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旭旭
(華僑大學 法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研究
——兼評《關于審理壟斷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的相關規定
駱旭旭
(華僑大學 法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壟斷協議是各國反壟斷法明文禁止的一種典型的壟斷行為。由于壟斷協議的隱蔽性、靈活性和多樣性,司法實踐中如何認定壟斷協議的存在成為反壟斷訴訟中的難題。美國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逐漸確立了權利平衡的壟斷協議司法認定規則。最高人民法院可以結合我國的反壟斷立法,借鑒美國司法實踐確立的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進一步完善《關于審理壟斷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的相關規定。
壟斷協議;證據規則;反壟斷訴訟;《關于審理壟斷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
壟斷協議是一種典型的壟斷行為。各國反壟斷法均對經營者達成壟斷協議采取了原則上禁止的態度。①我國反壟斷法頒布后,反壟斷法的第13條、第14條也明確規定禁止壟斷協議限制競爭。但由于壟斷協議的隱蔽性、靈活性和多樣性,立法難于明確窮盡壟斷協議的類型,因此,各國更多將壟斷協議的認定留待司法實踐解決。我國反壟斷法剛實施不久,壟斷審判的司法經驗還比較缺乏,司法實踐中如何認定壟斷協議將成為我國法院不得不面對的難題。美國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通過一系列的案例逐漸確立了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對我國司法實踐具有很強的借鑒意義。本文擬借鑒美國關于壟斷協議認定的司法實踐,結合我國反壟斷立法,分析我國壟斷協議司法認定規則的構建標準,并為我國《審理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的完善提出相應的建議。
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是司法實踐中法院如何認定原告已經完成必要的舉證責任,證明被告的行為構成壟斷行為的規則,其包括原被告舉證責任的分配、法院對證據的采信制度等。在壟斷協議的民事訴訟案件中,被告的行為構成壟斷協議是法院審理案件的前提條件。從學理上分析,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合意是判斷壟斷協議的實體要件之一。[1]盡管學理上對壟斷協議應具備的“壟斷合意”的實體要件已經達成了比較一致的觀點,但是司法審判中認定“壟斷合意”的存在卻并非易事。
第一,根據普通民事訴訟法中“誰主張誰舉證”原理,原告應對被告的行為是否構成壟斷協議承擔舉證責任。但是,在司法實踐中,要求原告提供直接證據證明被告存在“壟斷合意”,卻是十分困難的。一方面,反壟斷法中協議的范圍寬于民商法中的協議,它形式比較靈活,效力也不完全等同于民商法中的協議,只要求壟斷主體之間存在限制競爭的合意,并基于這種合意,實施了意在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即可[2]。另一方面,由于原告與被告掌握的壟斷協議信息的嚴重不對稱,適用普通的民事證據規則將使得原告在訴訟中處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如果要求原告在起訴過程中完全承擔證明“壟斷合意”的舉證責任,無疑從現實操作層面消滅了私人反壟斷訴訟的可行性。
第二,壟斷協議的訴訟中,原告往往難于提供直接證據證明被告存在壟斷合意。為了彌補直接證據的不足,法院必須借助間接證據推斷壟斷協議的存在。間接證據是指無法直接證明案件事實,必須通過與其他證據結合起來推斷事實存在的證據。[3]在一般案件的審判實踐中,如果不存在直接證據,通過間接證據推斷案件的事實應符合嚴格的限制條件。但是,壟斷協議的司法訴訟中,如果也嚴格適用這些限制條件,將大大地限制了原告勝訴的可能性,減損原告提起壟斷協議訴訟的積極性。
司法實踐中,壟斷合意的證明難題阻礙了壟斷協議訴訟制度有效地發揮其作用。因此,構建一個合理平衡的壟斷協議司法認定規則是推動我國壟斷訴訟制度順利進行的制度基礎。
反壟斷法本身特點具有不確定性,立法條文比較原則。各國主要通過司法審判實踐逐漸確立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美國作為反壟斷法立法較早的國家,在壟斷協議司法審判實踐中有豐富經驗,并在判例中確立了符合本國實踐的司法認定規則。雖然美國實踐并不能全盤照搬,但是其合理部分可以作為我國司法審判的有益借鑒。
美國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最先是通過1939年的州際巡回公司訴美國政府案(Interstate Circuit v.United States,以下簡稱“州際巡回公司案”)構建起來的。②為了有效遏制經營者達成壟斷協議,州際巡回公司案采取了寬松的司法認定標準。該案中,州際巡回公司要求6家發行電影膠片的經營者向電影院發行電影膠卷時提高發行價格。事實上,6家電影膠片發行公司在同一時間實施了漲價行為。由于本案中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6家發行公司之間存在壟斷合意,州際巡回公司要求法院通過簡易判決做出對其有利的判決。但是,法院沒有支持州際巡回公司的請求,而是采信了本案中“共同漲價”的間接證據,認定發行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協議。法院判決中陳述:“各發行公司知道自己被誘惑將要實施協調行為,并且按照計劃參加了協調行為是毫無疑問的;各發行公司知道其他經營者也受到相同的參加誘惑,了解到為了計劃的成功相互間予以協助是不可缺少的;知道如果實施了計劃將產生交易限制的后果,因此可以認定各經營者間存在串通的合意”。
州際巡回公司案中法官關于間接證據的認定規則得到美國司法實踐的承認,并普遍適用于以后的壟斷協議民事訴訟案件中。州際巡回公司案確立了壟斷協議民事訴訟以間接證據證明壟斷協議存在的寬松標準:原告提供的間接證據只需滿足兩個基本條件,即完成舉證責任:第一,有相關的證據證明經營者之間存在共同的協調行為;第二,經營者能夠通過上述的共同協調行為獲利。在原告完成舉證責任后,被告有義務證明這種共同協調行為的合理性。如果被告無法證明這種共同協調行為的合理性,則法院認定經營者之間存在壟斷的合意。
應該注意到,在州際巡回公司案中法院采取如此寬松的證明標準是有其歷史背景的。在州際巡回公司案時代,美國處于二戰前的經濟蕭條時期,飽受大企業壟斷行為的危害。民眾和國會對大企業通過壟斷協議哄抬物價深惡痛絕,希望政府嚴格制裁壟斷行為。而這時期的美國法院受到當時經濟理論和政策的影響,也認為壟斷協議是一種“本身違法”的壟斷行為。因此,確立一個寬松的司法認定標準有利于私人提起反壟斷民事訴訟,通過私人反壟斷訴訟約束猖獗的壟斷行為。州際巡回公司案確立的寬松標準在很長的時間內被美國法院一直沿用。
由州際巡回公司案演化出來的司法認定規則對于原告是非常寬松的。原告只需在起訴時提供必要的情形證據證明其起訴的合理性,被告就需要承擔舉證責任證明其行為不構成壟斷行為。如果被告舉證不能,法院將判決原告勝訴。這種寬松的認定規則建立在以下確信之上:有關壟斷協議的直接證據全部由壟斷者所擁有,應要求壟斷者承擔更重的舉證責任。通過這種寬松的司法認定標準,被告應承擔更大的舉證責任,有力地制裁壟斷者的共謀行為。州際巡回公司案確立的寬松標準被美國法院一直沿用,作為美國嚴厲制裁壟斷行為時期的主要標準。
但是,這種寬松的司法認定標準長期以來一直遭到美國大產業者的質疑。隨著美國反壟斷法的適用從嚴格不斷向寬松的趨勢發展,美國法院也開始反思這種寬松的證明標準的合理性。[4]在芝加哥學派占據美國反壟斷理論高地后,經濟效率抗辯成為美國反壟斷的合法抗辯理由。美國法院也開始逐漸對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證據規則進行修正,加大原告在案件中的舉證責任。在2005年的通布利訴大西洋電話公司(Twombly v.Bell Atlantic Corp.,以下簡稱“通布利案”)中,美國最高法院最終對州際巡回公司案的司法認定規則進行了修改,提高了原告在案件中的舉證責任③。
在通布利案中,法院認為原告起訴的證據中必須有具體的事實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壟斷的合意,否則被告有權請求法院直接駁回原告的起訴。該案中,原告認為被告作為不同的電話公司通過達成地理市場分割限制協議維持各自的地理市場份額,并排除其他競爭者進入市場。原告在本案中舉證證明了被告之間存在著市場分割的共同行為,并可以獲取利益。雖然原告在本案中的舉證已經符合州際巡回公司案確立的司法認定標準,但是,法院還進一步要求原告提供直接證據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協議的可能性。法院認為,“任何大企業都存在維持其獨占地位的傾向,即使大企業之間不存在任何的協議”,不能僅僅因為有共同行為就認定經營者之間存在壟斷協議。在原告無法提供直接證據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協議的情況下,第二巡回法院最終駁回了原告的起訴。美國最高法院對第二巡回法院的判決進行審查,并維持第二巡回法院駁回原告起訴的決定。美國最高法院認為,除非原告提供事實證據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協議的可能性,否則被告沒有必要進行反駁。因為,在沒有事實證據的情況下,要求被告進行反駁將給被告增加不必要的訴訟經濟費用。
在本案中,美國法院從經濟效率的角度出發,改變了州際巡回公司案確立的寬松的司法認定規則,對原告的舉證責任提出了更高的標準,也就是說,原告不僅應提供協同行為的情形證據,而且應提供證據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協議的可能性。如果原告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存在壟斷協議的可能性,則從降低訴訟成本的角度考慮,法院有權依據被告的申請直接駁回原告的起訴。在通布利案中,美國法院嚴格了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證據規則,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美國法院改變了早期鼓勵私人壟斷訴訟的思路,對壟斷案件采取了更加謹慎的態度。
在通布利案中,美國法院提高了原告的舉證責任,原告提供的證據不僅應證明被告之間有共同行為,更要證明存在壟斷合意的可能性。但是,對于原告提供何種證據能證明存在壟斷合意的可能性,法院沒有在該案中進一步明確。在隨后的亞伯拉罕訴國際健康中心案(Abraham v.Intermountain Health Care,Inc.,以下簡稱“國際健康中心案”)中,美國法院進一步明確了原告應承擔的舉證責任程度④。國際健康中心(Intermountain Health Care)是美國一個有名的健康服務中心,2002年國際健康中心推出一項健康計劃,將一些眼科醫生納入其健康計劃的專家名單中。未被納入健康計劃的獨立驗光師將無法對國際健康中心的病人提供驗光服務,而納入健康計劃的專家則應當為病人推薦使用國際健康中心的醫療設備及器械。由于國際健康中心占據了該地區將近60%的市場份額,所以大量獨立驗光師由于未納入該計劃而被排除在驗光服務市場之外。獨立驗光師亞伯拉罕向法院提出訴訟,認為國際健康中心的計劃構成了其與眼科醫生之間的壟斷協議,限制了驗光服務市場的自由競爭,同時也加強了國際健康中心的市場地位。因此,該計劃構成《謝爾曼法》第1條的“聯合抵制的共謀”。
在國際健康中心案中,美國法院在通布利案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嚴格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標準。該案的主審法官塔哈(Tacha)在判決中指出,如果有證據證明眼科醫生與國際健康中心之間存在壟斷協議,則該協議根據《謝爾曼法》無疑是應該受到法律制裁的。但是,“只有當事人之間存在壟斷協議或共同行為,法院才需要進一步認定該協議或行為是否限制了自由競爭”。因此,本案中,原告有義務先提供證據證明“壟斷協議或共同行為”的存在。提供“壟斷協議或共同行為”的初步證據是原告提起訴訟的前提。由于亞伯拉罕提供了國際健康中心的計劃內容作為初步證據,法院受理了該案。
在原告提供證據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壟斷共同行為”的情況下,法庭認為,應判斷該壟斷協議或共同行為的性質是水平限制競爭協議還是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很明顯的,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在反壟斷法上的意義是不同的。”水平限制競爭協議通常適用的是本身違反原則,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則適用合理原則。[5]在香檳合金公司案中,美國第十巡回法庭在認定被告之間存在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后,直接判決被告違反美國《謝爾曼法》第1條的規定⑤。
具體到國際健康中心案,法庭認為國際健康中心與眼科醫生并不是競爭者,而是服務提供及接受者的關系。國際健康中心計劃并不是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而是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對于垂直限制競爭協議,法庭將進一步分析該協議的內容是否涉及限制價格的內容。無限制價格的垂直限制競爭協議雖然會限制同一品牌內的競爭,但卻加大了不同品牌之間的競爭。從消費者的角度分析,這種協議并不會對其利益造成影響。因此,除非原告能提供直接證據證明被告之間存在違法的壟斷協議,否則法庭不用間接證據推論壟斷協議的存在。相反,如果該垂直限制競爭協議涉及限制價格,則被告有義務在以下兩方面進行舉證:第一,被告達成該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存在合法的經濟動機,而不是以限制競爭為目的。這種合法的經濟動機包括維護品牌的統一性、提高產品的品質和服務標準等。第二,該垂直限制競爭協議不具有限制競爭的效果,不會對消費者造成不合理的影響。這方面的證明包括該協議加劇了品牌間的競爭、產品的價格不會產生對消費者不利的影響等。如果被告舉證成立,則法庭認定壟斷協議不成立,反之,則認定壟斷協議成立。
國際健康中心案中,由于原告無法完成舉證責任,美國第十巡回法庭一致同意維持猶他州法院判決原告敗訴的簡易判決。盡管該案中原告敗訴,但該案的判決卻給我們清晰地勾畫出了美國法院審理壟斷協議案件的司法認定思路:首先,原告先舉證證明被告之間存在共同壟斷行為,并獲得了利益,完成初步舉證責任,法院受理案件;法院受理案件后,將進一步分析壟斷協議屬于水平限制競爭協議還是垂直限制競爭協議,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則適用本身違法原則,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則適用合理原則。在適用合理原則的情況下,原告進一步舉證壟斷協議是否涉及價格。如果壟斷協議涉及價格,被告有義務舉證不具有壟斷的動機及效果;如果不涉及價格,則除非原告能提供存在壟斷協議的直接證據,否則無法得到法院的支持。
通過上文對美國司法實踐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美國司法實踐中關于壟斷協議的認定有一定的變化過程。美國司法實踐的經驗給我國確定反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提供了以下啟示:壟斷協議司法認定規則應考慮到原告舉證能力和訴訟效率的平衡。如果司法認定證據規則太過嚴厲,則對原告不公平;若司法認定證據規則太寬松,則會在一定程度上要求被告承擔過高的訴訟成本。因此,壟斷協議的司法證據認定規則應在兩者之間建立一個平衡點。根據不同的協議類型,分配當事人的舉證責任。同樣,對于情形證據的采信,法院不應一概否決,也不應一概采納,而是要根據協議的性質選擇性地適用間接證據。
經過多年的立法博弈,我國的反壟斷法于2008年8月1日開始正式實施。反壟斷法的頒布,標志著我國反壟斷法的研究應從純粹的理論論證階段走向實踐應用階段。而我國反壟斷法第50條對壟斷者承擔的民事責任的規定,也從法律上賦予了受壟斷行為損害者的民事訴權。[6]實踐中,經營者之間達成壟斷協議是我國一種較常見的壟斷現象。但由于反壟斷法的條文規定較為原則,認定壟斷協議的規則有待司法實踐中進一步細化和完善。構建我國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一方面應借鑒發達國家的經驗,另一方面也要考慮我國的具體情況,結合我國反壟斷法的立法規定。
壟斷協議作為三大壟斷行為之一,在我國的反壟斷法規制中處于核心的地位。我國反壟斷法第1條規定該法的立法宗旨是“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因此,壟斷協議作為一種公認的壟斷行為受到反壟斷法的普遍禁止是我國反壟斷法的應有之義。其中,反壟斷法第2章中對壟斷協議專章規定,體現出立法者對規制壟斷協議的重視態度,第7章第46條(壟斷協議的法律責任及減免)和第8章第55、56條(知識產權與農業的適用除外)亦均對壟斷協議有所涉及。而第2章第13、14、15、16條(壟斷協議)是反壟斷法中關于壟斷協議的主體內容,因此,從第2章的條文分析,我國關于壟斷協議的立法規定體現出以下兩個特征:
第一,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分立規定。我國反壟斷法對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與垂直限制競爭協議進行了區分。第13條禁止的是水平限制競爭協議,第14條針對的是垂直限制競爭協議。《歐共體條約》和《謝爾曼法》均未對水平、垂直限制競爭協議進行區分,對兩種協議均按同樣的條件予以禁止,也按同樣的條件豁免。但實際上,在執法過程中,這兩種協議的區分是十分清晰的[7]。我國反壟斷法對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與垂直限制競爭協議進行劃分,體現出我國反壟斷立法的進步性。
第二,限制性兜底的立法模式。[8]我國反壟斷法第2章第13條和第14條在分別列舉了典型的水平及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后,都在最后加入一款兜底條款,即“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的其他壟斷協議”。我國立法機關對此作出解釋:“考慮到實踐中情況非常復雜,第13條、第14條在對壟斷協議作出具體列舉的同時,又規定了兜底條款。即授權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可以對第13條、第14條列舉之外的協議是否屬于本法規定的壟斷協議作出認定”。[9]雖然我國反壟斷法中既有典型列舉又有兜底條款,但是我國反壟斷法中關于壟斷協議的立法模式只是限制性兜底的立法模式。這主要在于我國反壟斷法中的兜底條款是“以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為前提的兜底條款。
我國反壟斷法一方面明確將壟斷協議劃分為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兩類,并分別進行了列舉;另一方面,采取了“以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為前提的兜底條款。這種立法特征體現了立法部門對我國現實國情的具體考慮。[10]由于我國司法實踐關于壟斷協議認定的經驗不足,為了防止私人反壟斷訴訟的爆炸性增長,立法部門一方面明確列舉了典型的壟斷協議,另一方面,將其他壟斷協議認定的權限保留在行政機關手中。這實際上是一種權利平衡的機制安排。而這種機制安排也契合了美國法院平衡原告舉證能力與訴訟效率的司法實踐。我國在構建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時,同樣也應該貫徹這種平衡機制安排。
結合我國的立法并借鑒美國的經驗,制定我國壟斷協議認定的證據規則應考慮以下三個原則:
1.考慮當事人的成本負擔和舉證能力的平衡,區分起訴條件和審理標準
結合美國反壟斷的實踐,我們可以看出美國司法實踐中關于壟斷協議的認定明確了兩個層次證據規則,第一層規則是原告有權起訴的證明條件,如果原告未能達到該條件,被告有權請求法院通過簡易判決直接駁回原告的起訴。這種制度安排主要是考慮到反壟斷的成本負擔問題。反壟斷訴訟需要大量的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如果不從起訴標準上控制原告的濫訴行為,將給被告帶來不必要的訴訟負擔,浪費有限的司法資源。通過確立一定標準的起訴條件,可以有效地降低被告應訴的成本,提高司法效率。第二層規則是審理的標準,也就是判決勝訴的證據規則。原告擁有起訴的基本條件后,發生舉證責任倒置,被告必須證明其行為不違反壟斷法的規定。而這種舉證責任倒置的制度安排原因在于反壟斷案件中,原告難于提供壟斷協議的直接證據。從舉證公平的角度出發,在原告提供必要的間接證據后,法律制度應要求被告舉證進行反駁。美國的司法實踐考慮了當事人的成本負擔和舉證能力的平衡,值得我國借鑒。我國在構建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時,應合理區分壟斷協議私人訴訟的起訴條件和審理標準。
2.考慮壟斷協議的不同類型,區分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與垂直限制競爭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
在美國的國際健康中心案中,美國法院將壟斷協議區分為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與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兩種不同類型的協議適用不同的認定規則——水平限制競爭協議適用較嚴格的認定規則,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則適用較寬松的認定規則。我國反壟斷法的立法中已經借鑒了這種經驗,將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與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分開進行規定。因此,我國在構建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時,應延續我國反壟斷立法這種區分立法體例,對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分別作出不同的規定。概括而言,水平限制競爭協議訴訟中,要求被告承擔較重的舉證責任;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訴訟中,則要求原告承擔較重的舉證責任。
3.考慮我國限制性兜底的立法模式,區分典型協議與一般協議
我國反壟斷法剛剛實施,法院還缺乏相關的經驗和審判能力。毋庸置疑,我國大多數審判人員現階段還缺乏相應的審判能力對“壟斷協議”做出準確的判斷。因此,我國反壟斷立法對壟斷協議采取了限制性兜底而非完全兜底的立法模式。這種立法模式主要考慮到我國反壟斷行政執法機構在處理壟斷協議中擁有較多的經驗和較強的能力。因此,在制定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時,也應考慮我國反壟斷法“留權在行政機關”的立法模式,區分規定典型壟斷協議和一般壟斷協議的認定規則。具體而言,我國的司法認定規則中應明確列舉哪些協議屬于典型壟斷協議。對于典型壟斷協議,法院可以通過當事人的舉證在案件中直接依法認定壟斷協議;而司法認定規則未明確列舉的一般壟斷協議,除非行政執法機構對壟斷協議作出認定,否則法院不在案件中進行直接認定。
由于我國反壟斷法頒布實施的時間不長,我國司法實踐中還缺少關于壟斷協議認定的案例。⑥為了盡快讓我國反壟斷私人訴訟制度有效地進行運作,2011年4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于審理壟斷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意見稿》)對壟斷民事訴訟制度進行了明確和細化。[11]
《意見稿》第7條、第8條和第12條涉及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意見稿》的第7條是對壟斷民事訴訟案件的舉證責任進行概括性的規定。該條規定:“壟斷行為受害人應當對被訴壟斷行為的存在承擔舉證責任;受害人請求賠償損失的,還應對所受損失、被訴壟斷行為與所受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也就是說《意見稿》中采取了傳統的“誰主張誰舉證”的認定規則,要求原告承擔壟斷協議存在的舉證責任。《意見稿》中第8條進一步明確了壟斷協議壟斷效果認定的舉證責任。該條第1款規定:“壟斷協議行為的受害人應對被訴壟斷協議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承擔舉證責任。被訴壟斷協議屬于反壟斷法第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至第(五)項和第十四條第(一)項、第(二)項規定的情形的,受害人無需對該協議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舉證證明,但被訴壟斷行為人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的除外。”也就是說,壟斷協議屬于反壟斷法第13條第1款第(1)項至第(5)項和第14條第(1)項、第(2)項規定的情形的,壟斷效果的舉證責任倒置;壟斷協議不屬于上述情形的,壟斷效果仍然適用“誰主張誰舉證”原則。《意見稿》第12條是受害人申請法院責令被訴壟斷行為人提供證據的規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受害人的舉證難度。該條必須滿足四個基本條件。該條第一個條件就是“申請人已經提交的證據能夠證明其因被訴壟斷行為而可能受到損害”。滿足這個要件,意味著受害人仍然要首先承擔“壟斷行為”存在和“壟斷行為造成其損害”的舉證責任。但是,受害人舉證到何種程度才符合該條的要件,《意見稿》沒有進一步細化。
應該承認,《意見稿》對民事壟斷案件提供了細化指引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反壟斷民事訴訟案件制度的有效實施。但是,結合上文的分析,就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規則而言,《意見稿》仍存在以下缺陷:第一,基于壟斷協議具有隱秘性、靈活性和多樣性的特征,原告往往難于直接證明壟斷協議的存在。《意見稿》將壟斷協議存在的舉證責任全部由原告承擔,無疑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壟斷協議民事訴訟的可能性。第二,我國壟斷法借鑒了發達國家的司法實踐,將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分開規定,體現了我國反壟斷法的先進性。但是,《意見稿》未結合我國反壟斷法中對于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分開立法的模式,明確區分水平限制競爭協議和垂直限制競爭協議的認定標準。最后,司法解釋的主要目的在于明確和細化反壟斷的有關規定,給司法審判提供具體可操作的標準。但是,《意見稿》關于壟斷協議認定的規定仍然比較粗糙,未進一步明確細分壟斷協議的起初標準和審理標準。
如何認定壟斷協議的存在是一個復雜而又現實的問題。因此,反壟斷法司法解釋中應將壟斷協議的司法認定證據規則作為一個重點進行規定。借鑒美國司法實踐并結合我國反壟斷法的規定,筆者對《意見稿》關于壟斷協議的認定規則提出以下建議條文,供司法機關參考。
【基本原則】經營者達成壟斷協議給其他經營者、消費者造成損失,其他經營者、消費者有權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第50條的規定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起訴條件】消費者、經營者基于壟斷協議的訴由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提起反壟斷私人訴訟,法院經審查原告未能達到初步證明標準,有權直接駁回原告的起訴。
【初步證明標準的一般規定】國務院反壟斷執行機構已經作出壟斷協議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的,人民法院應認定原告已經達到初步證明標準。
【典型水平限制競爭協議的初步證明標準】國務院反壟斷機構未對行為作出認定,但是,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達成壟斷協議,原告證明被告存在以下一種行為,人民法院可以認定原告達到初步證明標準:不同經營者相同或相似產品的價格發生一致性提高或變化;商品的生產數量或銷售數量受到限制;銷售市場或原材料市場人為被分割;存在限制購買新技術、新設備或者限制開發新技術、新產品的現象;聯合抵制行為。
【典型垂直限制競爭協議的初步證明標準】國務院反壟斷機構未對行為作出認定,但是,經營者與交易相對人達成壟斷協議,原告應證明被告行為符合以下兩個條件,人民法院可以認定原告達到初步證明標準:經營者與交易相對人存在限制價格的行為;該限制價格行為對市場定價造成嚴重的影響。
【審理標準的一般規定】原告已經滿足初步證明標準,人民法院審理反壟斷案件過程中有權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要求被告提供相應的證據證明其行為的合理性。被告未能提供相應的證據證明,人民法院認定壟斷協議存在。
【合理性的標準】被告舉證證明其行為的合理性,應對以下因素進行舉證:其行為具有合理的經濟目的;其行為對市場的競爭不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其行為不會對消費者帶來不利的影響。
注 釋:
①美國《謝爾曼法》第1條規定,任何以契約、聯合或者共謀等形式對州際貿易或者國際貿易進行限制的行為均為非法;《歐共體條約》第81條第1款規定:企業之間的協議、企業聯合組織的決議以及企業之間相互協調的行為,如果它們能夠影響成員國之間的貿易,如以阻礙、限制或者扭曲競爭為目的或使競爭受到阻礙、限制或扭曲,將被視為與共同體市場不協調而予以禁止。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與日本的《禁止壟斷法》也有相似的規定。
②Interstate Circuit v.United Stated,306 U.S.208,(1939).
③Twombly v.Bell Atlantic Corp.,425 F.3d.99,102(2nd Cir.2005).
④Abraham v.Intermountain Health Care,Inc.,461 F.3d 1249,1257(10th Cir.2006).
⑤Champagne Metals v.Ken-Mac Metals,Inc.,458 F.3d1073(10th Cir.2006).
⑥2009年劉方榮訴重慶市保險行業協會案件事實上是一個涉及保險協會壟斷協議的案件。車主劉方榮以涉嫌壟斷為由將重慶市保險行業協會告上法庭,要求判決賠償損失1元,并由被告承擔訴訟費和證據保全費1 000元。但是,可惜的是,由于重慶市保險行業協會已在《重慶市機動車輛保險行業自律公約》(第三次修訂版)中廢止了涉嫌壟斷的條款,原告在開庭前一天撤回了訴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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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Judicial Evidence Rules of Monopoly Agreement——On the Related Provisions of Interpretations oftheSupremePeople'sCourtonSome IssuesConcerningtheApplicationofLawsfortheTrialofAntitrustDisputeCases(DraftofProposed)
LUO Xu-xu
(Law school,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 362021,China)
Reaching monopoly agreement is the classical monopoly act in antitrust law.However,it is difficult for the plaintiff to prove whether the monopoly agreement has been reached in judicial practice because of its invisibility,flexibility and diversity.The courts of America had developed a balanced judicial evidence rule for monopoly agreement by a series of cases.A clear statement is necessary to make the judicial evidence rules in monopoly agreement in judicial practice after the antitrust law coming into effect.Combined with the antitrust in China and taking the example of American evidence rules in judicial practices,some improvement concerningtheApplicationofLaws fortheTrialofAntitrustDisputeCases(DraftofProposed)should be put forward by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monopoly agreement;evidence rules;private antitrust action;theSupremePeople's CourtonSomeIssuesConcerningtheApplicationofLawsfortheTrialofAntitrustDisputeCases(DraftofProposed)
D922.294
A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2.01.006
1671-1653(2012)01-0032-08
2011-11-12
華僑大學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培育計劃專項項目(JB-SK1138);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項目(12YJC820070)
駱旭旭(1977-),男,福建泉州人,華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國際經濟法、反壟斷法、體育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