“瘋狂行動和道德淪喪的策源地”[6],現代的工業文明只能導致人的不幸,所以他作品中主人公的命運結局都是悲慘的。苔絲,一個傷風敗俗的女子,哈代卻稱之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就表明了他的態度,是為了告訴讀者,正是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農民失去土地淪為雇傭勞動者,才導致苔絲的悲劇。游苔莎最終死在了逃離荒原的途中,《還鄉》中姚伯·克林回到家鄉的見聞與感受,也傳達了作家深深地惋惜與留戀,以此來批判現代文明,流露出崇古慕俗、返璞歸真的心理,而且他的態度是堅決的,沒有困惑和疑慮。
井石與哈代的不同在于,他的創作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伴隨著經濟體制的改革和西方文化的進入,傳統的道德觀念、價值體系必然受到一定的沖擊。作為一個對農村有著深厚感情的農家子弟,他困惑于現代社會的巨大變革以及由此引發的道德反差。隨著人生體驗和藝術感悟的逐步深化,隨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井石用歷史的眼光對當代生活進行冷靜的思考,對農民做出理性的評價。一方面對他們的落后、愚昧、保守,抱以惋惜、批評的態度,對現代文明的壓抑和人性的異化表示不滿;另一方面對農村原始文化、樸素的鄉情又表現出深深的眷戀,借助于原始的觀照來對比和否定文明的缺陷。可見,井石對現代與傳統兩種文明都持既批判又吸取的復雜態度,充滿矛盾的辯證的中庸價值取向。《麻尼臺》中的紀維黨和菊花感情甚篤,長大后菊花卻成了他的嬸子,菊花的丈夫死后,他倆默默相守、相愛,卻無法結合;紀維黨與受盡丈夫折磨的桂桂愛得刻骨銘心卻無法結合;《湟水謠》中何貞蓮與貨郎兩人將愛埋藏于心底等,作者對他們都表現出極大的同情,譴責了文明社會道德對人性的桎梏,卻又無法也無力改變這種建立在專偶制基礎或倫理之上的文明的婚姻道德觀。這種內心的悖論,是文明的自我與超越文明、返歸原始的欲望相互撞擊的必然結果。此外,紀國保因為拆火神廟一直處于復雜的心態中,尤其是當他得知被他賣出的那些社火行頭完好無損地被鄉親們偷偷保留了下來時,先前的那種矛盾心理更加強烈、復雜。如果說他先前還憑著一絲精神硬撐的話,那么到縣志辦公室的同志來走訪后他就完全垮了,他居然真成了歷史的罪人、文化的罪人。而紀維黨要挖有著悠久歷史和傳說的麻尼臺用來燒水泥使鄉親們致富時,遭到老人們的一致反對,卻在縣政府的支持下建起了小水泥廠,當它冒著濃濃的煙塵困擾了麻尼臺人的生活時,他們的精神損失可能再也無法彌補。顯然,井石通過作品批評了急功近利的現代文明給人們精神上帶來的困惑,肯定了原始的文化和心態。
通過對哈代和井石作品的比較可以看出,中西方具有原始主義傾向的作家所處文化形態的落差和殊異,導致了西方的原始主義文學具有較為一致的傾向,贊美和肯定原始生活方式和人性。而在中國卻難以產生與現代文明完全決裂的真正原始主義者,作家們在文明與原始之間游移、困惑,最終只能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半原始主義者。
[1][英]托馬斯·哈代.還鄉[M].張谷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史玉梅.井石《煮字坊筆記》的創作特征及其它[J].青海社會科學,2006(4).
[3]陳慶勛.論哈代的鄉土精神[J].外國文學評論,1998(3).
[4]鮑義志.這里有泥土的芬芳[J].中國土族,2006(夏季號).
[5]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
[6]蘇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英國文學史[M].秦水,尚懷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Feelings of Primitivism in Hardy and The Wells’Novel Creation
YANG Li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Xining 810008,China)
Hardy and The Wells have constructed unique literary worlds——“Wessex”and“Huang River Valley”,which expresses their primitive feelings of man and nature,human beings and human beings in their hometown,and reveals the mysterious infiltration among the spirituality of animals,the divinity of nature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human beings,which is certainly the original way of thinking,showing the worship of ancient Mu vulgar,a return to cultural psychology.However,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social backgrounds and cultures lead to their different literary tendencies of primitivism.
primitivism;transcendental world;mysterious infiltration;creation tendency
I106.4
A
1674-8425(2012)01-0104-04
2011-10-11
2010年青海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當我正在吸吮《草葉集》的芬芳”(10050)研究成果。
楊柳(1969—),女,遼寧新民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魏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