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瑜毅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美涌現了一批新潮的劇作家,他們為了映射混亂紛擾的社會、探討人類心靈的變化,發起了一場根本性的戲劇革命,從而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戲劇潮流。這種將傳統的戲劇表現手法進行肢解、扭曲、變形的流派被英國戲劇理論家兼導演馬丁·埃斯林命名為“荒誕派戲劇”。
作為荒誕派戲劇的奠基者與先鋒代表,塞繆爾·貝克特自始至終關注著人的本體、人的生存環境、以及人的生存意義,并致力于表現人為了尋找自我或逃避重負所進行的掙扎。在他看來,人被拋棄在無望、無根、無助的荒謬世界里,因此,只有將傳統戲劇的創作模式,即情節、懸念、人物刻畫等必不可少的戲劇因素統統拋棄,轉而使用最直白的語言、最平凡的事件、最不具戲劇性的情節才能表現最真實的生活,從而揭示出最深刻的人生哲理,表達人類面對渺茫前景時的迷惘心情。秉持這種文學理念,貝克特創作了一系列具有濃厚個人色彩的戲劇。這些滲透出強烈的悲劇精神和憂患意識的作品無一例外地通過支離破碎的情節、落魄不堪的人物、毫無意義的語言,以及晦澀難懂的主題真實地體現了現代社會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情況下,人類信仰丟失、精神空虛、生活渾噩的悲慘境遇。
寫于 1956年的《終局》(Endgame)是繼《等待戈多》之后,貝克特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作者本人最為中意的作品,正如他的其他荒誕派作品一樣,此劇沒有明顯的意義和主題,沒有明確的行動和目的,沒有清晰的語言和所指,也沒有正面討喜的人物形象,可以說,它將劇作家反常規、反邏輯、反審美的創作風格與特點展現得淋漓盡致。但仔細研究這部充滿荒誕色彩的戲劇,卻可以發現其中蘊含著被西方世界奉為精神指導的圣經的原型。通過對隱喻了圣經意義的戲劇的撕裂與諷刺,貝克特冷酷地揭露了人類精神支柱崩潰、道德價值淪喪的現實狀態。
所謂“原型”,根據弗萊的觀點,指的是“文學中一種可以獨立交際的語言單位,既能是意象、主題、象征、人物、情節,也能是語詞或結構單位,他們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出現,形成約定性的聯想群”[1]191,而不可否認的是,西方眾多文學作品都受到了《圣經》的影響。
作為貝克特作品中最灰暗、最荒涼的一部,《終局》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封閉的空房間中,主人公哈姆又瞎又癱,只能無奈地坐在輪椅上等待“終局”;他的仆人克勞夫是全劇中唯一一個健全且能自由行動的人,但他卻不能坐下,也不能擺脫哈姆的控制;最慘不忍睹的是失去了雙腿的耐爾和納格,他們被禁錮在垃圾桶里,僅靠著乞討一些殘羹冷飯和說一些無聊的廢話來打發時間。事實上,“終局”這個名詞本身是指象棋比賽的最后一個階段,而該劇的內容也生動渲染出了“終局”的效果:劇情沒有任何進展和變化,劇中的人物自始至終都是在荒涼世界中等待死亡。乍看之下,該戲劇荒誕不經、晦澀難懂,加上貝克特本人并非基督徒,因此把荒誕派戲劇代表作《終局》與《圣經》聯系起來似乎有點牽強。然而,反復推敲之下,卻可以通過蛛絲馬跡看到《圣經》中挪亞方舟故事的痕跡,換言之,《終局》中的舞臺背景、人物形象、以及中心主題等方面都是對挪亞方舟這一圣經故事的后現代詮釋,也是對圣經原型的一次反傳統再現。
挪亞方舟是圣經中最膾炙人口的故事之一,它出現在《舊約》經文《創世紀》的第6~8章。因為“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是強暴……凡有血氣的人,在地上都敗壞了行為”,于是上帝準備以洪水來懲罰充滿罪惡的人類,而對于義人挪亞,上帝則指示他造了一座方舟以躲避災難。在洪水泛濫的40天里,“天下的高山都被淹沒了……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動物,就是飛鳥、牲畜、走獸和爬在地上的昆蟲,以及所有人都死了;凡在旱地上、鼻孔有氣息的生靈都死了;凡地上各類的活物,連人帶牲畜,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了,只留下挪亞和那些與他同在方舟里的。”[2]140。
作為一部荒誕派戲劇,《終局》巧妙地通過別具一格、新穎獨特的方式暗示了挪亞方舟發生的情形。該劇中,僅有的四個人物不得不被迫關在一個狹小的空房間內,根據主人公哈姆的介紹,離開這個房間必然死亡,而“墻那邊是……另一個地獄”,“整個房間”乃至“整個宇宙都在散發著死人的臭氣”[3]26,這些描述形象地展開了人間地獄般的畫卷,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大洪水發生時外部世界的慘劇。
與此同時,《終局》也通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來凸顯挪亞方舟故事里所展現的荒涼場景。仆人克勞夫遵照哈姆的命令,拿著望遠鏡透過房間里唯一兩扇與外界溝通的窗戶向外望去,他與哈姆的對話將他們孤獨、隔絕的境地表現得栩栩如生:
克勞夫:……讓我們看看……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還是什么也沒有。怎么樣?放心了?
哈姆:沒任何東西在動。一切都……
克勞夫:沒……
哈姆:我不跟你說!一切……一切……一切什么?一切什么?
克勞夫:一起都什么?你說簡單點。你想知道的是什么?等一下。一片荒蕪。怎么樣?滿意了吧?
哈姆:看海上。
克勞夫:一個樣的。
哈姆:看大洋。
……
克勞夫:什么也沒有了。
哈姆:沒有橡皮救生艇了?
克勞夫:橡皮救生艇!
哈姆:那地平線上呢?地平線上什么也沒有了嗎?
克勞夫:你希望地平線上有什么呢?
哈姆:波浪,那些波浪怎么樣了?
克勞夫:波浪?灰蒙蒙的。
哈姆:太陽呢?
克勞夫:沒有[3]29。
除此之外,哈姆和克勞夫反復感嘆道:“沒有大自然了”“種子……永遠都不會發芽”[3]13。 這些語句所呈現出的景象就像是對挪亞方舟故事中所展示的洪水場景的詳細注解,它們在闡釋大災難下人類的痛苦遭遇的同時,也生動地揭露了人類絕望無助的心理狀態。
盡管《終局》里只有四個人物,但他們從某種層面上透露出圣經中人物的特征,從某種角度上甚至可以被認為是挪亞方舟中人物的剪影。
首先,劇中四個人哈姆、克勞夫、耐爾和納格的名字都是英語“錘子”和“釘子”兩個單詞的變體,這自然會引發圣經中耶穌蒙難意象的聯想。然而,除了這些微妙的宗教隱喻,戲劇所展現出的人物個性更容易將他們與圣經原型,尤其是挪亞方舟的故事聯系到一起。
在圣經中,上帝被擺在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他是一種決定性的、萬能的力量,以至于可以完全控制世界、歷史以及每一個人。與之相對,人類盡管一直在行動,但他們只是喪失了主動權的存在,只有借助于上帝,事件才得以繼續或終止。就像《終局》里所體現的那樣,無論劇中的人物怎樣重復和感嘆“該結束了”,在未知的、神秘的結局到來之前,他們始終無法迎來最后的結束。或許這個結局就像上帝一樣捉摸不定、無影無形,但它的確存在,也確實超乎人的掌控。因此可以說,現代人和古人一樣都受到一種強大的力量或者說是“神”的操縱,從而無法自主,也永遠不能掙脫困境。
進一步將《終局》與挪亞方舟進行比較,可以清楚地發現兩個故事中人物之間的契合。盡管貝克特主要將重心集中于失敗、貧窮、流放和失落的弱勢群體,但劇中的哈姆卻明顯處于強勢地位,這就像方舟故事里的挪亞。他們都具有掌控他人生死的特權,都持有一種優越感,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們對遭受災難折磨的人類也同樣表現出了冷漠與殘忍。例如,在舞臺上,哈姆始終處于中心位置,他就像大洪水時的挪亞,是世界僅存資源的唯一擁有者,所以他專橫武斷,對其他人頤指氣使,對父母冷酷無情,甚至因為他拒絕給予佩格大媽點燈的油而導致其死亡。張曉梅在《舊約筆記》里對挪亞的評價可以用來真切地形容哈姆的本性:“他們是缺乏同情心的人,是可以不顧同胞手足死活的人。 ”[4]29
較之于哈姆,其仆人克勞夫對他充滿仇恨,卻不能離開他,因為只有依附于哈姆,克勞夫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即便如此,兩人的關系并不和諧,雖然劇中他們聲稱是一對“父子”,但他們從未試圖去改善這種針鋒相對、互相排斥的相處方式。這讓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挪亞和他的小兒子含——挪亞喝醉后,含對他大聲嘲笑;含犯錯后,挪亞對他毫不留情地予以嚴懲。在大洪水肆掠的特定環境下,挪亞與含不得不共處于同一空間下,就像哈姆與克勞夫,但空間上的近距離并不代表關系上的親密,可以說,貝克特通過哈姆與克勞夫之間的對話將挪亞方舟中沒有說明的一些細節間接地表達了出來。另外,兩個次要人物耐爾和納格顯然徹底喪失了作為人的最基本的行動能力,也丟棄了作為人的尊嚴和人格,除了說些無聊的廢話外,他們只關注吃和睡。鑒于貝克特一直擅長于用寥寥數人來代表全體人類,因此把他們看成被挪亞收留的非人的象征是合理的。
總而言之,這些人物形象“靜態、專注、神秘,它們岌岌可危地懸掛在物質邊緣的上空,但是,它們仍然極具影響力、大膽,甚至令人震驚”[5]49,并深刻地體現了圣經和挪亞方舟故事的人物內涵。
挪亞方舟所傳達的意義在于上帝對有罪之人的懲罰,但救贖與希望始終貫穿于故事中。一方面大洪水滅絕了世界上所有具有生命特征的物體,它是一種無法阻擋的摧毀力量,但另一方面,由于洪水的洗刷,人類的罪惡已被消除,它又是拯救人類重新開始的契機。換個角度而言,洪水帶來的痛苦讓人絕望,但當鴿子銜來橄欖枝時,希望便隨之而生,或者說,挪亞及其方舟本身就承載了人類延續下去的希望。具體來看,方舟既“是災難的象征,也是救贖和再生的象征。所以每當人們處在絕望和痛苦之中時,總幻想有一只方舟救人出苦海”[6]35,方舟在西方文化中也成為了避難所的代名詞。
相比之下,對于懲罰這一主題的展現,《終局》更為極端和深刻—— “方舟”之外的人遭受滅頂之災,存活于“方舟”內的人也必須忍受囚禁之苦,他們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無法掙脫空間上的桎梏,《終局》中酷似骷髏的道具已經從視覺上將這種主題表現得非常清晰。當二戰將世界置于水深火熱之時,當冷戰帶來的原子武器將生命置于飽受威脅的境地時,人類無可避免地產生絕望的恐懼,心靈上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作為對人類肆意妄為的懲罰,生活變得滿目瘡痍,人與人之間已經沒有溝通和交流,人的異化、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將人孤立于地球上,荒誕、孤獨也成為現代社會的絕對存在。《終局》正是對這一境況的生動展現。
除了對懲罰主題的詮釋,《終局》這部讓人覺得壓抑、灰暗的荒誕派戲劇也帶來了一絲光明。在《終局》最后,克勞夫通過窗戶看到了一個幸存的小男孩,這使人燃起了救贖的希望,盡管這種希望尚未兌現。也正因為這個小男孩的突然出現,使得克勞夫下決心要離開這個封閉的墳墓,從而擺脫茍延殘喘的生活。如大洪水時的景象一樣,貝克特劇中的大多數人都生活在一個充滿痛苦的世界里,但不容忽視的是,超乎這個世界之上,有一個看不見的、冷酷的、但心存善念的神,他會在警告、懲罰人類的同時給人留下繼續下去的勇氣和信心。從《等待戈多》中的戈多,到《終局》里那個未曾來到的結局,它們無獨有偶都代表著人類無法把握、捉摸不透的力量,它們雖然都沒有明確出現,但仍然有到來的可能。宏觀來看,當舊的世界已然死亡,新生活也顯露出一線曙光,這些渾陷絕境中的畸形人,能否沖破繭縛,走出終局,作者給觀眾留下了回味與遐想,也留下了希望與期待。
對于荒誕,加繆這樣定義:“一個哪怕可以用極不像樣的理由解釋的世界也是人們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就像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謬感。 ”[7]6。 而《終局》這一部荒誕派戲劇代表作卻用荒誕的方式將圣經中的原型和挪亞方舟的故事含蓄地加以體現。從簡單而寓意豐富的舞臺背景,到荒唐而內涵深厚的人物形象,再到明確而耐人尋味的中心主題,《終局》這部戲劇將現代化的文學創作技巧與傳統的意識形態完美地融合,從而讓觀眾在震撼之余,有意識地正視人的嚴峻處境,認真地思考人的生存現狀以及生存意義,就如詹姆斯·諾爾森所評價的那樣:“正是內斂和外露的存在,使得貝克特的戲劇作品具備了其非同尋常的藝術內涵,一旦涌現出來就是美和力量。 ”[5]69
[1]梁工.圣經視閾中的東西方文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劉意青.《圣經》的文學闡釋:理論與實踐[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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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曉梅.舊約筆記[M].北京:世紀出版社,2009.
[5]詹姆斯·諾爾森.貝克特肖像[M].王紹祥,譯.北京:世紀出版集團,2006.
[6]葉舒憲.圣經比喻[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7]加繆.西西弗的神話[M].杜小真,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