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郵電科學研究院 李洪濤
制度經濟學在某種程度上比其他經濟學流派更多地受到法學的影響,在企業研究領域,兩者有許多相似的概念,比如科斯的企業契約理論與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公司中董事會、監事會、經理層的“制衡機制”與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中權力分立的思想,還有司法和行政法上的自由裁量權與企業的“剩余控制權”等等,甚至公司中的委托代理問題本身就是從法學借鑒而來的,這些現象的確耐人尋味。
上述對應存在的概念告訴我們,企業理論如果僅僅局限于經濟學的角度,我們將無法解釋許多經濟現象,比如說國有企業的產生及存在的理論依據問題。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將從科斯的企業契約理論和契約的不完備性談起。
以科斯為代表的現代企業契約理論(Coase,1937)認為,企業的本質是一種契約之間的組合,企業的參與者,即工人、管理者、老板提供不同的生產要素包括勞動力和資本,并以契約的形式組合在一起,也就是說企業是一種契約的集合(nexus of contracts),這種契約的集合可以降低交易費用,因而能夠替代市場交換關系從而產生企業。但是契約是不完備的,因為契約無法預見企業未來存在的一切可能,即使可以預見,交易各方之間的信息也是不對稱的,由于企業的經營是一個長期的動態的過程,企業所有參與者的成本和收益就難以通過契約固定,因此,企業的“剩余索取權”應該歸屬于利益最沒有保障的一方,對于契約中未明確或者通過契約無法確定的事項需要有人決定如何行動,也就是“剩余控制權”,從風險控制的角度來講,誰的風險最大誰應當享有“剩余控制權”,“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從效率的角度出發一般應當歸屬于同一個人??傊?,由于契約的不完備性,企業的所有權安排就變得非常重要,并且產權越能夠得到清晰的界定,交易費用越低,企業的效率越高。
西方主流經濟學家一般認為,企業參與者投入要素的性質決定了哪類成員實質上將承擔企業的邊際風險,由于人力資本和其所有者的不可分離性,致使一方沒有物質資本的人力資本失敗的成本由別人承擔,成功的收益歸自己占有,不應當成為剩余索取者。哈特(Hart,1995)認為,當契約不完備時,資產歸誰所有,誰就應當擁有資產的“剩余控制權”。
古典企業的理想狀態是管理者和資本家合一,此時,企業利潤一方面吸引人們甘冒風險將財產投入企業,另一方面驅使人們盡力使企業盈利,從而使社會資源得到有效配置。但是,隨著社會分工和工業化的發展,古典企業模式逐漸被兩權分離的現代企業制度所替代,此時,由于物質資本與其所有者可分離的特性和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不可分離的特性,物質資本所有者自然成為企業風險的主要承擔者,而人力資本所有者因為經營企業而擁有一些自然的控制權,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就產生了代理問題,資本市場的存在可以使股東用腳投票撤出企業,從而用市場的流動性彌補股東控制權的缺失。現代企業制度主要通過契約設計促使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盡可能對應,激勵和監督人力資本所有者,保護物質資本所有者,降低代理成本,最優化企業經營。即由于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的特性,導致企業有效率的方式是將代表企業所有權的企業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一致性地分配給物質資本的所有者,而其他要素提供者的利益主要通過契約固定下來,或者通過市場如經理人市場、勞動力市場比較固定地確定下來,從而基本上保證要素投入獲得相應的報酬(劉志遠、李海英,2010)。
從上述分析可知,企業契約的不完備性是物質資本持有者獲得企業“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的主要理論依據,但是這仍然不能解釋世界各國大量存在的家族企業、社區企業(如村辦企業、鄉鎮企業)、國有企業等現象。對此科斯本人也有清醒的認識,他曾經提到過除了契約,企業也會依靠其他機制,例如人際關系而存在,經濟體中有許多企業,就算是那種最大的相對于整個經濟來說,也是滄海一粟,這些企業內部和企業之間如何合作是非常復雜的事,我們必須考慮其他因素,例如政府、法律體系、教育體系、家族等(Coase,2010)。
實質上社會學的研究證明“企業契約論”和“交易費用企業論”存在著目的論和反歷史主義的根本錯誤,因為歷史上生產早于交換的產生,經濟組織(如家庭)的出現和商品交換關系(市場的雛形)的產生并沒有一個先后的替代過程。企業作為一種經濟組織在歷史上經歷了一個從家庭到家戶經濟共同體、家庭企業,再到合伙制和股份制企業的轉變過程,也就是說由于企業的出現才節約了交易費用,并不是 “為了節約交易費用”才“創造”了企業,這顯然犯了“目的論”的錯誤(汪和建,1999)。當然,這并不妨礙我們進行理論假設,假設一個完全自由開放、信息充分的交易市場的存在,并在此基礎上建構我們對企業這一組織的產生、存在、發展的理論體系,從而幫助我們找到那些真正能夠促進公平和效率以及財富增長的企業制度及其發展脈絡。但是我們絕不應當低估家庭、政府這些異質組織對企業產生和發展的影響。
筆者認為,我們可以在企業理論中引入 “社會契約”這一概念——實質上盧梭等啟蒙思想家已經為我們提供了相應的理論基礎。既然可以假設企業基于契約而建立,政府、家庭和其他社會組織就同樣可以假定是基于契約而設立,并且從歷史上看,企業參與者的范圍顯然不限于資本和勞動,資本和勞動背后的家庭、社區、政府組織和社會中間組織也以某種“契約”的形式參與了企業的建構。因為在企業契約產生之前,社會已經由人們之間的“契約”聯結在一起,現代國家也在此基礎上發育和不斷組織化。實質上,企業這一“經濟—社會”組織不僅在經濟上,還在政治、文化上將社會成員之間以契約的形式集合在一起。因此,社會契約不僅對企業契約有強有力的影響,甚至還以某種形式參與了企業的建構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這種契約以何種形態進行演變和發展。而契約的不完備性是契約存在的常態,即使單就所有權而言,其對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的實現也不僅借助于企業契約,還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于社會契約,科斯(Coase,1937)早就指出,產權也是不完備的。
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中關于主權者與所有權的關系問題遠比本文探討的要復雜得多。本文僅參照企業契約理論認為,社會契約同樣不可能就社會成員之間的權利義務進行完備地約定,這造成了一部分社會成員總是借助武力、家族勢力等方式取得超越另外一部分社會成員權利的特殊權力。我們暫且稱之為社會領域里的“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這在形式上主要表現為一部分社會成員總是享有社會“剩余收益”的再分配權和社會事務的最終決定權,現代國家里主要表現為行政權和司法裁判權等。
理論上,僅僅因為企業契約的不完備還不能導致物質資本的所有者控制企業的剩余索取權,因為,企業參與者的權利必須在一定的法律和社會條件下才能得到保障,也就是說包括所有權在內的企業契約必須有一系列的確認、仲裁、保護等機制才能存在,而這種保障機制有賴于社會契約的建立和完善。很難設想一個沒有權利保護(比如極端的戰亂狀態下)或者不需要權利保護的社會(比如原始社會)能夠建立企業組織。并且這種保障機制也就是社會契約同樣存在交易費用,有時候這種交易費用甚至大于企業契約中那種純粹的市場契約之間的交易費用。這就為家族、社區、政府或其某些成員行使企業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提供了條件,由于企業契約是在社會契約的基礎上產生的,因此,家族、社區、政府這些因為社會契約不完備而出現的特殊權力擁有者就可能憑借其特權以直接參與企業創設或“搭便車”的方式參與企業利益的分配甚至獲得企業的剩余索取權與剩余控制權。在社會契約的交易費用大于一般市場契約的交易費用的時候,由政府創立企業,并享有企業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甚至是一個更加合乎效率的制度安排,這就是國有企業產生的動因。
進一步講,社會契約越不完善(而不是完備),特權對企業的控制就會越普遍、越深入,社會契約的交易費用越高,國有企業也就相對更能節省交易費用;反之,社會契約越完善,企業契約的自由度越高,當社會契約的交易費用降低到一定程度時,國有企業的效率則相對較低。
由于社會契約和企業契約兩者的不完備性導致了政府官員成為實質上的企業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的獲得者。但是,政府官員行使的是行政權還是企業財產所有權?國資委是民商事主體還是國家行政機關,其法律地位如何確定?目前在法律上,國資委的定位是代表政府(國務院)行使國有企業的所有權,而政府是全體人民的代表,國有企業的所有權最終歸全體人民享有。但這種所有權代表理論在企業契約論上存在悖論:首先,全體人民享有企業所有權的情況下,由于交易主體的唯一性,根本不可能存在交易和契約,也不可能存在“市場”,也就是說國有企業不可能在純粹市場契約的基礎上產生和存在。其次,在單一制國家里,政府對人民所有權的代表應該是統一的,因此各級政府控制的企業之間如果進行商品等“交易”,這種交易在法律上追根溯源,由于其所有權的同一性,其“交易行為”是不能成立的。再次,許多國家的國有企業是政府直接通過“國有化”等強制手段取得的,而不是通過自由平等的契約行為獲得的?,F實中各級政府不僅直接參與企業的創設,還直接決定企業的股權變更乃至企業經營者的任免等,有時甚至各級政府控制的企業間也相互進行股權“交易”。
對于這一問題,我們應當將國有企業看成是企業契約和社會契約的共同產物,并且兩種契約本來就不可能完備,那么,行政權就可以在不享有企業物質資產所有權的情況下獲得企業的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也就是說政府控制企業憑借的是其行政權力,他們權力行使的基礎是社會契約,并遵循社會契約的邏輯。也就是說,國資委就是國家機關,國資委及其成員行使的是行政權力,而不是股東的財產權利,這種行政權力可以支配國有企業的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并僅限于這種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國資委在理論上并不是通過與人民之間的委托代理關系去控制國有企業的,因此國資委的權力行使應當適用行政法而不是民商事法律。我們認為,政府及其官員不僅不能逃避自身的這種行政權力,還應當嚴格按社會契約約定的范圍與責任行使自身的權力。
有人認為,國有企業的發展路徑應當是“商業化—公司化—私有化”,甚至認為私有化是國有企業發展的必然歸宿(程明霞,2010),但是從社會契約理論的角度分析,行政權力參與企業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的現象是由企業契約和社會契約固有的不完備性造成的,政府行政權力在何種范圍和在何種程度上參與企業契約取決于社會成員之間的契約安排?,F代政治學認為,社會契約訂立的過程也就是社會各利益集團相互博弈的過程,因此國有企業的產生、存在和消亡取決于社會各集團之間的利益博弈。國有企業的效率也在一定程度上與社會契約是否完善有關。新加坡的淡馬錫控股可能就是一個在社會契約相對完善情況下國有企業保持高效率的例證。
由于契約的不完備性是契約固有的屬性,單從企業契約論的角度分析,我們還不能由此確認私有化是否是國有企業的必然歸宿,那種基于企業契約理論認為物質資本所有者直接控制企業才最有效率的論斷同樣需要一系列的經濟社會條件才能成立。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政治權力的運作方式會直接影響國有企業的組織形態,比如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國家對經濟管理的方式進行了調整,國有企業的組織形式才得以突破計劃經濟體制下國有企業高度行政化的組織形式。另外,在法制較完善的國家實行私有化和法制不完善的國家實行私有化將會帶來不同的結果,這在俄羅斯等國的私有化過程中已經得到證明。這也說明,國有企業改革比一般的經濟制度方面的改革更加有賴于政治體質的改革。
上述分析告訴我們,科斯雖然將企業從古典經濟學的“黑箱”中“解救”出來,但是他不能解釋企業與政府兩種異質組織是如何相互影響甚至相互“融合”的。企業產生和存在的理論基礎不能單純考慮市場交易和契約,還必須考慮社會其他相關因素。本文認為,企業契約的參與者不僅包括勞動和資本還有家庭和政府等,社會契約是企業這種組織存在的更加原始和本質意義上的理論依據,其他社會契約同樣影響企業參與者的交易費用和交易方式,并以一定的形式內化于企業這種組織中,有時候,這些相關因素的影響甚至更大,從而從根本上影響企業的制度安排。政府實際上不是通過人民的授權而是憑借其行政權力來控制國有企業的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的,而這種行政權力遵循的是社會契約的邏輯。因此國有企業的存在和發展,尤其是其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的最終歸屬取決于社會各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完善的法制環境和政治運作模式對國有企業的效率乃至生存和發展至關重要。
1.程明霞.2010.國企看管人李榮融.新世紀,35。
2.盧梭.1762.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3.劉志遠、李海英.2010.理財目標、股東權利配置與投資者保護.會計研究,7。
4.馬國川.2010.自由的“理念市場”至關重要.財經,15。
5.汪和建.1999.企業的起源與轉化:一個社會學框架.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2。
6.Coase R.H.1937.The Nature of The Firm.Economica,4(16):386-405.
7.Hart O.1995.Firms,Contracts,and Financial Structur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