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軍
李白杜甫樂府詩表現(xiàn)手法差異化淺析
張建軍
李白的樂府詩擅長擬古題,杜甫則更擅長自創(chuàng)新題。李杜樂府詩不僅在題材上有很大不同,在表現(xiàn)方法上也存在明顯的差異。在樂府詩里,李白擅長主觀述懷,杜甫擅于客觀寫實,尚虛與尚實,使得他們的樂府詩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境界和風格。
樂府詩;差異;尚虛;尚實;風格
在盛唐詩壇上,李白和杜甫都寫了相當數(shù)量的樂府詩歌,堪稱樂府大家。李白樂府詩的主要成就在擬古樂府,杜甫則更擅長創(chuàng)制新題樂府。他們的樂府詩不僅在題材上有很大不同,而且在表現(xiàn)方法上也存在明顯的差異。在樂府詩里,李白擅長主觀述懷,杜甫擅長客觀寫實。尚虛與尚實,正是李、杜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主要區(qū)別,同時也使得他們的樂府詩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境界和風格。
關于李、杜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差異,前人已有不少論述。明代的袁宏道曾將李白和杜甫作過這樣的比較:“青蓮能虛,工部能實。青蓮唯一于虛,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唯一于實,故其詩能人而不能天,能大化而不能神。”王嗣奭后來又發(fā)展了這一觀點:“蓋李善用虛,而杜善用實,用虛者猶畫鬼魅,而用實者工畫犬馬,此難易之辨也。”這些評論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李、杜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根本差別。筆者下面就以李白的樂府詩《遠別離》和杜甫的樂府詩《麗人行》為例,分析他們在各自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虛”和“實”。
李白的《遠別離》一詩,實際上是影射當時的時事,是確有所指的,即借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來勸誡明皇不要以國柄輕易授人,憂慮君主有 “龍為魚”之患,權奸小人有“鼠變虎”之虞,但詩中不好明言,所以就把此意化為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詩歌中這樣寫道:“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些詩句顯然不是單純的寫景和直指,而是有所寄托和指涉,其辭迷離惝恍、虛幻飄渺,用日光慘淡和云彩昏暗來指涉當時政治的昏亂,用啼煙嘯雨來暗喻處境的可怖,用雷聲怒吼來象征權臣的囂張氣焰,用“龍為魚”、“鼠變虎”寫失權后的結果。詩歌表面寫虛,但卻處處虛中有實,即“以虛寫實”。
杜甫的《麗人行》一詩,也是寫當時的時事,即諷刺楊國忠兄妹的荒淫奢侈。但他并沒有像李白一樣隱約其辭,而是對一個生活片段進行了嚴格的寫實,幾乎不用任何比興手法:“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這幾句,不論寫麗人的姿態(tài)服飾之美,還是寫她們的飲食之精,都是客觀冷靜的白描,不動用任何手法拐彎抹角,而譏諷之意呈現(xiàn)無遺。盡管后面用一句隱語“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含蓄地揭露楊國忠兄妹通奸的丑惡行為,但絲毫不能左右全詩的寫實情境。和李白的“以虛寫實”不同,杜甫是“以實寫實”。
盡管李白和杜甫在他們各自的樂府詩中都反映時事,但由于采用的表現(xiàn)手法不同,一尚虛,一重實,一“以大寫小”,一“以小見大”,一“言多諷興”(比興),一直陳其事,所以兩人的樂府詩呈現(xiàn)給人們的藝術境界和感知效果是有很大差別的。李詩意旨多模糊,指向多不明,現(xiàn)實針對性較弱;杜詩意旨多清晰,指向明確,現(xiàn)實針對性很強。
李白的樂府詩多是一些感事之作,很難去對應當時的歷史史實,這和杜甫樂府詩“詩史”的面目截然不同。他的這些所謂的感事之作,在表現(xiàn)手法上,以借助想象感懷的居多,寫實的甚少。有時即便寫實,在旨意上也往往顯得迷離惝恍。最典型的如《遠別離》,借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來勸諷明皇不要以國柄輕易授人,用“舜帝囚禁堯帝,后又被禹低所逼,出走于蒼梧之野”這樣一個傳說中的悲慘故事來暗喻可能上演的篡位奪權之悲劇。這樣,一場政治危局被詩化為一種迷離恍惚的幻境,而這種幻境又浸染了凝重的綿綿哀愁,使詩在情調上顯得更為哀郁。有的反映時事的樂府詩,也寫得隱隱約約,像《上留田行》一詩則在暗示我們:兄弟之間為了爭奪國家政權,竟然動用了兵力去互相殘殺。這其實就是發(fā)生在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的歷史史實:唐肅宗與其弟永王李璘爭奪王位,最終以永王兵敗被殺結局。由此不難看出,這首詩是在借上留田的故事來指涉諷喻時事。《丁都護歌》雖是借樂府舊題來詠時事,不用比興手法,完全寫實,但就像杜甫的《兵車行》一樣,沒有寫清背景是什么。但它的主旨是明確的,即同情勞動人民的艱苦勞動,刻畫天熱水旱時的拖船,萬仞鑿磐石的辛勞。《蜀道難》用各種夸張比喻的手法來寫蜀道的艱險,但其真正所指卻眾說紛紜。歷來的說法有三:一是“罪嚴武”;二是諷玄宗幸蜀;三是諷章仇兼瓊。再如《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一詩,寫了三類不同的鳥:白鳩、白鷺和鷹鹯雕鶚,分別比朝廷里的三種人:正直的、虛偽的和禍害的,但這首詩到底指什么,也不大清楚。
和李白不同,杜甫的樂府詩大都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主旨也比較明確。關于這一點,袁行霈先生在其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指出:“杜甫的詩被后人稱為‘詩史’,不但具有詩歌的審美價值,又具有歷史的認識價值。他的樂府詩對當時發(fā)生的許多重要歷史事件都有記述。比如公元756年,唐軍相繼在陳陶斜和青坂兩地大敗,杜甫就先后寫了有名的《悲陳陶》和《悲青坂》;九節(jié)度兵圍鄴城,看來勝利在即,杜甫寫了《洗兵馬》,后來九節(jié)度在鄴城戰(zhàn)敗。唐朝統(tǒng)治者為繼續(xù)作戰(zhàn),就沿途征兵,對此,杜甫寫下了有名的‘三吏’、‘三別’。宦官市舶使呂太一在廣州造反,杜甫就寫了《自平》一詩。……在中國文學史上,杜甫并不是第一個寫時事的,但用如此宏大壯闊的視野又如此密集地去寫時事的,杜甫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個。杜甫的詩歌,不但為后人提供了鮮活的歷史史實,而且提供了比事實更為廣闊、更為具體也更為生動的生活畫面。”
除了上面談到幾篇外,其余還有《前出塞》九首,據朱鶴齡說,《前出塞》九首是為天寶末年歌舒翰用兵于吐蕃而作。《后出塞五首》作于安祿山反唐之初,通過一個士兵的自述揭露安祿山反唐的真相。《哀江頭》是杜甫在公元757年游曲江時對國亡家破的深沉感慨;《塞蘆子》是公元757年杜甫在安史叛軍中向當局建議的籌邊策略:塞斷蘆子關以阻遏敵人西進之路;《留花門》則對唐肅宗一味依賴回紇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和憂慮。杜甫用樂府詩反映時事,基本上采用的是寫實方法。他的寫實有如下特點:
其一,純客觀地記述當時的歷史事實和生活畫面。杜甫在《三吏》《三別》中客觀真實地記述了當時戰(zhàn)地人民的生活苦況悲慘境遇,毫無夸飾和虛構。特別是其中的《無家別》,真實地寫了一個從戰(zhàn)場上戰(zhàn)敗歸來的士兵,見到故鄉(xiāng)已面目全非,田園荒蕪,親人盡喪,獨自一人還得去服役,欲別無家,不禁悲從中來。作者通過這樣一個個體,深刻地反映出當時許許多多士兵的悲苦命運與千村萬落荒蕪慘淡的普遍情景。而《兵車行》一詩則寫咸陽橋頭統(tǒng)治集團征兵時哭夫別子送行的場面,生動真實地反映出天寶后期唐帝國發(fā)動的拓邊戰(zhàn)爭給人民群眾帶來的災難和人民群眾對拓邊戰(zhàn)爭的強烈不滿。
其二,注重對歷史事實和生活畫面進行細微、準確和傳神的描述。杜甫觀察現(xiàn)實,往往注重對細微之處的開掘和把握。例如,他在《羌村》詩中寫到回家后的第一個感覺是:“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千里歸來,有誰會去留心并記述門外鳥雀的叫聲呢?但正是這樣一個細節(jié),就把當時戰(zhàn)火蔓延中家人幸免于難而終于得以相見的驚喜心情,以及家的溫暖、親切的感覺表現(xiàn)出來了。又如《悲陳陶》詩中,作者悲嘆官軍的慘敗,用了句“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由于當時房琯的“食古不化”,官軍簡直是不戰(zhàn)自潰,所以這里說“無戰(zhàn)聲”,盡管士兵們死得冤枉,但他們?yōu)閲鵂奚木袷遣蝗菽⒌模苑Q為“義軍”。由此可見杜甫用語的細微、準確。
其三,在表現(xiàn)手法上,杜甫長于描寫與敘述。和李白的直接抒情不同,杜甫的許多詩往往是敘事,他是在客觀冷靜的敘述與描寫中加以抒情的。當然,杜甫有時也寫虛,如《鳳凰臺》《客從》等。《鳳凰臺》一詩是杜甫自秦州去同谷途中所作,該詩發(fā)揮了浪漫主義的奇思妙想,表現(xiàn)了詩人為國家為人民而獻身的可貴精神:“安得萬丈梯,為君上上頭。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心以當竹實,迥然無外求。”《客從》則以寓言體諷喻橫征暴斂:“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當然杜甫主要的是寫實。
杜甫將他博大深沉的憂國憂民意識熔鑄在對現(xiàn)實痛苦客觀冷靜的陳述中,使其樂府詩具備了“詩史”的性質。李白的寫虛與杜甫的寫實,造成了他們樂府詩風格和境界的不同:李詩“飄逸”,杜詩“沉郁”;李詩“惝恍莫測”,杜詩“懇惻如見”。嚴羽所云:“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究其原因,正如《劍谿說詩》的解釋說:“杜子美原本經史,詩體專是賦,故多切實之語;李太白枕藉莊騷,長于比興,故多惝恍之詞。”
李白尚虛與杜甫尚實的原因,主要是他們不同的個性氣質所致。李白是外向型性格,杜甫是內斂型性格,李白是天才型的詩人,杜甫是功力型的詩人,李白詩主“氣”,杜甫詩主“意”。胡應麟在比較李、杜二人樂府詩格之異時曾經指出:“李才高氣逸而調雄,杜體大思深而格渾。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李也,不得唐調而兼得唐調者杜也。”對李白而言,生活本身如何并不重要,感情爆發(fā)的需要才是重要的。“實”,是指側重于對客觀世界的真實描寫。杜甫反映現(xiàn)實,其強烈的思想感情往往裹挾在他對現(xiàn)實生活冷靜、客觀的敘述當中,現(xiàn)實生活在他眼中是活生生的真實。
除了與詩人的個性有關外,也與他們所處的時代和當時詩風的變化有關。李白的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內容和題材主要集中在安史之亂前的盛世,杜甫的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卻主要在唐代由盛轉衰的劇變時期。浪漫飄逸之辭不是杜甫不能作,而是他關注的社會生活與李白不同而已。實際上,在杜詩豐厚的現(xiàn)實主義情懷中常有浪漫之筆,只是這一點因為人們關注其詩的主要風格而被忽略了。所以,李詩的“飄逸”是盛世情懷和他傲岸自由個性的結晶,杜詩的“沉郁”則是杜甫疏放的個性和對現(xiàn)實痛苦、執(zhí)著的矛盾結晶。此外,安史之亂前后詩風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他們樂府詩創(chuàng)作方法的不同。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時代由盛漸衰,詩風也由盛唐的浪漫高歌漸變?yōu)閬y后的理性寫實。面對突然到來的戰(zhàn)亂,許多詩人變得無所適從,有的甚至干脆躲進了個人的小天地獨自悲吟。而一些有責任感、使命感的詩人面對慘烈的戰(zhàn)亂現(xiàn)實,卻始終能站在時代的最前列,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吶喊。這些詩人冷靜地關注現(xiàn)實,反思現(xiàn)實,并把它客觀真實地反映在詩篇里。杜甫的樂府詩便是當時最杰出的寫實之作。即便是李白,也或多或少受到了這種寫實詩風的影響。李白亂后的樂府詩數(shù)量雖不多,但和亂前比較起來,其寫實的作品明顯增多。
[1]羅宗強.李杜論略[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I207.22
A
1673-1999(2012)16-0083-03
張建軍(1973-),男,山西省晉城市人,碩士,山西晉城職業(yè)技術學院(山西晉城048000)副教授。
2012-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