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星
(作者系漳州師院閩臺文化研究所研究館員)
閩臺地區存在著四種語言形態的童謠,一是閩南方言童謠,二是客家方言童謠,三是普通話童謠,四是臺灣原住民歌謠。本文所稱漳州方言童謠指的是閩南方言童謠 (以下簡稱漳州童謠)。
漳州童謠是什么時候過臺灣的?它始于明代萬歷十五年漳州人王錫等開發臺島唭里峰 (今臺北市北投區吉利),而真正形成規模的童謠流播,應是被尊為 “開臺王”的漳州人顏思齊明末天啟元年(1621)所率領的漳府移民以及緊隨其后的鄭芝龍招募閩南民眾開發寶島 (崇禎元年,1628),最重要的則應推鄭成功及其子鄭經和施瑯所帶領的兩度收復臺灣的漳州將士 (1662~1683), 以及康熙年間閩南—漳州大移民。
初期渡臺的先民孤身背井離鄉,其最好的 “消愁丸”顯然是家鄉的民謠小調。從這個角度說,凡追思大陸的民間歌謠多為第一代閩南移民口頭創作的作品,后來才在全島逐漸形成充滿地方氣息的各種民歌 “調”,如彰化調、恒春調、宜蘭調、臺南調,等等。臺島的開發是自南而北的,而臺南同漳州的文化淵源又最為密切。在這里,讓我們聽一曲南臺灣恒春調 《思想起》吧:
思 (啊) 想起,su1(a)sia 3 khi3,
日 (啊)頭落山 (咿叨)滿天紅,dzit8(a)thau2 loh8 suato)mua3th1a 2,
大海 (啊)彼爿 (啊咿叨)是故鄉 (啊咿叨唉喲喂)!tua6hai3(a)hit7pi2(a i to)si6 k 5hia1!(a i to ai io ue)
故鄉看無 (啊)心頭痛 (唉喲喂,唉唷),
呣知 (呀)爸母 (啊咿叨)安怎樣 (啊咿叨唉喲喂)?m6tsai1 (ia)pe2bu3 (a i to)an1tsu3 i~6(a i to ai io ue)?
這首嘉南平原懷鄉歌謠哀怨纏綿,述盡游子思鄉之深情,應該是第一代赴臺先民創作的歌謠作品,內地閩南人不但一聽就懂,而且可以絲絲入扣、體味幽深,條分縷析釋解歌辭之妙秘。歌謠有許多閩南方言特有詞,如太陽下山用 “日頭落山”,那邊用 “彼爿”,看不見說 “看無”,不知說 “呣知”,父母稱 “爸母”,怎么樣說“安怎樣”,因此單從字面看歌謠,也能一下子就判斷出這是漢語方言之閩南方言歌謠。
歌謠的這種哀怨、纏綿和酸楚并非完全由方言實詞來表達,相反,它還通過和渲染來完成:“啊咿叨”的“啊”是連接性的句首語氣詞,“咿”諧“伊”,可隱指第三人稱代詞 “他”,在歌中有時也隱代自己,“叨”為連詞,“咿叨”連用,可直譯為 “他就……”,“啊伊叨”直譯便是 “那他就 (是)……”,“唉喲喂”乃痛切之詞。謠辭的取意是這樣的:抒情主人公由太陽下山而舉目遠望,見紅霞延綿至海際天邊,即景而聯想到大海的彼岸;彼岸,(那她就是)遙遠而又夢魂纏繞,讓游子一想起便痛徹心肝的故鄉啊!(唉喲喂!唉唷)故鄉不見,我肝腸寸斷 (唉喲喂),不知父母 (他們就)怎么樣?(呵,那我就肝腸寸斷,唉喲喂!)如果不是閩南人,是無法探入骨髓深解個中三昧的。這就是方言在閱讀和欣賞民間歌謠活動中的重要性和不可取代性。
漳州語言文學對臺灣的影響,首先表現在向臺灣傳輸了閩南方言和童謠。正因為臺灣是從漳州和泉州繼承閩南方言和童謠的,因此閩臺閩南方言童謠屬于同一屬種,都 “可用漳腔、泉腔、廈門腔、臺灣腔傳唱”[1],雙方民眾閱讀對方的童謠作品都無障礙,能體味入微地理解個中韻味。相反,與閩南政體一致,山川地理逶迤相連的潮、雷、瓊、莆、福、建等地區,閩南人僅可讀懂粵東閩南語歌謠,卻無法聽懂、誦讀莆仙歌謠,雷、瓊方言歌謠也大異其趣,更遑論屬于閩東語系的福州歌謠和閩北語系之建甌歌謠,后兩者在方音、詞匯、歌謠題材、歌詩藝術表現手法等方面,都與閩南歌謠有著較大的差異,相互無法閱讀和理解。由此可見,用方言屬性作為判斷不同地區歌謠之異同是科學的、合理的,同時也表明,閩臺歌謠的內部一致性是本質性的,也是無可置疑的。
關于漳州童謠文學對臺灣童謠的影響,兩岸學界稍有論述,凡述及兩岸閩南方言歌謠關系的都適用于兩岸閩南方言童謠。總的說來,海內外閩南童謠的 “根”都在漳州和泉州,對此兩岸學界認識一致。分歧主要集中在童謠傳承的深度和廣度上,大陸學者多持 “閩南鄉土是臺灣歌謠的母河,是臺灣歌謠歷史的根柢”之兩岸歌謠大同觀 (李熙泰,同上引),臺灣學者則更多地強調其特異的一面。但也有例外,臺灣俗文學專家臧汀生教授指出,“臺灣民間歌謠起源,在”, 有些”(1980年, 第 33頁)。洪惟仁教授稱 “拿謝云聲的 《閩歌甲集》和臺灣的童謠做比較,我們它們之間顯然存在著傳承關系”(http://www.uijin.idv.tw)。臺灣音樂學家簡上仁博士也客觀地說,臺灣歌謠哪些源自大陸,哪些始創于臺灣,“其間之分野,恐怕要等福建一帶的民歌整理就緒,經過比較、分析、研究之后,始可視出端倪。”[2]筆者進一步認為,要真正了解 “臺灣童謠哪些源自大陸,哪些始創于臺灣”,僅僅參照 “福建一帶的民歌”是不夠的,而應該擴大參照系,將粵東粵中等閩南語區童歌納入我們的視野,唯其如此,才能對這一問題作出更有說服力的回答。這里僅從漳臺童謠的核心門類、臺灣童謠殘留的漳源閩根信息等,談談漳州——閩南童謠對臺灣的種種影響。
照理說,廈門音、臺灣音和南洋 “福建話”都是不同程度的 “漳泉濫”,而以“漳泉濫”為特征的閩南方言通行腔在韻母的選擇上,較多地取自廈、泉音,漳州話在這方面難以企及。那么,何以泉州童謠在漳、廈、臺、新童謠中會顯得不一樣呢?說到底,是漳泉兩地的方言聲調在其流播地區的影響不同,在這方面,漳州話表現了一定的優勢,在閩南方言的七個聲調的調值調型中,廈門和臺灣只吸納了泉腔的陽平調型,卻接受了漳州話陰上、陽上、陰去、陽去、陰入五個調類的調型和調值,可見漳式調類和調值的優勢無以匹敵。從音樂的角度看,聲調在童謠的念唱和腔韻方面發揮著極大的作用,孫星群教授稱“今天臺灣通行的閩南方言是以漳州音為基礎”的,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臺灣話的聲調[3],而漳籍音樂理論博士藍雪菲教授說得更加具體:“”,“漳州人的腔韻在臺灣福佬系民歌中有更為突顯的地位”[4]。這些都凸現了漳州方言和童謠對整個閩南語區的方言與童謠的巨大影響和無以取代的地位。再加上《排甲子》,泉州三種“×甲子”和臺灣的 “排”、“點”系列歌謠都受其影響,后者的創作年代、流傳年代的鑒定,均有賴于漳州崇武本 《排甲子》的年代鑒定 (2011年,第63-84頁)。為此我們說,漳州童謠在臺灣和整個閩南語區童謠的影響力,應比泉州較勝一籌。

表1.閩南方言代表點調類調值比較表
漳州有多少童謠對臺灣發生影響,一時難以統計,這里擬用占拙著篇數1/3的童謠核心門類游戲歌和童幻歌 (2011年,286—339篇、376—402篇)作一比較。
表2顯示,在漳臺兩地共有的篇數較多的5種游戲歌中,臺灣童謠及其異文共41篇,其中臺灣點指戳指歌全部和漳州共源。挨礱歌大多 “押的是漳州腔的韻,由此可以考知原產地是漳州”(洪惟仁,http://www.uijin.idv.tw), 僅第243、244兩篇 《挨咾挨》內容較個別。臺灣拍手歌只有第270篇異文較詼諧,其余都源于漳州或閩南;臺灣抉擇歌都是漳謠閩歌的翻版;臺灣捉迷藏童謠也幾乎都是閩源歌。這就是說,臺灣41首特有游戲歌里有36首來源于漳州及閩南,約占該童謠小類的87.8%。

表2.臺灣游戲歌漳源閩根對照表

表3.臺灣游戲歌漳源閩根對照表
再看臺灣童幻歌篇數集中的3個小類,其中《天烏烏》及其異文都源于漳州或閩南;臺灣 《吼欲嫁》僅第330篇主人公是綠色小蟬 “吉嬰”,仍述說著閩南版蟬兒思嫁的老套話,較少見。臺灣螢火蟲類童謠也同見閩南老套話,100%為漳州源或閩南本。將臺版游戲歌和童幻謠合計,顯示漳源、閩源的這兩類童謠核心門類總數的91.8%。可見漳州—閩南老歌在臺灣童謠核心類傳本中的比例有多高,影響有多大。
(三)漳臺童謠的特色及其地位
海內外閩南方言童謠就像一座百花壇,漳州、泉州、廈門、臺灣、新加坡、潮汕六地童謠在這里競相盛開,爭芳斗艷,漳州和臺灣童謠占據了其中兩大塊。由于漳州和泉州是海內外閩南文化的總源,既為各地輸送了相同、相似的童謠母本,又各自保留了自己的一些小特色,且各地童謠互有變異和發展。因此,當你俯身走近這座童謠百花壇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六地童謠之間是存在一點兒區域性的差別的,漳州、泉州、廈門、臺灣和以新加坡為代表的東南亞地區華人居住的多個國家與地區之間的閩南方言童謠差異小,這五地同潮州童謠的差異比較大。
漳州童謠也有其內部差異,有的漳州止哭歌流播臺灣,漳南止哭歌卻只在漳南和潮州通行,《算骹歌》也僅通行于漳南和潮州。漳西山區童謠另有特色,南靖 《月光光》的后半段 “猴放屁,雞母雞仔啄碎米。碎米花,白蔥蔥;羊角花,滿山紅”和 《跛骹跛搖搖》、《蚼蟻》、《裹粽食粽》,在漳臺童謠中都絕無僅有,《拍鐵拍豬刀》開頭 “請你來鼻芳,請恁逐家來跳童”和結尾 “尫公尫,搦新娘,派你豬,派你羊,派你五徛紅皮箱。呣貯食,呣貯穿,串貯倜佗佮榮幸”,也是唯一僅見的,中間卻插入 “大姊二姊來梳頭,梳也光,篦也光,緊緊下鹽酸。鹽酸酸記記,頂廳下廳哩拍鐵”老套話。漳西平和縣第281篇拍手歌“點點滴滴,桃花流利,紅的紅,赤的赤,開花紅,結果赤”和第 《拍糕拍餅》“拍一糕,拍一餅,我分桃,你分餅。桃花紅,餅生蟲;桃幼幼,餅上蛀”,也是漳州的“獨家話題”,不但不見于臺灣,甚至也未見于漳州其他地方,而兩者在新加坡和莆仙地區卻有類似傳本。漳州也有少量當代新童謠,比如第《顧厝》:“出工”一詞透露了閩南農家的勞動性質為“大寨式”公社化生產方式,表明它是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初的產物;《嘀嘀嘀》說“阿爸,阿公賣霜”,必定是當代工業化的產物,但反映的仍是農家生活;而 《癮佝仔車》說 “賽跑上尾名”,指責叛徒“出門坐汽車”的 《叛徒仔叛車車》,都語涉新工業產品汽車。總之,這種略涉城市生活的作品,在漳州可謂罕見。
(二)臺灣童謠殘留的漳源閩根信息
臺灣童謠往往殘留著某些反映 “根”的信息,關于這一點,臧汀生教授已指出,臺灣歌謠 《一陣鳥仔白溜溜》“由 ‘一條大路透福州’一句可知此歌原產在閩省” (臧汀生,1980年,第47頁)。相似的是臺灣童謠 《一陣鳥仔白蒼蒼》(拙著,2001年,第78篇)第二句 “飛過廈門透廣東”,因漳州是全閩入粵的必經之路,其產地無疑在漳州。二如 《咿咯咿》的臺灣異文和 《挨咾挨》的花壇異文,都有 “抾六個錢,娶六個某,一個嫁漳州,一個嫁泉州”的句子,主要反映閩南地區的相互婚嫁。三如第 《一的炒米芳》之 “八的百梁山”,漳浦和臺灣屏東縣各有梁山,從臺灣地名多仿自祖地的情況看,此謠或原產地在漳浦、后來移植臺灣,或為居臺漳浦籍后裔的作品。
漳州話對臺灣的影響當然會在臺灣童謠留下蛛絲馬跡,這便在有意無意間留下原產地的印痕。例如,臺謠 《閹目針》,其韻腳 “針”[tsiam1]與“尖” 同音而諧 “閹”[iam1],是漳州的說法,泉腔 “針”則說[tsam1],可知此歌原產漳州。二如臺灣連珠歌 《月啊月》,同云霄 《咕嚕咕》、漳浦、平和 《挨咾挨》(第238篇、第245篇)及東山童幻歌 《草蜢公》一樣,韻腳字 “吠”[ui]押漳腔 “飯”],“飯”若讀泉廈音 [-]將失韻;《月啊月》的臺灣異文話[ua]沫 [uah]合押是漳州腔,而泉廈則分離為話[ue]沫[uah]異韻, 可見其異文運行漳韻,應源自漳州。三如韻腳字 “薯”,讀漳腔 [tsi]而不讀泉腔 [tsm],涉及臺謠《嬰仔呣嗵啼》、《阿草》、《挨咾挨》 第 243 篇等,其原產地可能是漳州。四如臺灣童幻謠《碗公螺》之肉[bah7]鴨[ah7]諧韻, 是漳州腔, 泉腔則肉讀 [hik](說話音)/[li k8](讀書音),同鴨 [ah]異韻。五如粵東與閩臺共同流傳的挨礱歌,顯示了漳腔童謠頑強的生命力,其 “挨 e、雞ke、更暝me、垂sue通押”,洪惟仁稱其 “押的是漳州腔的韻,由此可以考知原產地是漳州”,所涉歌篇多多。此外,從地方詞匯也能協助判斷童謠產地,比如第272篇 《第一的國公》中的 “娘禮”,是漳州特有詞,童謠產地自是漳州。以上這些都證明了漳州童謠對臺灣的直接影響。
注釋:
[1]臧汀生:《臺灣閩南語歌謠研究》,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
[2]洪惟仁:《臺北的民間歌謠》,網址:http://www.uijin.idv.tw/,訪問日期:2005年12月13日。
[3]張嘉星:《漳臺閩南方言童謠》,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