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浩明
(湖南涉外經濟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儀式”作為“正式的、有著恒常秩序和獨立意義系統的言談舉止的操演”[1]P24是人類社會中最為常見和基本的實踐方式之一。“儀式”一詞的英文表達是“ritual”,其原意是指“手段與目的并非直接相關的一套標準化行為”,也就是說儀式中所表現的行為經常是另有更深遠的目的或企圖。“儀式”通常被視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傳統所規定的一套行為方式。它們經常被功能性的解釋為在特定群體或文化中溝通、過渡、強化秩序及整合社會的方式。[2]P1“政治儀式”是眾多儀式類型中的一種,是社會生活中的一道普遍的政治景觀。它是以一定的信仰為基礎,帶有明顯權力屬性,具有一定的強制規范性的儀式,其所展現、傳遞或強化的是某種政治意義。[3]P4有政治活動,就有政治儀式,政治儀式是權力秩序的象征,權力必須要通過象征形式而得以表現。[2]P343晚清咨議局的設立,是當時預備立憲國策中確保公眾政治參與和限制政府行政權力的重要制度安排。通過考察當時湖南咨議局的開局儀式,可以管窺當時政治儀式的變遷。
一
宣統元年(1909)九月初一日(10月14日),湖南咨議局成立。議長、副議長、議員到會,行政官自撫部院以下都蒞臨咨議局。上午九時行開會式,行政官由東階,議員由西階蒞會場,恭上籌備憲政曠典祝詞畢,撫部院命委員讀開幕演說詞,議長命書記誦答詞。禮畢,退入茶會廳。當天,官吏赴會者四十五人[4],旁聽者三百余人。自開會至散會秩序整齊,罔不欣慶,誠為湖南數千年來未有之盛事也。當天的開會禮示如下:
一、撫臺及各行政官冠服蒞局,就行政官憩息室。
二、議員冠服就議員憩息室。
三、書記長介紹行相見禮。
四、撫臺及各行政官、議長、議員均至議廳前行禮處。撫臺及各行政官向西,議長、議員東向對行三揖禮。
五、搖鈴開會。
六、書記長引撫臺及各行政官自東廊入議場立。
七、議長、議員、書記自西廊入議場立。
八、書記長請撫臺、議長各就席,各行政官、議員、書記長、書記同時各就席。
九、守衛長旁聽人各就席。
十、撫臺及行政官、議長、議員同時起立,恭上籌備憲政曠典祝辭,旁聽人均立聽,讀畢就坐。
十一、撫臺就演臺宣誦開會詞,誦畢就坐。
十二、議長就演臺宣誦答詞,誦畢就坐。
十三、搖鈴散會,旁聽者均退出。
十四、撫臺及各行政官、議長、議員、書記長、書記同退至茶會廳茶會。
十五、茶會畢議長、副議長送撫臺及各行政官至大門外。[5]
從儀式的安排看,體現了一種賓主之間的禮節,咨議局是主,行政官廳是賓。但這畢竟是一種政治儀式,其蘊含的意義遠遠超出了主客之間的那種溫文爾雅。儀式的安排似乎在努力展示議長和撫臺,議員和行政官,乃至咨議局和行政官廳處在對等的位置上,完全不同于中國傳統的政治禮儀。儀式的結構包括形態結構和關系結構兩種不同層次的結構形式。從形態結構上看,儀式體現為在時間中模式化了的結構過程。[6]咨議局開局儀式展演的形態結構模式如下:
(一)入會場前賓、主行相見禮。
(二)入會場后賓、主行三輯禮。
(三)搖鈴開會。
(四)參會人員入席。
(五)籌備憲政曠典致辭。
(六)賓、主先后致辭。
(七)搖鈴散會。
(八)茶會。
(九)主送賓。
從關系結構上看,儀式是展演憲政架構下行政機構和立法機構交流的一種過程。憲政架構下行政官廳和咨議局交流的內在邏輯是“分權”和“制衡”。儀式對象的特點決定了儀式的核心是各種形式的禮節和致辭,通過賓主之間相互的致禮和致辭建立良好的行政權和立法權之間的關系。儀式中的關系結構主要是行政官廳和咨議局二者。從關系結構上考察,儀式是憲政架構下行政官廳和咨議局展開對話交流的制度安排,儀式中存在一個賓主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儀式的目的就是溝通行政權與立法權兩域的關系,建立協調的行政機構和立法機構的關系,確立一種意象中的政治秩序。這一愿景可以從儀式中的籌備憲政曠典祝詞中得到充分體現。該致辭曰:
圣清二百七十載,圣祖神宗,綿綿相嗣。我孝欽顯皇后暨德宗景皇帝圖皇基于億葉,邁憲政于六洲。用是遠紹皇古詢于謀及之舊制,旁采列國立法與行政、司法峙立之宏規,洵為我國鑄古融今之曠典也。今上沖齡達孝,仰承先志,詔各省先創咨議局,繼開資政院。湖南臣庶籌搆茲局,艱辛締造,以底于成。濟濟雍雍,歡慶無既。茲局既為立法樞紐,兼為參事機關,凡發言執行允宜宣我上德,吁我下情。近濟吾省,遠濟吾邦。內正修明,國威遠播,以揚我天子休命。自茲厥后,地無論南朔東西,民無論滿漢蒙回藏衛,各抒忠愛,遠拓宏規,日月重光,瀛環慕德,中興偉業止基于此矣。我臣庶延頸企之。謹祝。[5]
既然是“旁采列國立法與行政、司法峙立之宏規”,咨議局自然是擁有與行政、司法相峙立的立法權。從功能分析的立場出發,作為權力技術的儀式,其功能則主要是建立和演示權力與權威,并造成群體的分殊。[5]通過該儀式,展示出咨議局與以督撫為首的地方行政官系統的分野,并試圖樹立咨議局的權威。因為咨議局自認為該局“既為立法樞紐,兼為參事機關”,自然不應該屈于行政機關之下。但中國畢竟是一個有悠長中央皇權專制傳統的國家,盡管清末以來皇權危機日益嚴重,督撫政治面臨嚴峻挑戰,但要在短時間內用代議(選舉)政治與協商政治取代督撫政治,也會面臨很大的危險。
我們再看儀式的兩個主角——當時的湖南巡撫岑春蓂和咨議局議長譚延闿的致辭。雖然兩人都以“官民合力,去從前上下相隔之弊”相期許。但從致辭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他們對于咨議局在未來將扮演的角色懷有不同的憧憬。首先是撫部院岑春蓂委員宣讀其開會詞,其大意是咨議局代表全省人民參與政事是當前救亡圖存的重要舉措,咨議局為官與民之間的樞紐,既是民意代表機關,也是官府進行治理的輔助機構,其在溝通官與民,消除上下隔閡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筆者認為岑對咨議局的定位重心落在咨議局是官府為采集輿論、消除上下隔閡而設的輔助治理機關這一點上。[4]P377岑春蓂還以居高臨下的氣勢指出了咨議局的內部組織法原則,即“一在和衷共濟,二在化除畛域,三在言行相顧”。[7]
而后咨議局議長譚延闿委書記長宣讀其答詞。譚認為,“今日為湖南咨議局成立之日,即湖南人民參與政治發端之日。”譚的致辭尤其強調了咨議局的獨立性,“議員議決,官吏執行”,儼然是權力分立的思維架勢。對于岑春蓂強調的咨議局的內部組織法,譚延闿進行了巧妙的反駁。他認為,“以為政事之隔,由于人心之私,官吏不知惜民,而惟自私其利祿;人民不知愛國,而惟自私其身家。愈私愈隔,上下愈以不通,政事愈以不理,國日以弱,民日以貧矣。我國危殆至此,無不因于以私成隔”,只強調咨議局的內部組織,并不能達到消除政事隔閡的效果,只有官和民皆以公去私,才能達致官民合力,消除上下隔閡的目的。[5]
由二人的致辭可見,盡管他們都強調“官民合力”,但落腳點不一樣。巡撫強調咨議局作為民意代表機構輔助官治的義務和職責;議長強調官民共治,行政官廳和咨議局雙方分工合作,共負義務和責任。此分歧在以后湖南咨議局的運作中充分展現了出來。
二
通觀咨議局開局儀式的整個過程,完全不同于中國傳統的禮儀。中國傳統社會是禮治的社會,禮滲透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對政治、文化等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形成獨具特色的“以禮治國”。法國著名漢學家汪德邁(Lion Vandermeersch)曾說:“禮治是治理社會的一種很特別的方法,除了中國以外,從來沒有其他的國家使用過類似禮治的辦法來調整社會關系,從而維持社會秋序。這并非說禮儀這種現象是中國獨有的一一此現象是很普遍的,任何文化都具有的一一可是只有在中國傳統中各種各樣的禮儀被組織得異常嚴密完整,而成為社會活動中人與人關系的規范系統。”[5]在傳統中國,政治儀式中最主要和最重要的是“國家祭祀”。“國家祭祀”在本質上就是權力秩序的一種象征。只有皇帝才能主持國家最重要的祭祀,社會的各層級均有相應的祭祀對象和祭祀儀節,從而使世俗的政治權力秩序蒙上神圣化色彩。正如荀子所說:“祭祀,飾敬也”。[8]即對被祭神祗的致敬就是對祭者的致敬,被祭祀神祗的地位基本象征著致祭者在權力格局中的地位。廖小東認為,國家祭祀起源于原始宗教的神靈崇拜,在早期國家階段,祭祀成為政治權力秩序建構及其運轉的關鍵;秦漢時期,統一帝國建立,以皇帝為核心的權力秩序基本形成,因應維護這種統一格局下的權力秩序的信仰需求,儒家學者及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官僚共同推動早期國家祭祀進行了儒家禮制化改革,古代“國家祭祀”由此基本成型。作為一套權力技術和一種權力實踐,“國家祭祀”在建構和維護古代君主專制的特定權力結構和權威秩序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歷代王朝的政治運行中,國家祭祀不僅參與政治合法性的建構,在價值層面建構君主專制統治的合法性頗有效用,而且在政治實踐層面對于展現皇帝專制權力和維持權力秩序亦表現出極強的工具性,成為統治者實施社會控制的重要工具,為古代權力秩序的“超穩定”延續起到了重要的支撐作用(《荀子·禮記》)。
晚清以來,中國面臨“幾千年未有之變局”,以“天命”信仰為核心的傳統政治文化面臨危機,傳統中國的“國家祭祀”呈現出價值祭祀與工具祭祀的分裂而日趨式微,君主專制的權力秩序最終土崩瓦解,單純依靠古代中國“國家祭祀”之類的傳統政治儀式,很難再達到建構統治合法性,實施社會政治整合之目的。由于政治和社會的變遷,權力的合法性建構變得越來越復雜,政治儀式也必須隨社會規范的改變作出相應的調整。晚清以來,隨著政治的現代化,政治儀式也由傳統向現代轉型。
咨議局的設立是清廷為應付皇權危機日益嚴重而進行改革的產物,是當時預備立憲國策中確保公眾政治參與和限制政府行政權力的重要制度安排,也是憲政主義思潮下對政治體系的要求。就本儀式而言,它摒棄了傳統的權力神受的模式,不拜鬼神,不祭天地,而以憲政為綱,以賓主關系為緯,通過一種全新的方式架構自身權力的合法性。議員們以他們是由民眾投票選舉而來,在法理上而言,比之由上級任命的行政官吏,更具合法性。從本儀式可以看出來,咨議局的議員跟行政官員在一起,有充分的自信,在中國這樣一個有學而優則仕傳統的國家,實屬難得。通過該儀式,咨議局的合法性得以建構,權力得以展示,權威得以樹立。這意味著晚清政治合法化的儀式從基于血緣、世襲和君權神授的傳統型向以通過民眾投票和選舉來表達授權與認可的法理型轉變。另外,參加儀式的既有行政官員,還有外賓,媒體人員及其他旁聽者近四百人,這些人既是儀式的觀摩者和傳播者,也是這次政治行動的學習者和見證者。這顯示出晚清政治社會化的儀式從被動教化和灌輸的臣民型向主動學習和自由選擇的公民型轉變。當然,儀式所要昭示的主題還是議員們作為民選代表參政議政、監督行政的政治意象一一湖南咨議局為湖南人民參與政治的場所與平臺,可見,晚清政治參與的儀式由封閉的排他型轉變為開放的參與型——即參與政治的儀式的不再被控制和局限在極其狹小和封閉的范圍內。
[1]See R.A.Rappaport,Ritual and religion in themaking of humanity,Cambridge,U.K.[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2]郭于華.儀式與社會變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3]廖小東.政治儀式與權力秩序[D].復旦大學2008年博士論文.
[4]當時湖南行政官廳的主要官員均出席了咨議局的開局儀式。具體可見“行政官及旁聽官銜名”,載《湖南咨議局乙酉議事錄》,長沙振華機器局宣統年鉛印本,湖南圖書館藏,未刊稿。
[5]據《湖南咨議局乙西議事錄》,長沙振華機器局.宣統年鉛印本。
[6]據《湖南咨議局乙酉議事錄》,長沙振華機器局宣統年鉛印本,湖南圖書館藏,未刊稿。湖南咨議局的開會禮示是否由咨議局擬定,尚未找到確鑿證據,但根據開會禮示的安排看,應該是由湖南咨議局擬定的。據刁振嬌的研究,江蘇咨議局的開會禮節及會場規則是由咨議局議員開預備會擬訂的。見刁振嬌:《論地方議會制度在清末的實驗:以江蘇咨議局為核心的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07年博士論文。
[7]岑春蓂在發言中指出:“咨議局者,于官與民之間為之樞紐者也。在官一方面以庶政公諸眾論,俾之從容計議,共同商榷,則可以收集思廣益之效。在議員一方面具有代表人民之資格,則即以一省人民之意思為意思,一省人民之利害為利害。而即代表一省人民發表意思,陳述利害,此后上下隔閡之病渙然冰釋矣。”但其在隨后的發言中又曰:“咨議局者,議決機關也,議決機關之所議決,必審度為執行機關之所可行。”又說:“總之一省之大,方輿遼闊,政務殷繁,一人之耳目有所難周,訪察或虞不確,必賴多數人之開誠布公,共相贊助。況行政官本以統籌通省利病,規劃地方治安為先務,各議員亦以指陳通省利病,籌計地方治安為宗旨。目的既同,則將來行政官對于各議員固群策群力之是賴,各議員對于行政官即有相維相系之原因。”從這些言辭中,可以看出岑對咨議局定位為行政機關的輔助機關。見《湖南咨議局乙酉議事錄》,長沙振華機器局宣統年鉛印本,湖南圖書館藏,未刊稿。
[8]汪德邁.禮治與法治—中國傳統的禮儀制度與西方傳統的JUS(法權)制度之比較研究[A].儒學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C]。濟南:齊魯書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