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忠輝
對一個在自身歷史進程中從未孕育出大規模商品經濟的民族而言,對商品經濟及隨之而來的私法律的學習勢必會轉向西方,似乎西方的過去和現在就是我們中國的未來。誠然,西方歷史首先產生了培育商品經濟和私法律的土壤,也正是這塊土壤又產生了對私法進一步限制的法——經濟法。但我們作為新興的社會主義國家,其經濟法的產生具有中國特色,盡管受其歷史影響,經濟法發展時間短、內部機制欠發達且理論性較之西方也弱。但針對我國基本國情,若一味從西方經濟法產生路徑來剖析中國經濟法的產生,可能會誤讀中國經濟法產生的經脈,造成只看到中西方經濟法的共性而忽視其個性,不利于我國經濟法的研究和發展,只有把握了我們自己經濟法產生的獨特路徑才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文嘗試從歷史和經濟的角度分析中西經濟法產生的差異,以期加深對我國經濟法理論的認識。
法律是社會現象,根植于其賴以產生的土壤經濟基礎。商品經濟是私法的母體,誠如馬克思所言“法律是記載經濟的符號”。西方經濟歷史由簡單協作到工廠手工業再到機器大工業的過渡中,伴隨的是“私權神圣”、“契約自由”、“無過錯、無責任”,其最終追求的是通過擴大經濟規模增加經濟產出,因為按照當時流行的經濟理論可以得出“需求不是問題”,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家們堅信 “經濟人”+商品+政府的不作為就能夠創造整體經濟效益的最大化。此一歷史演進過程為羅馬法的復興創造了絕佳的空間,為自由交換保駕護航的民法在這300年中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完善。但歷史的結論似乎更加精準,商品經濟在創造巨大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在創造著危機:人的物化、財富分配失衡以及周期性爆發的經濟危機等等,影響小到個人團體,大到國家戰爭。而只專注于調整私人微觀利益的民商法不僅無力對社會整體利益給予保護,而且更是“越多者越富,越貧者越少”,造成惡性循環。面對種種危機,政府必須從“消極”轉為“積極”,從“無為”轉為“有為”,德國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美國的《謝爾曼法》的頒布都預示著政府開始了對私經濟領域的干涉。尤其是1929-1933年的經濟大危機,使資本主義世界工業生產比1920年下降了1/3,失業人口總數達到4 000萬左右。商品經濟的負面性及“經濟人”的有限理性體現得淋漓盡致。西方資本主義世界處在一個十字路口,或者徹底消滅私有制代之以當時蓬勃興起的公有制,走蘇聯的道路,或者政府在宏觀層面對經濟進行管制,拋棄自由放任。建立在私有制經濟基礎上的西方選擇了后者,其背后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作為支撐。此便是被西方社會視為“救命稻草”的凱恩斯經濟學理論。以有效需求不足為邏輯起點的凱恩斯認為要降低失業率、引導社會走出危機,政府必須積極干預經濟,通過降低利率、招募人員加強公共工程建設,使社會資本與需求充實,可以刺激企業進行新一輪的生產,使經濟系統重新得以轉動,滯漲現象也可逐漸得到緩解。此理論被美國總統羅斯福踐行后收到良好效果,西方國家紛紛開始效仿。事件背后更為深刻的變化是:自由放任時代的終結、國家全面干預的開始。法律作為經濟現象的反應,應對國家干預行為進行調控,但著眼于私人交易的民法和實質是控權的行政法其理念都不能夠對國家干預行為進行合理的說明、解釋。新的時代產生了新的經濟理論,新的經濟理論呼喚新的法律,經濟法也由此在20世紀初迎來了自身極大化發展。
較之英、法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德國的私人資本發展較為緩慢,究其原因在于其前身神圣羅馬帝國時期公國聳立、各自為政,不能為商品經濟法發展提供廣闊、平穩的大環境。公國中勢力強大的普魯士于1864、1866、1870年分別發動了對丹麥、奧地利、法國的戰爭,于1871年贏得了德國的統一,恰逢1870年以電和內燃機為標志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在歐洲大陸相繼爆發,具有深厚科技、哲學底蘊的日耳曼民族搭上了歷史的快車。然而,如果等待私人資本的發展壯大去與英法老牌國家爭奪銷售、原料產地,那么時間過于漫長,況且新型建立的國家內外環境并不穩定,尤其是后期國家之力要為一戰做準備,這就需要政府從國家利益角度出發對經濟打一針強心劑,以求其快速發展。因此,經濟法在德國的產生過程深深打上了政府調控之手和戰爭的烙印。通過大力扶植卡特爾使私人資本向國家壟斷資本轉化,發展國家資本主義。雖于1890年頒布了《反不正當競爭法》以規制不正當競爭行為,但政府對卡特爾的規制完全取決于國家利益,對經濟管制遠大于美國,特別是制定于1915年的《關于限制契約最高價格的公告》和1916年《確保國民糧食戰時措施令》都是在調動有限的資源為戰爭服務。戰敗后的德國成立了魏瑪共和國政府,滿目瘡痍、百廢待舉的國家經濟,使新政府只能通過制定《煤炭經濟法》《鉀鹽經濟法》等法規對重要的生活物質資料進行嚴格的配給來滿足民眾的生存需要。而面對50億法郎的巨額賠款和消耗殆盡的國內私人資本,政府必須通過頒布《卡特爾變更法》和《強化卡特爾法》等法律加強政府對經濟的控制,但經濟集中必然導致政治集中,終于集權制的法西斯政府走上了歷史的前臺,帝國政府設立帝國經濟院來對工業、商業、銀行、保險等各部門進行調控,以期加強對工業原料、產品生產和銷售全方位的、深層次的干預。
此種國家積極干預經濟的行為在戰后受到重視法部門劃分的德國學者的重視,認為此種干預行為不僅只與戰爭有關,而是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經濟根源,即和平時期國家對經濟的干預、調節仍不可缺少,且此種干預行為不能用民法,也不能用行政法進行解釋,而需要一個新的綜合型的部門法來調整。伴隨認識的加深,德國學者赫德曼1920年成立經濟法研究所并講授經濟法課程,其他學者,例如卡斯凱爾、蓋勒等人也紛紛加入對新經濟現象的研究,著作有《新經濟法的社會組織理論》《德國新經濟法》等。此種研究規模促使德意志法學會于1921年決定設立經濟法部,經濟法部與公法部、私法部相并而立,成為一個獨立部門,而經濟法也成為一個獨立部門法被加以更細致的研究,德國被譽為經濟法母國。
經濟法在美國的產生過程集中體現了商品經濟由自由競爭逐漸向壟斷演進的本質特征。作為1776年誕生在美洲大陸上的 “第二個歐洲”,美國的開國元勛喬治·華盛東、托馬斯·杰弗遜、漢密爾頓和富蘭克林等杰出的政治思想家們精心選取了近代歐洲啟蒙思想家關于政治國家架構的理論精髓,將其實踐于本國。廣袤的大陸、嶄新的制度、無保守傳統的舊勢力又吸收了一、二次工業革命的新成果,而且更為甚者,兩次世界大戰遠離本土,又大發戰爭財,一系列有利因素使得美國在自由競爭時期私人資本發展異常飽滿、流暢。“但自由和平等并不總是并駕齊驅,自由最終會導向不平等”。美國的自由競爭經過一百多年的“長跑”,終于有些“選手”脫穎而出、遙遙領先,而有些“選手”則遠遠落后,政府作為裁判,“不公正”的介入了比賽:對領先者進行限制,對落后者給予扶植,以保證“選手”們在差不多的時間里沖過終點線。在此背景下出臺的《謝爾曼法》《保護貿易及商業以免非法限制及壟斷法案》都是對強勢企業兼并的限制,以確保公平、自由競爭大環境的存在。尤其是《謝爾曼法》作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授權聯邦政府干預經濟的法案,雖然該法全文只有8條,但卻十分具體、細致,追求的精神主旨是:凡是以托拉斯訂立契約、實行合并或陰謀限制貿易行為均屬非法,違反該法的個人或組織將受到民事或刑事制裁,該法的頒布實施有效地限制了當時資本在石油、公路、制糖、鋼鐵等部門的過度集中,為中小資本的發展創造了生存空間。同時,此舉也標志著政府對商業活動進行調控的開始,因此,以《謝爾曼法》為代表的反壟斷法成為了西方經濟法的“大憲章”。然而,在素有自治傳統的西方社會,政府對經濟的干預僅出于被動需要,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之嫌。若要政府大規模、超前性地調控整體經濟,便需要一系列大事件對政府進行刺激,迫使其放棄“消極的角色而變為積極推動者”。1929-1933年的經濟大危機便是最好的導火索。
亞當·斯密、薩伊等古典經濟學家認為經濟危機不可能大規模、長時期存在于資本主義國家。因為“生產會創造自己的需求”,經濟人只有在有需求時才會去生產來換回自己的需要,當自己各方面的物質欲望得到滿足時經濟人不會去生產,根本不會產生生產過剩現象,即使出現,也是在小范圍、個別部門,資本的逐利性會驅使其去利益最大化的部門,當某一領域生產過多、利潤下降,資本會自動撤出,因此,薩伊預言經濟危機不會大規模出現。但古典經濟學家對技術的變革和人的貪欲估計過低。社會整體對普通產品需求的有限和對高端產品的支付能力不足,再加上資本家唯利性的盲目擴大生產,最后導致生產過剩,產品在短時間內不能被完全消費引起工廠減產或停工,這又意味著工人被解雇,大量失業人群的存在勢必會進一步降低社會整體消費能力,由此惡性循環一步步加大,其間再加上股票市場制造的虛假繁榮等等,很多偶然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相繼出現最終醞釀了經濟大危機爆發的必然。此次危機持續時間之長、波及面之廣、造成損失之嚴重可謂是空前的。僅美國的失業人數就由起初的130萬上升至1 300萬,失業率為25%,英國的工業水平倒退至1897年左右的水平,各資本主義國家股票行情暴跌,人群擠提存款、搶購黃金,更為嚴重的是人們開始對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產生了懷疑,拋棄了政客們所描繪的種種美好前景,轉而關注起以蘇聯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制度,似乎資本主義走到了盡頭。但歷史總是重復著一條真理:危機背后往往隱藏著一場新生。而在變革中經濟思想家總是走在前列。生活在這一時期的現代宏觀經濟學奠基人凱恩斯已經敏銳地意識到面對資本主義世界的一次次經濟危機,自由放任的時代該是被放棄的時候了。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隨著新技術、新資本的不斷進入,生產效率不斷提高,但普通民眾的收入和消費卻沒有同比上升,但資本家作為市場獨立的個體對宏觀市場缺乏了解,因此導致了生產與消費的失衡,而這正是亞當·斯密、薩伊等微觀經濟學家從個人角度解釋經濟人應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所造成的必然結果。凱恩斯提倡國家從宏觀層面對經濟直接干預,通過積極的財政政策,尤其是利率來調控經濟走勢:當市場經濟蕭條時,通過降低利率和加強公共工程建設,以促使市場資本充實、需求依然,防止失業現象和生產的脫節;當市場恢復興盛時,逐漸上調利率,減少資本,防止經濟過熱導致的消費旺盛而生產不足。凱恩斯反對薩伊的“生產自動創造需求”理論,提出“有效需求不足是資本主義癥結所在”,而對有效需求不足的解決不能完全依賴私營經濟,因為民眾普遍受“邊際消費傾向遞減”(消費不足)、“資本邊際效率遞減”(投資不足)以及流動性偏好三大規律的心理因素影響,從而導致社會整體需求不足。所以在面對危機時,應大力發揮政府引導信息、通過發行國債加強投資等作用,從宏觀層面對生產、流通各環節經濟運行進行干預,從而使總供給與總需求平衡,保證充分就業,由單個的私人去解決具體商品的供求,凱恩斯的經濟理論使“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相結合,給危機中的西方世界帶來了曙光,尤其是美國總統羅斯福采納其建議,1933年通過《緊急救濟法案》,并成立“公共工程總署”,提供30億美元用于發展公共建設,同時又制定《全國工業復興法案》,由政府引導企業生產以減少生產的盲目性,增加工人工資促進民眾的購買力,在農村通過頒布《農業救濟于通貨膨脹法令》限制農產品的種植,對種植棉花、玉米等農作物的農場主給予額外津貼使其只種植1/3的土地來減少對市場的供應,從而緩解供大于求的現狀。在由政府對經濟的一系列干預中,資本主義經濟逐漸從蕭條中恢復過來,開始了新一輪的增長。在此過程中完全自由放任宣告結束,由政府干預取而代之,但此種政府的干預行為從劃分法律部門的角度審視是一種新型社會關系,過去的法律部門均不能對其進行調整,這就為20世紀經濟法的迅速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中西方經濟法在生成路徑方面存有很大差異,在我國改革開放后,對法治、法制的學習基本完全轉向西方,由于私法欠發達,其對私法的借鑒往往忽略了孕育私法本身的土壤,其結果也多是“桔生南為橘,北則為枳”。因此,對西方經濟法產生的經濟、歷史等土壤進行分析,再與中國經濟法的發展脈絡作比較,便可以對我國經濟法的過去、現狀和將來有宏觀的把握,制定出符合我國基本國情的經濟法法律規范,促進我國具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經濟更好、更快地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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