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莎莎 王慶國
(北京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北京市朝陽區北三環東路11號北京中醫藥大學156信箱,100029)
《傷寒論》和《金匱要略》有“結”字的條文共55條,大致可分為四類:癥狀(如少腹急結)、脈診(如脈沉結)、病證名(如藏結)和病機(如水與血俱結在血室)。其中涉及病機者最多:從氣血津液辨證來看有結氣、血結心下、水結在胸脅等;從八綱辨證來看有熱結在里、結寒微動、陽微結、純陰結等;從邪正盛衰來看有邪結在胸中、正氣卻結于臟等;從病位來看散布于全身,從病勢來看有輕重緩急。由此可見,“結”是張仲景醫學體系中一個重要的病機概念。對“結”病機的溯源有助于深化對張仲景醫學理論的認識。
“結”現存最早的字形為小篆體,出自《說文解字》,屬“糸”部,從“吉”聲,與締、縎互訓,意為“將絲或繩索曲折過來,呈縱橫相交狀”[1]。
結在醫學著作中常被用來表示腫物的形成。如《素問·骨空論》云“任脈為病,男子內結七疝,女子帶下瘕聚”,這里疝、瘕、聚都是通過觸診能發現腫塊的疾病;《靈樞·刺節真邪》認為“瘤”是“結”的惡化,是人體正氣、津液長久停聚于斯而成,如“有所結,氣歸之,衛氣留之不得反,津液久留,合而為腸瘤”;《難經·五十六難》提出五臟之積,并以五行乘侮理論來說明成因。以肝之積為例:“肺傳于肝,肝當傳脾,脾季夏適王,王者不受邪,肝復欲還肺,肺不肯受,故留結為積。”《金匱要略》指出瘧病日久不愈則“結為癥瘕”,治以鱉甲煎丸。方中多祛瘀利水消痰之藥,推知仲景以此種痞塊的形成,為瘧邪假血依痰而成。
結的形成預示著一種凝聚、凝固、不暢通的狀態。如《莊子·在宥》以“天氣不和,地氣郁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來解釋疾病的發生。《素問·三部九候論》“索其結絡脈,刺出其血以見通之”,意為脈絡之結是因血行不暢而為瘀導致的,當以針刺出血的方法疏通治療。《素問·湯液醪醴論》“夫病之始生也,極微極精,必先入結于皮膚”,反映了早期人們將有形外物的侵入即外因作為基本病因的認識。《傷寒論》中也提到“血弱氣盡腠理開,邪氣因入,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這反映了張仲景從人體自身變化及受外界因素(包括情志異常)影響而致病來解釋疾病發生的理論。
結常與閉并列以示疾病之本。《漢書·藝文志》謂:“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性之滋,因氣感之宜,辯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于平。”這表明經方家把“通閉解結”作為基本的治療原則,也說明閉結被視為關鍵病機。《靈樞·九針十二原》曰:“今夫五臟之有疾也,譬猶刺也,猶污也,猶結也,猶閉也。”考《呂氏春秋·達郁》“水郁則為污”,污在這里應理解為停水。這說明當時認為疾病的本質是(氣、血、津液的)停滯閉結,治療也以解除這種不通的狀態為要務,即“善用針者,取其疾也,猶拔刺也,猶雪污也,猶解結也,猶決閉也”。
結還常和不通同用,如《靈樞·根結》“樞折則脈有所結而不通”,《靈樞·九宮八風》“脈閉則結不通”,《靈樞·周痹》“大絡之血結而不通”等。《難經·三十七難》也說:“五臟不和,則七竅不通;六腑不和,則留結為癰。”《金匱要略》提出“若五臟元真通暢,人即安和”,不僅反映了張仲景的正常人體觀,還表明了他以不通為疾病發生內在基本因素的觀點。
森立之《傷寒論考注》曰:“凡云結者,謂邪氣與物相結聚也。物者何?水血是也。”盧氏指出他繼承了《素問·至真要大論》“結者散之”的治療原則,并將其體現在具體治法中,如五苓散通陽利水散結,大陷胸湯、三物白散蕩實逐水開結,桃核承氣湯、抵當湯泄熱逐瘀散結等,他總結為八法[2]。金鐘斗等[3]認為《傷寒論》針對傷寒結證陽郁的特點建構了一個完整的散結治法體系。
由結的外形聯想到心理,古人借此表達情感上的郁悶不舒,如《史記·報任安書》“此人皆意有所郁結”;《素問·疏五過論》認為“離絕菀結”等不良情緒可令血氣離守,五臟空虛;《素問·舉痛論》則以“氣結”說明情志致病的機理:“思則心有所存,神有所歸,正氣留而不行,故氣結矣。”張仲景所論情志異常多為疾病的外在表現,如“其人如狂”“喜悲傷欲哭”等,多因瘀熱痰氣,或因臟腑虛衰。
《釋名》也多處以氣結釋病:其一,“脴,否也,氣否結也”,《傷寒論》對痞證的認識與此相同;其二,“癰,壅也,氣壅否結,里而潰也”。《金匱要略》亦以“熱之所過,血為之凝滯,蓄結癰膿”來解釋肺癰釀膿期的病機。其三,“小兒氣結曰哺……哺而寒露,乳食不消,生此疾也”。結在《神農本草經》出現了四十余次,如“痰結”“心下結痛”“熱結”等,與《傷寒論》《金匱要略》中的用法類似。其中含“結氣”的條目占一半以上,多與癥瘕積聚、傷食不化、癰腫疽瘡等相關。
《釋名》還提到:“疹,診也,有結氣可得診見也。”這表明精氣雖不可見,但通過診察卻能得查結氣之所在。如就脈診而言,《史記》中倉公治療疝病謂:“厥陰有過則脈結動,動則腹腫。”《素問·平人氣象論》“結而橫有積矣”,指脈有間歇者主(腹中)有積。《難經·十八難》指出脈結提示脅下積氣,伏而結者主積聚,浮而結者主痼疾。《脈經·辨三部九候脈證》也說“中部脈結者,腹中積聚。若在膀胱兩脅下,有熱”。不同的是,《金匱要略》以“脈來細而附骨”主積病,且《傷寒論》以陽結、陰結均主燥屎內結;脈結代、心動悸者屬虛,脈乍結而心下煩滿、不能食者為實;脈沉結而少腹硬者主下焦蓄血。可見《史記》中扁鵲“盡見五藏癥結”并非由于飲用了“上池之水”,而是因為他善于診病。張仲景還非常重視其他診法,如《傷寒論》151條以“按之自軟,但氣痞耳”提示通過觸診可區分氣痞和結胸;《金匱要略》又結合問診,以“終不移”為積,“發作有時,展轉痛移”為聚,“脅下痛,按之則愈”為磬氣。
回顧“結”在秦漢時期重要醫學著作中的運用不難看出,它的廣泛使用并非偶然,而是與當時的病因病機認識密切相關。張仲景繼承了前人的理論并結合臨證經驗不斷發展:就診法而言,他強調四診合參;在病因方面,更多地考慮人體自身的變化;病機認識上,所論致病因素更加明確;從治法體系看,他將治療原則融合在了具體的治法中。這充分體現了張仲景的創新精神,也是當下發展中醫學不可或缺的。
[1]黃易青.上古漢語同源詞意義系統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177.
[2]盧月英.“結者散之”在《傷寒論》中的運用.河北中醫,1986:(1):41-42.
[3]金鐘斗,陳萌,王慶國.《傷寒論》傷寒結證演變規律.中華中醫藥雜志,2007,(22)10:679-681.
(2012-03-07收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