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樸
(吉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四平 1 36000)
吉林師范大學地處祖國版圖的北部邊塞四平市,這里既不是省會的所在地,也沒有高校群落,離文化中心相距遙遠,被喻為“孤島辦學”。然而自2003年至今,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和東北文化研究中心卻在這種“離群索居”的地理環境中逐漸探索出屬于自己的學術方向——東北文化研究。它從對紅山文化探源的東北原始文化,一直到現代的東北民間文化,學術成果在省內甚至全國學術研究領域都顯現出鮮明特色;在東北大母神研究、薩滿研究、東北民間故事研究、東北大秧歌研究、東北二人轉研究、滿族歌謠研究、趙本山文化現象研究、東北喜劇研究、東北民俗研究等領域均有可喜成績。
“孤島辦學”呈現如此學術新風,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葉舒憲先生有著直接的關系。筆者受葉舒憲文化人類學方法影響撰寫《二人轉與東北民俗》,出版后將書寄給了葉先生,希望得到批評指正。沒想到,很快就收到其回信。他在信中高度肯定了把二人轉放在東北民俗大背景中的嘗試,并提出中肯的意見。2003年到2008年間,葉舒憲先后5次專程來訪。在他的啟發和建議下,吉林師大成立了東北文化研究院,開始了更為專業的東北文化研究。2004年6月東北文化研究院成立時,葉舒憲不僅親赴成立現場,而且力邀蕭兵等一批學術名家參會并講學,全校舉辦了十多場學術報告會,成為吉林師大學術活動的一次壯舉。
除了到四平市多次演講,北京也成為葉舒憲向吉林師大的教師、學者們傳授文學人類學理論的第二課堂。葉舒憲多次陪同我校的教師到北京專業學術書店為東北文化研究院資料室選書,格爾茲的《文化的解釋》、伊利亞德的《神圣與世俗》、《神圣的存在》、艾斯勒的《圣杯與劍》、金芭塔斯的《活著的女神》、紅山文化、紅山玉器圖集、《中國出土玉器全集》等最新問世的重要著作很快都被放在了吉林師大東北文化研究院資料室的書架上,這些都為東北文化研究院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礎。葉舒憲甚至還帶領教師們到潘家園等地觀摩紅山文化玉器,并反復告誡要充分注意紅山玉器的研究,注重文字之外的研究線索。除此之外,葉舒憲會將自己的新書、新的論文、年度著述目錄、課題論證材料、文學人類學簡報等在第一時間郵寄到我校,以使我們吉林師大的師生們及時了解學科動態。
葉舒憲通過其相關著作以及親授面傳,使我校的研究產生了明顯的突破?!抖宿D與東北民俗》便是以葉舒憲倡導的文化人類學方法為基本研究方法的,再版時又按其意見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這就給二人轉研究帶來了一個新的視角,把二人轉放在東北文化特別是紅山文化女神文明和女神宗教視角中去研究,使二人轉這種體材形式得到了原型性的解釋。也是在他的建議下,筆者對當代二人轉進行了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出版了《戲謔與狂歡》一書;同時,還對原始態二人轉、二人轉的表演方式等繼續進行深入研究,這就在“二人轉”一個點上,衍生出文學人類學的系列研究。此外,筆者還對《荷塘月色》進行了精神分析的研究,提出美人幻夢原型的置換變形的觀點,在學界引起不小的爭論。其論點也是在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一書的影響下提出的,該書第一次從美人幻夢的角度對中國文學的這類傳統進行了整體性論述。
在其他教師的研究中,同樣結出了文學人類學研究的碩果。比如青年教師張麗紅的東北大母神研究、紅山文化玉器造型研究,也是得益于葉舒憲的指導。葉舒憲非常重視作為華夏民族早期起源之一的紅山文化,多次到遼寧紅山文化遺址和內蒙古等地實地考察,有《熊圖騰》和《神話意象》等論著問世,這些著作成為我們研究紅山文化的范本,對已經出版的著作《東北大母神研究》、《紅山玉器造型的文化闡釋》等產生了直接的影響。該作者對紅山文化的女神像進行了比較圖像學的解說,認為紅山文化女神像、女神廟和女神祭壇等是“女神文明”時期女神宗教的產物;而紅山文化玉器的豬首龍是對女神永恒回歸、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神力的抽象造型。
在介紹文學人類學理論與方法的時候,葉舒憲同樣充分注意到對傳統教學的改變。傳統的學科理念和分類模式是人為分割成各類文學,好處是易于把握,問題是失去整體性甚至失去支撐整體性的靈魂性的東西。過度分割造成畫地為牢的教學局面與研究局面,學科之間隔絕封閉互不相通,即使是教授中國古代文學的,兩漢一段絕不延伸到先秦,“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講授元明清的也不向唐宋文學延伸;更有甚者,講授新時期文學絕不涉獵17年文學,更不染指1917年以來的現代文學。但是,我們多年不能解決這個難題。在來我們學校講學和我們拜訪葉舒憲時,他與我們多次談到這個問題,他先提出跨學科的想法,就是各學科之間不僅要互通,并且還要跨進去;后來,他又反復重申:“跨是不能做得到,因為傳統學科的力量太強大了,所以必須先破!”由跨學科到破學科,顯示了葉舒憲對傳統學科劃分的鮮明態度。他的這些看法后來在《文學人類學教程》中得到了系統表述。在第四章第三節的“學科體制的散碎與僵化阻礙知識創新”題目下,他這樣寫道:
“從大處著眼,今日大學中的文史哲諸學科,皆為現代性西方學術話語建構的產物。在后現代和后殖民語境中,需要給予總體上的反思批判。不論是教者還是學者,如果能夠自覺地去剝離現代性學科中的殖民和王朝正統偏見的有色眼鏡,消解其文化霸權話語的遮蔽,方可以找到還原和整合的路徑,在政治偽裝和遮蔽的背后去探求真知。就目前的我國學者和教育界現狀看,多數人還沉浸在‘學科建設’的幻夢之中,這樣的‘解蔽’要求近乎奢望。不過可以肯定地是,這個過程是遲早要發生的。人類學和后殖民理論的普及對此會發揮出積極的促進作用。”[1]109-110
在他不斷的指導下,我們的學科觀念發生了很大變化。一是在不變換原來分段的前提下,努力獲得一個更大的整體性的框架和背景,使所講授的這一段獲得整體性的闡釋,努力改變以往見木不見林的傳統落后講法;二是盡力做到相關或相鄰學科的變換,講現代文學的人可以去講古代文學,講古代文學的人也可去講講其他如文學人類學、民俗學等理論性的東西,這樣的換位就通過講授內容的變換促使知識結構和思維發生了變化;三是講一些具體的問題時,多滲透文學人類學理論方法的解釋,使傳統的東西獲得新的解釋,這就大大改變了傳統的講法,通過這種講法,使思想理念和思維定式受到挑戰和解構,文學理念和知識結構發生重大變化。葉舒憲“通”與“破”的學科觀給我們的體會是:通則活,破則變,不通則保守,不破則僵化。
葉舒憲給我們的另一個重要啟示是:要注重講授和研究那些原來受到遮蔽受到壓制的邊緣化民間文學、少數民族文學和地方性知識等。他的這些先期在我們這里表達過的思想后來也被整理到《文學人類學教程》中,在“教程”中有了更加清晰的表述:“不難看出,以‘中文’和‘少數民族文學’為二分法基準而建立起來的現代學科制度,貌似天經地義,其實隱含著根本的缺欠和弊端,積重難返。在歷史學方面情況更加堪憂,其八個二級學科中根本看不到‘少數民族’的名目。在此種機械分割式的‘學科’視野限制下,日益僵化的學科本位主義,成為貌似合理合法的常規態度,愈演愈烈。這就嚴重阻礙著我們對中國文化特征的總體認識和深度研究。任何具有突破性的創新研究,都首先要同這種制度化的學科本位主義進行斗爭,任務十分艱巨。因為這需要一種反思、解構和重構的再造過程。而此過程卻得不到來自學科制度的支持,容易使打破既定學科界限的創新者變成學術上的異端和冒險者,獨自去承擔在項目申報、審批和成果評估諸方面的風險。”[1]34關于“地方性知識論”的本土視野,葉舒憲在《文學人類學教程》中指出:“與民間文學、民俗學的研究取向不同,文學人類學不是一般性的以收集整理民歌民謠和口傳神話故事為能事,而是要將比較文學理想中的總體文學觀念,還原和落實到包括廣大民俗文學在內的文學研究范式整合中去。注意從民俗文學與高雅文學、口頭傳承與作家寫作之間的多聲部對話式呈現,讓被現代性的學院制度弄得褊狹化、僵硬化的文學觀念重新豐滿起來,得到立體的呈現。也讓形形色色的殖民霸權和帝國霸權所遮蔽所壓抑的弱勢的、少數的、邊緣的話語,能夠發出前所未有的聲音來。”[2]20
我們在葉舒憲的指導下,以大量開新課的方式,努力達到教學和研究求變的目的。比如,我們既開設了研究本土文化的課程,又把研究方向轉移到本土文化的研究方向上來。同時,我們還開設了文化人類學、文學人類學、文學批評方法論等課程,這就使我們實際的課程體系有了很大的變化,而我們自己的研究也隨之改變,從而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了“跟著別人跑”的窘境。所以說,我們從葉舒憲那里得的啟發與幫助,是可貴的“漁”,而不是滿足一時的“魚”。比如我們的《二人轉與東北民俗的文化研究》曾申請到國家“九五”重點課題;而《東北大母神研究》、《紅山玉器造型的文化闡釋》、《薩滿跳神研究》、《東北喜劇研究》、《二人轉的當代形態研究》、《趙本山文化現象研究》、《東北民間故事研究》、《滿族歌謠研究》、《東北大秧歌研究》等都獲得過省級和教育部、教育廳重點基地等項目。很多成果獲得學界好評,有些成果在較高級雜志發表或國家級出版社出版,有些具有該領域領先水平。
“活”是葉舒憲教給我們打破原來狹窄眼界的又一法寶。“破學科”要“活”,“跨文化”更要“活”。他在多次學術報告中反復闡述運用文學人類學的教學和科研,一定要做到“活”;“活”要有跨文化比較的眼光,要有全球化視野。他指出文學人類學的基礎離不開比較文學;比較文學是文學學科中唯一以“比較”命名的。與之相應的文化人類學,則習慣上稱為“比較文化”。將這兩個以“比較”冠名的學科之間界限打通,其交叉融合部分即可名為“文學人類學”;兩個原有的學科交融也就是“文學人類學?!盵2]15在給教師和研究生談文學研究方法的學術報告中,他以弗雷澤、聞一多和鄭振鐸為例,談跨文化比較的眼光帶給文學研究的新突破。這種既從理論,又從實踐上——特別是他自身的實踐——的講解,使我們大有茅塞頓開、撥云見日之感受。在葉舒憲的推動下,我們的眼界得以跳出傳統,開始了“惡補”式的學習。閱讀弗雷澤《金枝》、泰勒《原始文化》、格爾茲《文化的解釋》、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弗萊《批判的剖析》、布留爾《原始思維》、伊利亞德《神圣與世俗》、《宗教思想史》、艾斯勒《圣杯與劍》、金芭塔斯《活著的女神》等著作;還有聞一多、鄭振鐸等中國現代學者的文化人類學研究著述;當然,還包括葉舒憲的《神話——原型批評》、《詩經的文化闡釋》、《中國神話哲學》、《高唐神女與維納斯》、《文化人類學》、《文化與文本》、《文學人類學教程》、紅山文化研究系列等等。
正如青年教師寧國利所說,“這不單是打開新的文學世界大門的鑰匙,更是打開我們頑固不化頭腦的鑰匙——我們被一種較保守的文學觀念,甚至是政治化、道德化的文學觀念所支配,被一種固定不變的、狹窄的、絕對化、單一化的講法和研法所統治,被一種定格的理念和定勢的思維所拘囿,時間太漫長了!”有了文學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我們不再僅僅講讀作家作品,作家創作出的作品作為人類精神的產物也有了更為深遠的價值與意義;我們不再專門以時代背景、主題、人物和藝術特色的模式去授課;我們也不再只講表層主題思想的意義;我們更不再只講傳統學科的幾大類別文學;我們不再被一種思維所束縛;我們不再以一種僵化的頭腦應對豐富萬千的文學現象;我們不再跟著別人亦步亦趨……文學人類學把我們帶進了文學史的內部,帶進了文化的內部,帶進了人的心靈的內部。
葉舒憲倡導文學人類學,他到全國各地講學,文學人類學學會年會專題討論,還有他周圍聚攏的諸多同道朋友,以及一批一批博士的專題研究(已出版神話歷史叢書第一輯:《斷裂中的神圣重構》、《文化記憶與儀式敘事》、《禮制文明與神話編碼》、《神話敘事與集體記憶》、《儒家神話》、《寶島諸神》等),使文學人類學理論與方法影響所及日益擴大,進入諸多高校文學院、歷史學院、外語學院和文學、民俗學等研究機構,又通過這些機構與部門的研究擴大到整個文學研究領域,使中國文學研究發生了變化,從而形成了一個陣容強大、成果豐碩、影響深遠、特色鮮明、具有明確領軍人物的文化人類學研究新學派。我們吉林師范大學這個中國北疆地區的普通高校,受到葉舒憲及其治學思路的影響,在教學和科研方面發生了極為明顯的變化,是一個個案,但它很真實地表明了文學人類學派對文學研究的重大影響;由我們這個普通高校的變化,文學人類學新學派的學術價值可見一斑。
[1]葉舒憲. 文學人類學教程[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2]張麗紅. 打開一個新的世界的鑰匙——評葉舒憲先生的《文學人類學教程》[J]. 百色學院學報,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