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飛宇
作為“反魯派”的代表,蘇雪林對魯迅的評論,已經廣為人知。其文筆的惡毒,幾乎無人能出其右。但即便是在大陸,蘇雪林的原文也很容易得見。不過,她曾不止一次引用過鄭學稼的《魯迅正傳》。其人其書,古遠清已有專文介紹[1]。 據《自序》,該書是 1941 年 2 月 16 日“寫于井潭草舍”[2]5,1943 年 1 月,重慶勝利出版社初版。今列其目錄,以見大要:(1)假洋鬼子;(2)十四年僉事;(3)吶喊;(4)阿 Q 正傳;(5)不準革命;(6)浪子之王;(7)革文學的命;(8)傳贊;附錄:《兩個高爾基不愉快的會見》(原載1937年《青年向導》)。張夢陽認為,《魯迅正傳》是以反共為宗旨,并不是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其資料粗疏,評述也很簡陋、浮淺[3]。鄭學稼早期的魯迅研究,亦見諸《由文學革命到革文學的命》,1942年6月,勝利出版社江西分社出版,主要內容為:(1)五四運動與文學革命;(2)創造社;(3)論郭沫若;(4)論張資平及郁達夫;(5)茅盾及其三部曲;(6)阿Q的死去和復活;(7)政治文學的代表作;(8)由大眾語到拉丁化;附錄《論“民族形式”的內容》。其《寫后語》是在1941年2月12日“寫于井潭之草屋”,并在1942年3月2日補記:“本書出版時,著者的《魯迅正傳》亦已付印了。這本書可說是本書的補充”[4]97。既然是“補充”,則《魯迅正傳》的寫作當在《由文學革命到革文學的命》之后,但與事實似有出入(關于兩書的出版時間,可與古遠清《“第四種人”鄭學稼》[1]一文的敘述參證)。 梅子編輯的《關于魯迅》,也曾收錄鄭學稼三篇文章:《魯迅與民族主義文學》《魯迅與阿Q》《評魯迅的吶喊》,1942年10月由勝利出版社初版。三著中的重要篇章,多曾單獨發表。除此之外,鄭學稼尚有一些篇什,散見于當時的刊物。現就鄭學稼論魯迅的主要論點作一述評。
鄭學稼對魯迅的批評,其初衷和出發點,如其所說:決不是為著愛魯迅太少,而是愛中國青年太多。魯迅在四十年代中國青年腦中,已造成一尊不可侵犯的神圣偶像,被捧為“革命導師”、“青年導師”、“前進的思想家”、“普羅文學家”。然而,是誰頒給他這一系列的封號呢?眾所周知,是中國共產黨。明白這一點,便易于理解魯迅“偶像化”的由來[5]。
但是,如果要捧一個人,應給與適當的尊敬,而不是盲目的呼喊。若使魯迅值得成為偶像,那崇拜者應于禮贊前知道他生前的貢獻是什么?他是何等人物?鄭學稼之所以作《魯迅正傳》,目的是要證明魯迅生前并未充當任何人的“革命導師”,其原因在于:魯迅從未“革”過“命”[6]。
從中國文學史看來,五四運動在文學上的表現,鄭學稼在《中國與日本》有過估計,即浪漫主義的展開。創造社在這一階段,上演了動人的一幕[7]。他們正確地攻擊尚以阿Q姿態闊步于黃浦灘的文人。這個后日不只一次賠不是的行為,引起阿Q作者的憤怒。離開北洋官僚窠窩,正不滿《吶喊》受人冷落的魯迅,掀起八字須,列開陣勢,與那些自封的“革命文學”家們筆戰。結果呢?雙方都得到勝利,失敗的是中國文學界。勝利是什么呢?彼此的矛盾,統一于“黨”的路線。于是,魯迅搖身一變,成為左翼作家的老頭子,像及時雨宋江,坐第一把交椅。如果從本源上加以分析,以魯迅為代表的這群知識分子,在30至40年代間,的確是十分活躍。他們的生活與出身,如同法國文學史上寫實主義即將抬頭前的“浪子”,這在李健吾的《福樓拜評傳》中有過精妙的形容。誰能夠以“浪子之王”比擬魯迅,誰就能理解這“前進”的黃臉皮的高爾基[5]。
就中國的文藝政策而言,魯迅對于路線的忠誠,不及茅盾,而享受的盛名卻為左翼作家冠。這不在于《阿Q》是成功的作品,而在于晚年以隨筆雜感痛罵腐化勢力和政敵,在于一封回“陳某”的信,內中大罵“托派”為漢奸,恰適合第三國際的需要[5]。
總之,魯迅只是一個文學家,在“五四”時候,被人們從“鐵屋”子內叫醒,起來“吶喊”,而且僅是帶著懷疑的吶喊而已[8]。但他所描寫的對象卻是落后的中國農村,辛亥前后的中國農村。任何人在魯迅的“全集”中,找不出一個現代的產業工人[6]。近30年的歷史中,魯迅除在文學園地里種了一枝草外,可以說沒有別的貢獻[9]。
《魯迅全集》盡管20卷,但內容屬于文學的并不多,如晚年的“雜感”,愛國族者太少,而愛他心目中的“天國”太多[7]。魯迅創作的高峰是《吶喊》。他在中國文學史所占的一頁,也就是《吶喊》。《吶喊》不特是魯迅所目擊,而且是魯迅的“夫子自道”[9]。 評價《吶喊》,是要為讀者指出作品產生的時代、描述的對象,以及作者的政治意識,并希望自認受導于魯迅的人們,真正地認識《吶喊》在文學上的價值[6]。
《吶喊》共計14篇創作。其描寫的對象,根據《自序》,是他“年輕時候”所“做許多夢”中“不能全忘的一部分”。這一部分,是魯迅作品的特征,同時,也藉其文學天才得以掀示。“五四”之后,人們的思想和眼光都注視于將來,而魯迅所寫的“過去”,在當日未能引起一般青年的注意。可是,對“過去”的認識,卻是奔赴將來的指標。因此,隨著時間的消逝,魯迅在《吶喊》中所重現的事實和人物,開始深入人們的腦海。另一方面,開展這項工作的,只有魯迅一人取得成功。別的人,也許因為“將來”的勾引,早已放棄了“過去”。所以,魯迅的作品,由于特殊的風格和特殊的“過去”事實,逗引人們的賞識。這些估價,也可以證明:魯迅在創造社的貶難下并未沒落的原由。
所謂“過去”是什么呢?那就是辛亥革命前的中國。這時期的中國,是受難的國家,看不見光明,只遮著黑暗。當時的摸索者,是魯迅祖父和父親輩的人物。魯迅也有摸索的資格,但只走了幾步路。他目擊摸索者的摸索,卻不肯藉摸索者的血和力,跨進另一時代去。具有這一資格的人,是舊時代的忠實證人,但不是新時代的創造者。因此,魯迅和現代的作家,如茅盾,在著作中走了相反的路。一個慣于描寫“過去”人們的生活,另一個則是摩登人物及其生活的圖畫者。還有一點,舊時代,要用舊時代的文化教養,才能盡到描述者的任務。這一點,魯迅旅行到南京之前,便做好了預備。其簡潔文體,與契訶夫肖似。可惜到了晚年,為“前進”和“左傾”所誤,躍入政治火車,忘卻了文學交給他的任務。因此,魯迅不能像福樓拜,再有任何杰作,只剩下自供有雙重人格的雜感,以及自覺充當所欲充當的政治勢力或外族的工具。
“魯迅所知道的過去”,究竟是什么呢?一句話,那就是落后的農村。現在,由《吶喊》的人物,交織成下面的圖畫。首先是“魯鎮”、“平橋村”、“趙村”等落后的村鎮。其次,再來探討作品中所映現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給魯迅深刻記憶的,是孔乙己。時間正是五四運動爆發的一年。生活鞭打他,正在激變的社會拋棄他,于是,孔乙己的沒落,如同墮入深淵的大石,成為不可免的事實。人們的奚落、玩弄、嘲笑,使孔乙己成為一個玩具似的活人。愈沒落愈自棄,孔乙己按著這條規律茍活著。魯迅用他的天才,把這個人物帶到20世紀20年代青年的眼前,但沒有諷刺,而是充滿著同情。再看《風波》里的趙七爺。這個典型人物和法國大革命中的“布爾喬亞”相仿,但沒有建立自己王國的膽力,只把眼睛向后看,成為“遺老”,成為已崩場的舊社會的一塊小基石。他未自覺自己就是趙子龍,卻要在《三國志》中尋找保駕者,結果像道士一樣留著“豚尾”。《風波》寫于1920年,此時的辮帥早已逃之夭夭,但他的“同志”仍大量潛伏在農村中。除了讀書人和他們的接近者,還有生活在村鎮的一群人,《吶喊》也給以逼肖的圖畫[6]。
也許作者是紹興人,在他筆下的鄉村,不缺少酒店的點綴。其中,最出名的是“咸亨酒店”,可見諸《孔乙己》《明天》和《風波》,而酒店和質鋪則是有產者壘積資本的工具。同時,和茶館一樣,也是村鎮“消息靈通的所在”。在這樣的地方會發生什么事情呢?魯迅在《吶喊》中,也描繪出各式人物及其動作。第一個是《藥》里的小栓,由此而牽引出一群生動的人物。還有不上咸亨酒店的,是農村的女人,如九斤老太、七斤嫂、八一嫂等。這些人物,《阿Q正傳》大半都有;主要的思想也不缺少。可以說,《阿Q正傳》是他們的大綜合,藝術的綜合。
為什么魯迅會如此關切落后農村里由于辮子而引起的顧慮?這可從他的生活得到解釋。長久生活在舊勢力的集中地北京,魯迅目擊了舊勢力和保皇黨的活躍,以及“辮子軍”的“復辟”,自然而然回憶起幼時的經歷。不過,堪稱諷刺的是,魯迅雖然揭示出遺老及其潛勢力的愚蠢,卻在晚年自己披上趙七爺所穿的紅色外套。
《社戲》就其內容與形式而言,都不劣于上述各篇。這又是一幅風景畫,是魯迅幼年生活的回憶。另一篇則是《故鄉》,訴說著質樸的農民給予作者的太多感動[10]。文章的結尾,體現出30年代初知識分子和農民的苦悶,看不到光明的前途,只剩著希望和哲學家式的語言。但正是《吶喊》,使關在鐵屋中的周樹人變成了魯迅[8]。
《阿Q正傳》也是《吶喊》中的一篇,根據內容,又另當別論。它把全部辛亥革命戲劇的要點,用諷刺的筆調揭示出來,即:把總與舉人,充當革命的首領,秀才與“假洋鬼子”共投“柿油黨”,而應該革命的阿Q,卻無處找覓革命的指導者。革命黨是為人民謀幸福的,但那時候的阿Q卻敬而遠之。小說的價值就在于此。但是,若從文學的觀點加以考察的話,由于《正傳》是“被擠出來”的,因而在若干地方,也顯示出亞契理斯(Achilles)的腳跟[8]。
“阿Q”問世之后,便有和唐?吉訶德(Don Quixote)的比較。那么,唐·吉訶德的特性又是什么?1860年正月十日,為援助貧窮文士和學者協會,俄國文豪杜格烈夫曾作過一次公開的演講,標題是《哈孟雷特與唐吉訶德》,指出:西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和莎士比亞的《哈孟雷特》,是兩種人性的表現。前者是“自我犧牲”,后者是“自私自利”。唐·吉訶德所表現的,第一是對真理的信仰;而生命是實現理想的手段,是將真理和正義植于人間的手段。所以他大膽無畏,堅韌不拔,以最粗薄的食料和最儉樸的衣飾自甘。堅決的道德力貫透唐·吉訶德一身,使他的一切判斷、一切言說,以及他的人格,都表現出一種特異的力量和偉大,不管他如何的滑稽可笑,如何常陷于卑窮之中。唐·吉訶德是“理想”的忠仆,是大熱情家,所以,也常被理想的光華照耀輝映而保存著榮光(譯文取自郁達夫《幾個偉大的作家》)。試問魯迅的阿Q呢?既沒有永久的信仰,更談不上“理想”。他的愚蠢、無知、卑劣,以及其他的一切,沒有一個地方有光明可言,只如跌進糞堆的豬,每一毛孔都充塞著污臭。魯迅的阿Q和西萬提斯的唐·吉訶德,一個是魔鬼,一個是上帝,二者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何以西萬提斯和魯迅會創造出如此相反的人物?或許是時代使然,一個是17世紀,一個是20世紀。但是,一個作家,正如一個思想家,有著自己的靈魂和獨立的人格,雖然其作品是映現“善”與“惡”的鏡子,卻總要適應自己的靈魂,泄露出光明,至于丑惡,則只是光明的陪襯。雖然西萬提斯一生可悲,但決不因貧窮而售賣上帝給他的靈魂。魯迅恰恰相反。雖然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政治舞臺,充滿著“把總”和“舉人”,農村橫行著“趙太爺”,魯迅卻由于長期的官僚生活,忘記人類光明的一面。盡管《阿Q正傳》不是有計劃的作品,但他的生活決定他的創作。北京14年的所見所做,本來也就如此。魯迅只能如此想,如此為[11]。而“阿Q”之所以轉化為“唐·吉訶德”,且幾乎眾口一詞,這要歸功于魯迅和“九·一八”后外交的苦境[5]。
阿Q是不合時宜的。為什么青年要跟著創造社跑而不歡迎魯迅呢?因為,他們正忙于反帝,對“阿Q”的角色,無從理解。事實也是如此。“阿Q”這種人,在作者腦中,當然見過(如周作人所說);而后一代人,則已經無由追索。至于現在青年腦中的“阿Q”,簡直和“白無常”一樣。魯迅在《阿Q》中,以及在《孔乙己》中,確實能夠發揮他的文學天才。由結構與技巧說來,決非創造社的作品可以比擬,但由于描寫的對象與青年的生活離得太遠,所以備受冷落[5]。的確,當整個民族向帝國主義進攻,且割據軍閥的基礎也正因為民眾的襲擊而動搖時,只有《阿 Q》的作者才會有“阿 Q”的意識[7]。
既然如此,阿Q是否是中國國民性的象征?早在1927年便有左翼的批評家宣告阿Q的死亡,但到1940年,一大批自封“前進”的人們卻發現阿Q是中國國民精神的表現,而且阿Q并未“斷子絕孫”,還存在于每個中國人的靈魂里[11]。這一武斷,是對全體國民的侮辱,因為40年代的中國青年,正在用血和肉記錄近一個世紀來前所未有的偉大行動。我們可以承認,在中華民族的精神中,有唐?吉訶德的成分,但絕不承認,中華民族的國民性是阿Q式的。作出這一估斷的人都是帝國主義老爺派來中國的政治牧師[8]。
“阿Q”這一典型,雖已化為枯骨,但他的幽靈卻變成另一群按外族訓令而行動的“假洋鬼子”,不幸的是《阿Q正傳》的作者,也在其中[8]。鄭學稼截取魯迅歷史的一段,與《阿Q正傳》主人翁的生活加以比較。通過這件“有意義和有趣味”的工作,告訴魯迅的崇拜者們“魯迅的價值”,證明魯迅“是否是革命家,是否是思想家,是否配當青年的導師”。
如前所述,魯迅的創作,喜歡描寫頭發或辮子。在東京,魯迅剪去辮子并送給女仆,返國時,又裝上假辮,但后來為著不便而拋棄,任人指罵為“里通外國”。此時的魯迅,實在與《阿Q正傳》中的“假洋鬼子”并無二樣:“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其中,“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或許就是魯迅的自家事。此其一。“假洋鬼子”于革命時投入“柿油黨”,而魯迅在東洋也曾投入章太炎的“光復會”。此其二。但這次“投入”,正如阿Q的“革命”或“造反”,并非真正地“神往”,所以,魯迅回國后,任紹興中學堂學監,不準學生剪辮,而辮子,依他自述,卻是臣事滿清的象征。
魯迅在北廷教育部任職14年,奉事過的大總統和執政,計有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曹錕和段祺瑞6人。六朝之中,其直接長官即教育總長,由蔡元培起,除去黃炎培,共有27人。可憐魯迅14年的官場生涯,有過不知若干次被侮辱被壓迫的經歷,同時也目擊過不知若干個被侮辱被壓迫者,因此,他會創造出阿Q這樣的典型。終魯迅一生,有兩種人格:一個是周作人,一個是魯迅。前者是黑暗,后者是光明。但黑暗期有14年,光明的只在《吶喊》及被通緝的短期間,此后,兩者便得到綜合。光明的魯迅,是由過著黑暗生活的周樹人而來。魯迅筆下的阿Q,若干方面就是周樹人的化身。
被通緝后的魯迅,像阿Q一樣喊著“革他媽媽的命”而南下,卻終未投降革命黨,只是盤上辮子而已。后又被迫折回上海,到達“海派”的根據地,決心與創造社“聯合戰線”,而一群“假洋鬼子”卻不準他革命。如同走入錢府的阿Q,魯迅被成仿吾等趕出,并加以“圍剿”。幸好,他是阿Q的手造者,不是阿Q本人,所以,不在土谷祠內頹喪,而決意“前進”,去扣唯物史觀之門。于是,魯迅的思想,忽然充滿“革命”的成分,不久之后,又佩上“銀桃子”,成為“人類最前進的政黨”的隊員,而且成為統率“左聯”的元帥,左有胡風,右有XX,但他的司令部,卻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勢力圈——上海北四川路底。日本駐滬的武官,雖不滿他的“抗日”言論,卻同情于他的反“南京政府”。這也就是10年魯迅與40年代的“假洋鬼子”所不同的地方[9]。
以左聯指導者的資格,魯迅所呼號的文學路線,自然與后臺老板的政治路線相符合。于是,魯迅不再是“無聲”的人,而是會陳述近似馬克思主義名詞的“革命文學家”。在自稱為無產階級文學而奮斗的階段,魯迅開始敢于大聲縱論文藝政策。他之所以邁上這一階段,和茅盾完全相似。正如前者經過“圍剿”而投降,后者也經過“從牯嶺到東京”的教訓而屈服。
《論第三種人》是魯迅文學立場的宣言。其中,有幾句話染著唯物史觀的色彩:“生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斗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革命的語言雖然說得流利,但是,這位53歲的老人卻忘記這些語言是適用于已越過“民族國家”建立階段的國家;而中國,正行將起而打碎近一個世紀加于自己頭頸上的鎖鏈,這種公式的理論,有何種價值,魯迅曾有自我的批判,但那時,他卻是一個“民族主義文學”的反對者。
魯迅是怎樣觀察民族主義的作品呢?在《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中,他說:他們所謂“文學家”的許多人,是一向在盡“寵犬”的職分。雖然所標的口號種種不同,如“藝術至上主義”、“國粹主義”、“民族主義”、“為人類的藝術”,但這僅如巡警手里拿著前膛槍或后膛槍、來福槍、毛瑟槍的不同,終極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打死反帝國主義和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僅有些不平的人民。那些寵犬派文學之中,鑼鼓敲得最起勁的,是所謂“民族主義文學”,但比起偵探、巡捕、劊子手顯著的勛勞來,卻還有很多的遜色。這緣故,是因為他們還只在叫,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沒有流氓的剽悍,不過是飄飄蕩蕩的死尸。然而這也正是“民族主義文學”的特色。其“叫”和“惡臭”,都能夠遠聞,于帝國主義有益,即“為王前驅”,所以流尸文學將與流氓政治同在。
這段文字,已盡極所有的形容詞。由此,可以知道魯迅對“民族主義文學”的憎惡。不過可惜的是,對中國民族主義文學與希特勒或日本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文學,魯迅并未能分別其歷史任務的不同。不錯,“民族主義文學”是各種各色的“槍”,卻因握在不同的國家或民族的手里,有著不同的功用。不管“民族主義文學”是否總有一天變為“死尸”,但在其生長期間,卻并未因魯迅先生的“深惡”而“痛絕”,從而“飄飄蕩蕩”。相反,至抗戰時期,民族主義文學已昂然獨步于中國的文壇。
彼時的魯迅,不僅把“民族主義文學”視為“死尸”,而且在美國共產黨刊物《新群眾》發表了《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指出:“現在的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唯一的文藝運動。因為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以外,中國已經毫無其他文藝”。
若說中國留下的只是普羅文學,那么,應該可以見到他們所呼號的“社會主義的寫實文學”,而且這種文學,自然比魯迅遭“圍剿”時所譏笑的“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偷兒:我們再反抗去!”高明些,但讀者并無這般眼福。于是,只好耐心地等待,等待魯迅及其所領導的“左聯”諸君子的作品。直到1936年,魯迅忽然“請”高足胡風聲明:中國所需的不是什么普羅文學,而是“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
按照“唯物史觀”的見解:社會發展的次序,是由封建社會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由資本主義社會到無產階級革命。適應這些演變,在文學史中,也由古典文學而浪漫文學而寫實文學而普羅文學。早在1933年,魯迅就告訴世界,中國只有一個“萌芽”的普羅文學,何以到1936年,在“已經毫無其他文藝”的中國,突然長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若使說:無產階級革命是“超人”,“民族主義”是“寵犬”,則似應該由猴子變人,由“寵犬”升為“超人”,怎么能反其道而行。讀過“進化論”的魯迅,居然有如此退步的思想,令人難以置信[12]。
實際上,抗戰前夜,歷史的具體條件已經打破普羅文學的幻想。左翼作家受現實的刺激,不能不睜開兩眼,細察自己所憎惡的民族主義浪潮的襲來。而他們思想上的最高指導者,卻早用“人民陣線”或“民族陣線”的大衣,掩蔽著大轉變。五四后中國的歷史要求,是建立民族國家,自然要產生適應這種國家的文學。因此,繼承新文學傳統的普羅文學家,在自認為紛亂的階段,開始了“自我的檢討”,確實拋棄了普羅文學而用民族大眾文學。至于大眾語運動,土語拉丁化運動,只算是普羅文學運動的尾巴[13]。嚴格說來,它們已不是文藝本身的問題,而是戴著文學帽子,企圖出賣祖國的神圣靈魂——文字[5]。
當中共由蘇維埃政府轉變為國防政府,當蘇維埃運動“奧伏赫變”為“民族統一戰線”時[7],左聯文學的口號也就變“社會主義的寫實文學”為“國防文學”。這一轉變,引起徐懋庸和周揚與胡風和魯迅的斗爭。且看魯迅對這種轉變的解釋。在《病中答訪問者》,魯迅曾就“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具體地論說:“左翼作家聯盟五六年來領導和戰斗過來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運動。這文學和運動,一直發展著;到現在更具體底地,更實際斗爭底地發展到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一發展,是無產革命文學在現在時候的真實的更廣大的內容”。正如魯迅的支持者在政治上的“發展”,不能自圓其說;那些“奴隸總管”在文學上的“發展”,也和過去的宣傳相矛盾。但是,一種轉變,如沒有徹底的理解,必然還潛伏禍災,甚至會造成更大的禍災。魯迅的“發展”,之所以需要檢討,原因就在乎此。
按照魯迅的主張,“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總口號”,而“國防文學”是“在總口號之下”“隨時應變的具體的口號”。于是便有下述問題的發生:第一,如果說“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與今日大眾所提倡的“民族主義文學”,是完全不同的范疇,那么,歷史就會證明,魯迅的主張不合于中國歷史的要求;第二,如果說“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與“國防文學”,本質上就是“民族主義的文學”,則魯迅前此的攻擊,只會顯示自己對中國歷史發展途徑的無知。在鄭學稼看來,魯迅兼具了上面的兩種錯誤。正如高爾基曾面告列寧:“我是蹩腳的馬克思主義者,而且我們做藝術家的人,說話都是不負責任的。”[12]徐、魯兩派的爭論,多少是義氣的作用,多少是咬文嚼字,對于中國新文學的真正要求,因為不正確的政治見解,并無所知。自然,他們的論爭,也不能對文學運動本身有何等的貢獻[13]。
中國文學的病源在于文學政治化,集其大成且充當統帥的是魯迅。自普羅文學抬頭,文學家開始遵從“路線”與按照“訓令”寫作。這種生活一旦成為正常,馬上就有人學習。墮落到深淵時,不僅左翼文學沒有內容,連文字的造句都需要國文老師涂改。魯迅雖有文學才能,卻為著所信奉的教條,離開他的生活太遠,且已被徒弟戴上“中國高爾基”的紙帽,再也無法寫出一本可撐門面的小說,最后以《死魂靈》的翻譯而終其一生。人們只知道他是被徐懋庸氣死,卻不知其精神早已死亡[14]。就文學的發展來看,魯迅的死,是文學政治化的結束[5]。
要健全和發展新文學,首先要求作家具有獨立人格。中國今日的文學家,如果不能對魯迅的兩重人格,作平心靜氣的檢討和批判,還起而效尤,過著投機與取巧的行動,就永久不會產生偉大的作品。同時,后一代志在文藝的青年,如不知道魯迅的真正價值之所在,把他奉為“前進的導師”,則其無出息,將和現在緊跟魯迅的“前進者”相等。至于曾“圍剿”過魯迅的人們,被魯迅指罵為“奴隸總管”的人們,在他的靈前懺悔和跪拜,那就簡直連阿Q都不如。中國需要有獨立人格的文學家,盡管世風日下,時非上古,但疾風而后知勁草。只有鶴立雞群的文學家,方能深入社會的殿堂,掀開它的一切,并顯示它的一切;也只有這種文學家,方有內心高超的靈感,活躍于紙上[13]。
對鄭學稼的魯迅批評,馬曠源認為,鄭氏所反對的,是將魯迅塑為政治偶像,總體立論不免偏激。但在局部問題上的一些見解,卻十分深刻,如對魯迅“二重心態”的剖析。除個別詞匯使用不當,鄭學稼的見識,明顯高于創造社諸人之上[15]。但在張夢陽看來,鄭學稼的 《魯迅正傳》,“代表了資產階級右翼政治派別的魯迅觀,即從政治上攻擊和否定魯迅的左翼傾向,又不得不承認魯迅的文學天才和文化修養”[3]。這些著述,在港臺和海外早已成為魯迅研究的重要參考文獻,甚至成為左派人士的推薦書,而大陸廣大的魯迅愛好者卻幾乎不得其詳,今撮錄如上,相信讀者自會明鑒。
[1]古遠清."第四種人"鄭學稼[J].魯迅研究月刊,2005(4).
[2]鄭學稼.魯迅正傳[M].重慶:勝利出版社,1943.
[3]張夢陽.魯迅傳記寫作的歷史回顧(一)[J].魯迅研究月刊,2000(3).
[4]鄭學稼.從文學革命到革文學的命[M].泰和:勝利出版社江西分社,1942.
[5]鄭學稼.論我國文學家及其作品[J].中央周刊,1941(4).
[6]鄭學稼.評魯迅的《吶喊》[J].現實評論,1942(1).
[7]鄭學稼.論"民族形式"的內容[J].中央周刊,1941(45).
[8]鄭學稼.評魯迅的吶喊(續)[J].現實評論,1942(3).
[9]鄭學稼.魯迅與阿Q[J].中央周刊,1942(31).
[10]鄭學稼.評魯迅的《吶喊》[J].現實評論,1942(2).
[11]鄭學稼.評魯迅的吶喊(續)[J].現實評論,1942(4).
[12]鄭學稼.魯迅與民族主義文學[J].中央周刊,1942(2).
[13]鄭學稼.新文學之回顧與前瞻[J].經緯,1944(3).
[14]鄭學稼.我國文學的病源[J].中央周刊,1941(3).
[15]馬曠源.沉重的魯迅[J].文學自由談,19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