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丹 李楊媛 同春芬
城郊農民“市民化”及其就業困境分析
□李 丹 李楊媛 同春芬
在我國,城市化的快速擴張使大批城郊農民失去了土地而成為“市民”,他們能否在失去土地后謀得一個穩定的就業崗位則是其實現“市民化”的關鍵。然而,面對多樣化的就業機會,郊區農民的就業途徑卻比較單一,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群體性冷漠和“利用惰性”。這種基于“傳統主義”的“夠用”、“安全第一”的生存理性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最終會阻礙個人和社會的發展。政府及社會各界應讀懂其生存邏輯,積極幫助、引導其實現自身的“市民化”。
生存理性;郊區農民;市民化;就業困境
城市化并不是免費午餐,它面臨著一系列的約束,不能盲目地夸大城市化的收益,而忽視城市化的成本約束。[1]有學者稱城市郊區農民市民化的成本最低,其成本主要由國家買單,他們可以利用土地征收、房屋拆遷等補償款來購買住房和社會保險,再加上他們毗鄰城市居住地,可以比較容易的找到謀生職業。[2]然而,“農民失去土地以后,他當不成農民了,而領到的那點補償金,也當不成市民。既不是農民,又不是市民,只能是社區游民,社會流民”。[3]對他們來說,土地資源的剝奪意味著藉由土地形成的生存能力的剝奪,“很多能力剝奪都是和社會排斥相伴而生的”。[4]業緣關系的建立和拓展則是其擺脫社會排斥、融入城市文明、實現角色轉變的關鍵,[5]而能否在失去土地后謀得一個穩定的就業崗位則是實現“市民化”的關鍵。筆者通過對青島郊區北龍口社區、牟家社區、東洞門社區等長達兩年的實地觀察、深度訪談及問卷調查①,將郊區農民“市民化”的就業類型歸納為“直接就業型”、“自主創業型”、“間接食利型”等三種,本文將從生存理性的視角對其進行分析。
“直接就業型”是指郊區農民通過各種方式在居住地附近的企業、高校等單位從事保安、后勤、餐飲服務、衛生清潔等工作。由于這類工作對技能要求不高,加之工作內容單一,收入相對較低,因而只能吸引一些年齡較大的、身體條件較差的農民,不僅如此,筆者在走訪中還發現,他們其中的不少人均有“工作太累不打算再干下去”的想法。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他們不屑于從事這類相對穩定的工作呢?表面看來,也許是因為撤村建居后其身份的提升和轉變,以及被納入城市社會保障體系。但從深層原因分析,則是村民特有的生存理性,即“夠用”基礎上的“弱者武器”。
一方面,正如馬克思·韋伯所言,處于“傳統主義”下的農民,其追求的并不是得到最多,而只是追求為得到夠用而付出的最少。所謂“夠用”,就是以維持基本生存需要為滿足。對于他們而言,由于拆遷及身份的轉化,不僅可以定期獲得社區集體土地收益的分紅,而且還可以獲得政府提供的社會保障基金,這就使得他們在“吃保障”與“工作”之間有了選擇的可能。如果辛辛苦苦工作一個月掙不了較多的錢,倒不如閑賦在家等著領取保障,獲得分紅。比不工作多不了幾個錢,那不如在家待著。他們想要一份體面、正規一點的工作,不愿為存錢而牛馬般地干活,不愿意單身一人外出打工而要在家享受家庭生活,八小時以外想要像城里人一樣休閑……[6]因此,如果按照“夠用”為評判標準,郊區農民的及時享樂心理,僅局限于眼前利益思維邏輯,以及不愿從事臟、累、苦的工作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
另一方面,由于城市擴張,郊區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已被強制性征用,但是依照《土地管理法》的規定,他們應該獲得的征地補償費用(包括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以及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卻因為層層“扒皮”而實際獲得的數量少得可憐,加之他們普遍具有文化程度低、勞動技能單一的特點,因而就業十分困難。而且,郊區農民土地被征用后,原先日常生活中的自給部分也必須從市場購買,再加上原本就已沉重的子女教育支出、醫療費用支出使郊區農民更加感覺到了手中的征地補償費是如此的不堪用,其生存難以得到有效保障。正如科斯特所言:“在傳統小農的生存倫理中,精英階層或國家對農民的索要一旦侵害了農民的基本生存需要,便毫無公正道德可言了”。[7]這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郊區農民的“被剝削感”和弱勢地位,他們惟有應用“弱者武器”,進行著“弱者的反抗”活動。包括偷懶、裝糊涂、開小差、怠工等在內的不需事先協調計劃的非正式反抗形式等都成為他們對抗權威的、個體式的、秘而不宣的“弱者的武器”。面對這些名目繁多的“弱者的武器”,周邊的工廠、學校以及開發商往往將當初信誓旦旦地承諾(即在同等條件下,優先錄用失地農民)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不愿意接納和安置他們,這是因為“大量的微不足道的小行動的聚集就像成百上千萬的珊瑚蟲日積月累地造就的珊瑚礁,最終可能導致國家航船的擱淺或傾覆”。[8]也就是說,郊區農民一方面不屑于在周邊就業,一方面又被周邊的單位拒絕接受其就業,他們的“市民化”陷入兩難的尷尬境地。
“自主創業型”主要是指原有土地被征用后的農民利用自己的房屋或租賃商品房自主經營餐館、美發店、網吧、商鋪等服務行業,直接獲取經營性收入來實現“市民化”。應該說,隨著城市規模的不斷擴張,城市郊區蘊藏著無限商機,具有較大的投資機會和良好的創業平臺。但是,根據筆者對龍口社區、牟家社區、東洞門社區周邊商鋪的實地調查統計顯示,這些社區周邊共有各類商鋪共有59個,其中餐館28個,超市3個,美發店5個,辦公用品店6個,網吧及娛樂場所17個。令人疑惑的是,上述商鋪網點的經營業主絕大多數均非本地人。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本地的失地農民喪失了致富的機會呢?筆者走訪了一位40歲的失地村民中具有經商經驗的李大哥,他利用自己家庭臨街房屋經營日用品及生活用品,其商品主要面向內部村民,經濟效益微薄,只夠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開支。在與李大哥的交談中筆者發現,由于他們缺乏市場意識,不注重服務質量,不了解周邊消費群體的消費需求,加之政府針對失地農民的“社區培訓”也大多流于形式,因而他們只能遵循“安全第一”的生存倫理,選擇收益低風險小的就業門路,從而出現了部分村民的收入在城市化后不升反降的現象。這是因為:
首先,自主創業的高風險違背了農民“安全第一”的生存準則。所謂風險是指人們所期望達到的目標與實際出現的結果之間產生的距離。但是,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現實情境以及不同的社會群體對風險解釋是不同的。[9]在創業決策中,是創業者所感知風險的大小,而非風險本身,決定著每個人的行為選擇。對于這些已經失去了土地而又缺乏風險防范意識的郊區村民而言,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以及對自己未來生存狀況的擔憂,使得他們對風險變得更加敏感。與此同時,政府在城市化進程中片面地追求利益最大化,也缺乏相應的社會保障措施,這就極大地削弱了這些村民的安全感,他們根本無力承受創業的巨大成本。以至于“安全第一”生存準則及價值觀在失去土地后經過其主觀建構被無限的放大,使可能獲利的創業選擇被認為“無利可圖”,而將機會拱手讓給那些外來的經商者。
其次,人力資本的不足違背農民的“風險規避”傾向。人力資本②是嵌入到勞動者本身的資本。在經濟學中,所謂的人力資本,從個體角度講,它是指存在于人體之中、后天獲得的具有經濟價值的知識、技術、能力和健康等質量因素之和,主要包括教育資本、技術與知識資本、健康資本、遷移與流動資本;③而從群體角度講,它是指存在于一個國家或地區人群之中、后天獲得的具有經濟價值的知識、技術、能力及健康等質量因素之整合。[10]從經濟發展的要素來看,人力資本連同物質資本、勞動和資源、技術被認為是經濟增長的真正源泉,[11]其中人力資本被認為是經濟增長的最重要因素。所以在通常情況下,人力資本通過人力投資形成,包括教育、職業培訓、保健與人力遷移等項目活動。人力資本投資是一種現在投資、未來受益的投資形式,在投資與收益之間存在著很長的時間間隔,大量的不確定因素意味著人力資本投資的風險較大。[12]高風險與未知的回報使面臨生存危機的城郊村民并不熱衷于進行個人的人力資本投資,而只是“等、靠、要”政府的救濟,“混幾年到時吃勞保”是筆者走訪時多數村民的發展觀點。與此同時,基層政府對城郊村民的再就業重視程度和投資力度均不高,而“為失業村民提供免費培訓”的承諾也大多流于形式,獲益者極少。[13]
最后,社會資本的獲取途徑單一制約了失地農民在市場中對有用的人際關系的投資。所謂社會資本就是通過社會關系獲得的資本,是行動者在行動中獲取或使用的嵌入在社會網絡中的資源。[14]眾所周知,城郊村民長期從事農業生產,活動范圍僅局限于社區之內,因此其社會網絡也多建立在社區范圍之內。一方面其同質性比較明顯,對社區居民行為的價值規范、心理偏好等結構性限制,尤其是在中國這個倫理本位、關系取向的社會中。[15]同質性的社會資本作為內在的社會和文化聯系,其催生的“隨大流”的從眾行為在村民之間十分盛行,以他人的行動作為自己行動的指向,村民每個人都渴望“搭便車”而不愿意因違背傳統規范而受到懲罰。具體而言就是村民不愿意進行如創業般的冒險行為,創業與傳統“安分守己”的傳統規范是相違背的,而且一旦失敗則會被社區中的其他人恥笑為“不務正業瞎折騰”。最終沒有一個“敢吃螃蟹的人”,創業便被集體所淘汰;另一方面低層次的社會資本積累制約村民獲取創業所需的信息,不能正確分析和判斷創業機會的價值。即使城郊村民想利用各種社會關系進行創業以改變自身狀況時,他們往往發現局限于曾經的農業生產和地域狹隘的農村社區,自身的交往圈子、社會關系已經變得非常同質化而難以有效地接觸到各種信息,最終導致信息的相對缺乏。而且,城郊村民的社會網絡關系單一,其日常交往的對象的社會地位均不高,多為同樣失地又失業的其他村民,或者是血緣或地緣意義上的好朋友,即弱勢者對弱勢者的交往。[16]即使他們希望與社會強勢者結交實現向上流動,卻由于自身幾乎沒有可以利用的稀缺資源或等價交換物參與到廣泛的社會交往與社會聯系中,故而總是被排斥在主流人際關系之外,最終導致其人際交流與職業流動只能局限在社會底層,因而其擁有的社會資本無法保證他們有效規避、轉移風險。
“間接食利型”是指郊區農民利用自家的房屋經營家庭旅館或出租房,以租金收入替代勞動收入,甘愿做主觀剩余勞動力過食利寄生的“偽市民”生活。城郊地區頻繁的人口流動、包括外來經商務工人員、高校學生等在內的穩定消費群體確保了房屋出租業具有明確的收益和相對較低的風險,在筆者調查的城郊社區中,大約有14%的城郊農民以房屋租金作為其主要的收入來源。因此,“安全第一”的生存理性并不意味著城郊農民總是屈從于習慣,在“條件最大化”前提下他們也積極謀取穩定的收益。然而從長遠來看,這種“不勞而獲”、過分依賴于外部條件的謀生手段既不利于村民獲得維持生存發展的就業能力,又不利于他們形成對市民身份的角色認同,最終陷入就業無門、發展無望的“市民化”困境。
首先,坐享其成的房屋出租促成城郊失地農民心態的“兩面性”,既重金錢、講實際,缺乏開拓進取精神和投資創業意識,又保留了求穩、知足、享樂的小農意識,[17]滋生了村民的發展惰性和精神空虛。一方面,對于這些食利階層,現階段他們僅靠拆遷補償款和房屋租金就能過上較好的生活,勞動性收入占家庭總收入的比例極低,因此工作與否并不直接影響他們的生活品質,導致這一群體就業迫切度普遍不高,就業能力自然無從發展。另一方面,農民身份的終結和市民身份的尚未形成使得他們陷入了“既不是農民又不是市民”的角色認同危機,身份迷失的精神空虛則導致了城郊農民的行為失范,如聚眾賭博、鬧事等。
其次,村民從事食利型房屋出租業的條件并不穩定,一方面,他們的市場觀念和意識相對落后,創業意識和動機不強,因而面臨著市場競爭的威脅,例如,筆者調查發現,在郊區由外來人員自主經營的商鋪、網店及旅館等在管理水平、服務意識、服務質量方面明顯好于本地,對消費者的吸引力自然更大。另一方面,受到城市快速擴張及“城中村”的拆遷改造,城郊居民被迫“請上樓”,越來越多的城郊農民將無房可租。因此,一旦外部條件發生變化而村民不再獲得房屋出租收入時,他們要么被強制推入就業市場而不知所措,要么被動地等、靠、要社會的救濟,但無論哪種方式都無法實現其自身的“市民化”,只能淪為城市中最大的弱勢群體。
面對多樣化的就業機會,城郊村民的就業途徑卻比較單一,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群體性冷漠和“利用惰性”。對于城郊村民來說,他們的再就業確實有某種成本存在,一種不易為“局外人”觀察到的貨幣或心理的成本存在使其無利可圖。[18]這種情況下,城郊村民便構筑起了“防御圈”,任圈外市場經濟追名逐利,圈內“安全第一”小農心態。作為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他們“安全第一”的生存理性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最終會阻礙個人和社會的發展。筆者認為,政府與社會力量應該團結合作幫助城郊村民的再就業:以后勤社會化為契機,通過集體化的培訓推動城郊村民上崗;以旅館出租為起點,壯大集體經濟并入股分紅;以店鋪經營為補充,鼓勵城郊村民自主創業并提供政策支持。總之,“讀不懂農民,就讀不懂中國”[19],只有讀懂城郊村民的生存邏輯,消除城郊村民的顧慮,才能促使他們更加積極、主動地順應現代化的歷史潮流,才能最終實現其自身的“市民化”。
注釋:
①筆者于2010年8月—9月對青島嶗山區、黃島區共三個社區發放問卷200份,有效回收198份,利用SPSS軟件對問卷進行了專業的統計分析。并且選取了20戶典型家庭進行深度訪談,獲得翔實的一手資料。
②米西肯(Mushkin)早在1962就提出,健康是人力資本的重要構成部分。依據人力資本理論,勞動者的人力資本存量主要由健康、知識、技能和工作經驗等要素構成。所以分析城郊農民的人力資本也應充分考慮健康因素,但限于篇幅本文未展開詳細論述。
③教育資本是指通過正規教育而獲得的人力資本,它主要是一種能力資本,用于獲得其他形式的人力資本;技術與知識資本則是人力資本的核心,它是指一個人所具有的可以直接用于生產商品和服務的人力資本,主要通過技術開發、專業學習、在職培訓等途徑獲得;健康資本則是通過醫療、保健、營養、休息等途經獲得,是其它形式的人力資本存在與效能正常發揮的先決條件;遷移與流動資本則是一種資源配置資本,通過人力資本所有者地理位置與職業位置的變化帶來收人的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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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28
國家大學生創新性試驗計劃項目“高校郊區化對城郊農村社區建設的影響研究”(項目編號:101042335)。
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李 丹(1989- ),女,山東泰安人,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學生,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同春芬(1963- ),女,陜西西安人,博士,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教授,公共管理系主任,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行政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