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未娜
《宇宙人文論》是一部重要的彝族歷史文獻,據記載其成書地點應為貴州省畢節地區大方縣,作者及其寫作年代不詳。普同金先生在《<宇宙人文論>的哲學思想》一文中認為其成書時間應為宋、元之際;王路平先生在《試析彝族<宇宙人文論>的宇宙論》一文中根據宋人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對“文書公文”的記載,認為其成書時間可能為唐朝中葉至北宋末年。值得肯定的是,1978年10月貴州畢節地區民委彝文翻譯組在翻譯時所采取的“五項譯法”(彝文、音標、字譯、意譯、注釋),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宇宙人文論》的歷史文本原貌,為后世學者翻譯研究提供了珍貴史料。《宇宙人文論》內容涉及哲學、天文、歷算、宗教、醫學、經濟、歷史等方面,又以哲學、天文、歷算研究見長,故而現階段對《宇宙人文論》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對其哲學思想和宇宙論的研究,鮮有史書提及其史學研究價值,本文試以史學研究為出發點。
《宇宙人文論》中涉及的內容是通過彝族德布氏的布慕篤仁和布慕魯則兩兄弟的對話形式展開的。據田光輝先生考證:“布慕篤仁和布慕魯則兩兄弟是彝族‘六祖’的第五支系德布氏的濮吐珠液家的人,彝族稱他們為‘師’或‘畢摩’。 ”[1]在彝語中,“畢”為“念經”的意思,“摩”為“有知識的長者”,可見在彝族社會中,“畢摩”除了祭祀的社會功能外,文化傳播也是一項重要職責,故而古代彝族的歷史發展多為“畢摩”這一社會群體所記錄。在《宇宙人文論》中,布慕篤仁和布慕魯則兩兄弟的對話是以“一問一答,一答一問”的問答式編撰形式展開的。這種問答式的編撰形式幾乎散見于每一章節的論述中,以第三節“一派青幽幽一派紅彤彤”為例,布慕篤仁先回答了弟弟布慕魯則在第二節“一股氣一路風”的最后部分提出的“我講了這些,還有那些青幽幽,紅彤彤的東西是什么?哥哥你講我聽哇! ”[2]P12這一問題,后又提出了“我說到這里,其實不止這些,那一排排青的,一排排赤的是怎樣形成青天赤地,說來有個根生,弟弟,你把他講出來嘛!”[2]16這一問題。《宇宙人文論》的這種獨特編撰形式與古代我國漢族的春秋時期著作《論語》的編撰形式有些相似,但又不盡相同。兩部著作雖同為“語錄體”著作,但是就其對話雙方的地位來說,《論語》中多見 “子曰”,少見“問曰”“對曰”,可見,在《論語》中“子”為師,“子”在雙方對話中扮演的是傳道、授業、解惑的角色,是談話的核心人物。而《宇宙人文論》則不同,布慕篤仁和布慕魯則分別發問,繼而分別回答,他們的談話形式屬于“一問一答,一答一問”。在這種互動式的對話中,對話的雙方主體地位是相同的,兩個人一起講述萬物發展的道理,學識不分伯仲。
眾所周知,彝族史書在編撰的過程中,由于各種原因,會出現“前人著,后人續,若干代共同完成”的情況,彝族先民在編撰史書的時候不自覺地形成了萬事萬物追根溯源的寫作特點,《西南彝志》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西南彝志》中,篇章的開始似乎總偏好于從世界的本源“哎、哺”講起(在論述“世系譜系”的時候偏好追溯到太古時期)。第一章“創世志”是以“金鎖管混沌,不講嘛不明,要講從根起,先敘哎與哺……”[3]1為開端講起的。在“尼能世系”這一章中是以“尼能人先產,如鴿子出現,先產哎與哺,哎變而為尼,哺變而為能……”開始講起的。這種記載歷史時偏好追根溯源的編撰形式,使得每一章節的內容相對獨立。由于彝族的歷史文獻大多都是由畢摩階層著述并保存的,每逢祭祀盛典,畢摩都要誦讀歷史,這種相對獨立的編撰結構方便了畢摩的分章誦讀,是彝族歷史文獻獨特的留傳方式。但另一方面,舉凡采用這種章節論述追根溯源的寫作方式的著作又大多面臨了歷史記述重復冗雜,內部編撰結構相對不嚴密的特點。與某些留傳下來的彝族文獻有所不同,《宇宙人文論》的作者在編撰這部著作的時候有著嚴密的內部邏輯,這主要是因為其在編撰的時候遵循了以下兩條原則:(1)“歷史連續性發展”的原則。(2)“歷史規律性發展”原則。關于這兩條原則在《宇宙人文論》中的體現形式,在王路平先生的《試析彝族<宇宙人文論>的宇宙論》和田光輝先生的 《試論彝族<宇宙人文論>的認識思想》兩篇文章中均有涉及,故在此不加贅述。總之,在這兩條原則的作用下,《宇宙人文論》將宇宙萬物發展的歷史過程娓娓道來,語言凝練精簡。這是《宇宙人文論》在編撰過程中的特色之處。
在《宇宙人文論》中出現的某些特定稱謂也在其它彝族史書中出現,“有一位老人,披著金甲拄著金銀拐杖,站立在宇宙中間,默念三句箴言……”[2]12這里提到的“金甲老人”,在彝族史書《西南彝志》和《洪水汜史》中均有提及。此外,包括《宇宙人文論》的對話主人“布慕篤仁”“布慕魯則”兩兄弟在內,還有類似“武洛撮”、“老祖額蘇”等彝族人名,在其它彝族史書中也均有記載。可見,《宇宙人文論》作為彝族文獻研究的重要互證材料,意義非凡。
另一方面,少數民族史書在著述的過程中,常常出現引用別人文章或者觀點卻不加注釋出處的現象,這是因為某些少數民族史學在發展的過程中并未形成明確的 “引用規范”,這是少數民族史學發展的特色,彝族史學也不例外。以《西南彝志》對《宇宙人文論》的引用來說,雖不見《西南彝志》中有任何注釋其引用《宇宙人文論》的內容,但是通過考證,我們還是不難看出兩部著作之間的淵源。首先,《宇宙人文論》成書于唐朝末年至北宋,《西南彝志》成書于清朝,從成書年代上來看,《宇宙人文論》在前,《西南彝志》在后。其次,細比較兩部書對“天文”部分的敘述,不難發現二者部分內容幾乎一致。又以“論雷電”一節為例,《宇宙人文論》的記述為:“布慕篤仁說:‘雷電是清、濁二氣彌漫于天地之間,天氣地氣相搏而成的。春、夏天較多。古時候有個叫立咪的姑娘,游到白海觀賞景物,擺飯在家中吃。吃完之后把飯籮筐扔在地上……”[2]168《西南彝志》中記述為“布慕篤仁說:‘天空的雷電,是地上的氣,纏天上的氣,春夏季雷鳴,是清濁氣涌,變成了閃電。上古的時候,力咪么姑娘,去到白海里,思念竹琴聲,轉回到家中,擺飯來吃了,剩飯往外拋……’。 ”[3]413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部著作都出現了“布慕篤仁說”,《宇宙人文論》的全書都是以布慕篤仁和布慕魯則兩兄弟的談話來展開的,故而出現“布慕篤仁說”是理所應當的。但是《西南彝志》卻并非如此,“定年界月界”這一節內容和《宇宙人文論》中“定年界月界”的內容也基本一致,但是卻并未出現“布慕篤仁說”這一內容。由此可以發現,在《西南彝志》與《宇宙人文論》內容基本一致的章節中,“布慕篤仁說”或者“布慕魯則說”的出現是十分隨機的。至此,通過對兩部著作的比較研究,《西南彝志》在編撰的過程中對《宇宙人文論》的引用雖未直接注釋,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宇宙人文論》能被其它彝族文獻引用說明了其在彝族歷史中的地位。書中所論述的哲學、天文、歷算、宗教、醫學、經濟、歷史等內容得到了彝族先民的肯定,并進一步對后期彝族文獻的著述產生了影響。
(1)彝漢兩族先古時期的“天地形成”的說法十分相似。《宇宙人文論》在解釋“天地形成”這一節內容時談到:“青、赤二氣成對如浮葉飄飄,又起變化,變成天線,變成地線,織天又織地,天地同時出現了”。[2]142彝族古代先民認為天和地是“天線地線織成的”,這和我國漢族文化中的“經天緯地”一說十分相似。之后在論述天地形成之初的狀況是又提到了 “東南的地塊不滿,西北角的天蓋不和”,這和我國漢族關于上古時期開天辟地傳說中的“地不滿東南,天不滿西北”說法一致。
(2)彝族的歷算與西漢時期的《太初歷》十分相似。《宇宙人文論》和漢族文獻《太初歷》中“年界月界”的確立人都為“閎氏”。《宇宙人文論》記載為“古人閎氏定了年、月界,說:‘定年界月界呢,要和天干、地支、天干數為十,地支數為十二,要包括并運用天干去定年月’。 ”[2]142而1978年貴州省畢節翻譯組的譯本在注釋處考證了其提到的“閎氏”應為漢武帝時的“落下閎”,落下是他的住地,閎是他的名字,他是《太初歷》的主編。彝文所載的天文歷算的創始人與漢文《太初歷》的主編都為“閎氏”,這似乎可以成為彝漢兩族天文歷算同源說的證據。又以計算閏年閏月來看,《宇宙人文論》中載:“在那熏熏清氣和沉沉濁氣之中,天體運行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為一個周期,即一年。這是根據太陽的行度推算出來的……”[2]143彝族的計算閏年閏月的方法與我國古代漢人計算閏年閏月的“三年兩頭閏,十九年置七閏”方式基本相同,同時在計算的過程中兩者都曾采用天干地支相結合定閏年閏月的方式。
(3)彝族哲學思想與漢族先秦至北宋年間的哲學思想十分相似。關于彝漢兩族哲學思想的比較,已有多位學者進行過深入研究。《宇宙人文論》中出現的“五行說”、“十生五成”等哲學理論,據龍厚華先生在《<宇宙人文論>哲學思想源流初探》一文中考證與漢族傳統哲學著作《易經》《河洛圖》中的記載有深刻淵源,有可能屬于同源異流。而其最后出現的“宇宙生化總圖”據李延良先生在《彝族哲學著作<宇宙人文論>初探》[4]一文中考證,“這本書最后附有‘宇宙生化總圖’一幅,極類似宋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大概受了《太極圖說》一定影響。 ”[5]在此,本文不加贅述。
關于《宇宙人文論》中所述及的哲學、天文、歷算、醫學等內容與古代漢族傳統哲學、天文、歷算、醫學之間的關系,比較主流的觀點是彝族受到漢族的影響,但也有部分彝族學者提出了質疑,認為這些均為彝族先民的首創。對于這一問題,由于筆者學識有限,加之彝族著史特色,故不予置評。但是,縱觀彝漢兩族歷史文獻,不管是彝漢誰先誰后,在著史中出現的這么多驚人相似的理論,都為學者研究彝漢兩族歷史交流提供了史料。
[1]田光輝.試論彝族《宇宙人文論》的認識思想[J].貴州民族研究,1985(2).
[2]宇宙人文論[M].羅國義,陳英,譯.北京:民族出版社,1984.
[3]貴州省民族研究所.西南彝志選[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
[4]龍厚華.《宇宙人文論》哲學思想源流初探[J].貴州民族研究,1983(4).
[5]李延良.彝族哲學著作《宇宙人文論》初探[J].哲學研究,19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