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藝馨
[摘要] 庫布里克的《閃靈》之所以成為恐怖電影史上的經典,不僅是因為精湛的拍攝技術及其營造出的幽閉心理恐怖氣氛,更是因為它多維度地展示了美國后現代社會中出現的種種問題。“看”與“被看”是《閃靈》中頗具特色的一組對立,它是該片中所有重要權力關系的指向標。庫布里克通過該片揭露了上世紀70-80年代美國男性氣質危機和它背后深層次的社會原因,并傳達了一定的政治諷喻。
[關鍵詞] 看 被看 規訓 男性氣質民族性
心理恐怖電影《閃靈》是美國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于1978——1979年根據史蒂芬?金的同名小說改編拍攝的,其拍攝手法和制作手段為恐怖片制作開創了新的紀元。該片在上映初期毀譽參半,連斯蒂芬?金本人也對它極其為不滿,認為它曲解了原著的含義:“庫布里克沒有抓住眺望旅館超自然的邪惡本性,反而把重點放在了人性的邪惡上,讓影片淪為一部染上微弱靈異色彩的家庭悲劇。”①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電影《閃靈》不但沒有被忘卻,反而受到評論界持久的關注,被發掘出更多深層次的涵義,目前它已成為恐怖電影領域中的經典之作。
《閃靈》講述了作家杰克?托倫斯為了為了擺脫工作上的失意,接受了眺望旅館冬季看守員的職務,長期的幽閉和孤獨把他逼向了精神崩潰的邊沿,在旅館“閃靈”能力的影響下,他看到了各種邪惡的幻象,并在這些幻象的蠱惑下瘋狂地追殺妻子和兒子,最終凍死在旅館外的迷宮中。弗蘭克?曼徹爾認為:“要想回顧上個世紀80年代一個被暴力破壞的家庭是如何失控的,那么應該去看斯坦利?庫布里克的《閃靈》。”②
本文試圖從“看”與“被看”的角度切入,分析《閃靈》中的權力關系,從而揭示影片中社會家庭悲劇的根源所在。
一、神秘的眼睛
《閃靈》是一部關于“看”與“被看”的電影。首先,標題“閃靈”在影片中代表著一種異常的觀看能力,旅館廚師迪克對湯尼說:“當什么事情發生的時候,是有跡可尋的,像是有人把面包烤焦了。也許發生的事情會在后面留下其他的痕跡,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注意到的事情,但是擁有閃靈能力的人能夠看到。”影片中所有的主要角色或是天生擁有“閃靈”能力,或是在具有“閃靈”能力的眺望旅館的影響下也慢慢變得可以通靈。湯尼通過“嘴中的小男孩”托尼“看到”眺望旅館充滿血腥的過去,杰克在金色舞廳中“看到”上層階級白人、酒保和犯下殺妻罪的格雷迪,溫蒂在逃亡過程中“看到”戴著熊的面具口交的人,都是“閃靈”能力的直接彰顯。在這種情況下,人是觀看的主體,眺望旅館和它罪惡的過去、現在、未來是被被看的客體。其次,眺望旅館(Overlook Hotel)的名稱本身就極具窺淫癖的意味。韋伯斯特字典中overlook詞條具有以下幾種含義:1.檢查,審查2. 居高臨下地看3.忽視4.監視5.帶著邪惡的目光看。把這幾項意義綜合起來理解,不難發現旅館同樣是觀看的主體,在這種權力關系中,被看的就是作為個體和群體的人。
杰克一家和眺望旅館“看”與“被看”的關系是通過237房間強化和產生互動的。眺望旅館是一個罪惡的本源,237房間是這個本源的核心,它在注視著世界,誘惑著世界,目睹著其他的人一步步靠近,走進這個本源并成為本源的一部分。湯尼通過自己的“閃靈”能力隱約感到237房間的可怖,并在與迪克交談的過程中,被警告永遠不要靠近它。影片中湯尼兩次靠近237房間:第一次是他自己騎著玩具車恰好經過的,房門緊鎖,湯尼想要進入的嘗試以失敗告終;第二次是他在花色詭譎的地毯上玩耍時被一個不知被誰滾到眼前的網球吸引,發現它來自237房間,而這時房門已經被打開了,鎖眼里插著一把鑰匙。庫布里克通過湯尼的視覺,使觀眾對237房間產生強烈的窺視欲,該房間從一開始的拒絕被觀看,到后來自動的裸露,把戲中人物和觀眾的視線同時卷入到眺望旅店邪惡的本質中去,影片進入了高潮。湯尼被房間中的瘋女人掐傷后,杰克打算親自走入237看個究竟。伴隨著強烈的心跳聲,杰克在泛綠的237房間的浴缸里發現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他神魂顛倒地和她親吻起來,卻猛然在鏡子中發現懷中的女人居然是一具可怕的腐尸。杰克在猙獰的笑聲中倉皇地逃出了房間,卻向妻子溫蒂隱瞞了一切。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指出:“被感知的存在是相對于感知者的存在的”,③ 這句話很好地說明了“看者”與“被看者”之間的權力關系。正是因為有了“看者”,才會產生“被看者”,后者在前者的注視之下淪落為一個任前者定義及剝削的客體。眺望旅店具有影片中最為強大的“閃靈”能力,一方面它向旅店中的人有計劃、有步驟地顯現出過去的罪惡,另一方面它注視著并吸引著心靈脆弱的個人,激發出他們心中的邪念,最終將他們完全同化。當杰克從237房間里走出后,他的靈魂就完全處于眺望旅店的掌控之內,因此當溫蒂向他提出要離開這個“有鬼的地方”時,他心中油然生出殺死妻兒的邪念,幻覺也越來越嚴重了。為什么湯尼、溫蒂和迪克沒有被237房間這個罪惡的本源所誘惑呢?為什么只有杰克發瘋了?這個問題留到下一部分探討。
二、 變態的靈魂
福柯認為,在現代社會對身體的規訓中,“靈魂”成為改造的中心:“……懲罰在現代社會中從未銷聲匿跡過,只是從對肉體的血淋淋的懲罰,轉變為對靈魂的溫柔、陰險的改造和重新編碼。”“曾經降臨在肉體的死亡應該被代之以深入靈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懲罰。”④
杰克最初是一位收入微薄的教師,生活所迫他不得已轉行當了作家,而生活的入不敷出使他被迫受聘成為眺望旅館的冬季看守員,企圖在這與世隔絕的五個月中安靜地尋求靈感,完成一部好的作品。事業上的受挫使杰克在家庭中也無法成為一個盡職盡責的丈夫和父親,他曾經酗酒成癮,在一次發怒的時候不小心把湯尼的手臂弄脫臼了,內疚感使他五個月沒有碰過酒精。這件事讓他對溫蒂懷恨在心:“只要我還活著,那個婊子……她就不會讓我忘記發生過的事情。”杰克的靈魂處于社會和家庭的雙重的監視之下,工作上的無能本已奪去了他在社會中的地位,妻子對他的責備更是貶低了他作為父親的能力,使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每況愈下。杰克在走進金色舞廳時將積壓的怨氣都爆發了出來:“天吶,我可以為了一杯酒付出任何代價,就為喝一杯啤酒,我可以付出該死的靈魂。”諷刺的是,酒保羅伊德立即鬼魂般地出現了,杰克卻在暢飲后尷尬發現自己除了在眺望旅館的“信譽”,沒有什么可以用來支付酒錢。這“信譽”實質上是對社會主流價值觀的背離,即出賣被現代社會規訓體系“改造”和“編碼”過的靈魂。杰克的精神危機,實質上是美國后現代社會中產階級男性氣質的危機。
社會學家康奈爾曾經指出構成社會性別秩序的三個相互影響的社會層面,分別是權力關系、生產關系和精力投入。權力關系的主軸是指當代西方社會中女性的整體從屬性地位與男性的統治,即父權制;生產關系是指在工作的分配形式方面常見的性別分工,是社會建構男性氣質的組成部分;精力投入主要指行塑和實現性欲望的實踐活動。[1] 杰克和溫蒂的關系在這三個社會層面上均出現失衡,其核心是生產關系的失衡。溫蒂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尷尬的:一方面,她包攬了眺望旅館冬季看守員的所有工作,每天認真檢查電路和維護設備,而這些工作本應是作為男人的杰克完成的;另一方面,她又要像一個女人一般關愛自己的孩子,每天給丈夫準備早餐,并服從他的一切要求,默默忍受他的無理的責罵。此外,溫蒂的外貌和言談并不符合傳統對女性的審美要求。謝莉? 杜瓦爾飾演的溫蒂身材缺乏曲線,高大如男人,臉部輪廓粗獷,被評價為“難以歸類”,可笑的是,她的心靈卻又恰如刻板印像中的家庭婦女一樣神經質。反觀杰克,他在制造聲勢方面處處彰顯著男性家長的霸權,在日常行為中卻是一個十足的懶漢和懦夫:在溫蒂為維護旅館和照料湯尼而終日操勞時,他的小說卻因缺乏靈感而一個字也沒寫;他在湯尼面前用通過語言建構出一個慈父的形象,卻絲毫沒有真正為湯尼的健康和安全著想過。
溫蒂和杰克之間的矛盾在眺望旅館大廳的那一幕被推向高潮:溫蒂發現丈夫發瘋了,數百頁文稿上印著相同的字句,她揮舞著棒球棍,想要擊退猙獰著臉手足亂舞的杰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沒有考慮過哪怕是一分鐘?考慮過我對雇主的責任?考慮過我的前途?”如果把這句對白結合紙上的文字以及杰克在事業上的“努力”來看,諷刺意味則極其明顯了:“每天工作不玩耍,杰克變成遲鈍的男孩子了。(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試問杰克每天工作的成果是什么?又是誰在執行旅館冬季看守員的責任呢?杰克的行為無異于延遲,而延遲的本質在于害怕無能帶來的失敗。杰克是家庭中承受壓力最大的人,因為社會對他的期望值最高。事業上的成功對于白人男性來說太重要了,它是維持父權制的基石,是夫妻關系和諧的前提。這是怎樣的一種不可承受之重?杰克之所以選擇把靈魂出賣給眺望旅館,之所以鼓動自己一步一步被這個邪惡的場所同化,是因為他試圖對現代社會規訓及收編力量的反抗和逃避,是因為他具有奪回家庭關系中的權力的強烈欲望。于是,只有杰克發瘋了,他從一個社會中“被看”者轉為了眺望旅館幽閉環境中的“看”者,開始了血腥的獵殺行為——盡管后者跟前者的視線范圍相比是多么的可笑。
三、罪惡的輪回
《閃靈》中有兩處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其一,影片開始時杰克被告知旅館的前任看守員查爾斯?格雷迪因幽閉恐懼癥用斧頭砍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而后來杰克在金色舞廳認出這位殺人兇手時,后者稱自己為道爾伯特?格雷迪;其二,影片結束時,鏡頭緩緩地向一張照片拉近,杰克和格雷迪赫然出現在照片的前排,但是燙金字樣卻顯示它拍攝于1921年7月4日的金色舞廳。美國編劇、小說家高登?達奎斯認為道爾伯特/查爾斯?格雷迪的雙重身份呼應著現實中的杰克與照片中神秘人物的雙重身份,“他是兩個人:一個是在岌岌可危的境況下尚有選擇的人,另一個則是‘一直存在于眺望旅館中的人。”⑤ 庫布里克在一次訪談中指出:“劇末舞廳的照片暗示著杰克的輪回。”⑥ 庫氏使用了reincarnation一詞,意指靈魂在肉體過世后又在新的肉體中復活。如果說達奎斯的觀點企盼著某種自由意志,那庫布里克的評論無疑包含著幾分決定論的色彩。即是說,或是眺望旅館中本有的邪惡杰克的靈魂占據了內心軟弱的杰克的身軀,或是杰克的恐懼和焦慮激活了沉睡在體內多年的邪惡的,和眺望旅館具有相同性質的幽靈。事實上杰克的墮落和毀滅既是自由選擇,又是命中注定。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可以結合眺望旅館的選址和照片上的日期來理解。
影片開頭時旅館經理厄爾曼就告訴杰克,眺望旅館是建立在印第安人的墓地之上的,修建時還受到過幾次襲擊。19世紀20年代起,美國移民越過密西西比河進入新的擴張地區,這就是史上著名的西進運動。伴隨著這一“光榮而獨立的”現代化進程的卻是對印第安人的無情屠殺和種族滅絕,是印第安人的血淚史。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進運動結束,這恰好是眺望旅館的落成之日。照片中燙金的7月4日嘲諷地炫耀著英國在北美的殖民地正式和英國分家,炫耀著在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尸骨上建立起來的美利堅民族威嚴的大廈——這就是眺望旅店的最深層的隱喻。西進拓荒精神成為了美國的精神,它殘酷地將印第安民族納入文明的進程,將印第安文明暴露于西方的虎視眈眈之下。馬克思在《共產主義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開拓世界市場后)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⑦ 在西方的“注視”下,印第安人連靈魂也無處藏身,傳統文化和儀式幾乎被剝奪得一干二凈。
諷刺的是,這種曾在拓荒時期促進了現代文明發展的美國式的自由、平等和競爭, 卻在已經建立完備、甚至變得異常冗雜的現代社會中變成了意識形態的束縛。這一主流價值無處不在地“注視”和懲罰著自己的白人,導致了人性的異化。“庫布里克似乎是說,美國人有理由迷信鬼魂是真實存在的,能夠使男人瘋狂、最危險的鬼魂就是關于成功(美國之夢)和威嚴父親的神化”。⑧ 照片拍攝時的1921年是美國樂觀主義彌漫的黃金時代,當時全民投資發軔,資本市場內幕交易泛濫,壟斷組織橫行,經濟急速增長,緊接而來的卻是瘋狂增長后的長期蕭條。杰克生活的1970年代同樣是美國的一段黃金時期,社會經濟各方面都處于急劇上升的階段,世界大國的地位穩固建立,民眾的人權意識也空前提高。然而,60年代反正統文化的余熱、中東石油危機、越戰的戰敗、尼克松的水門事件等沖擊如繁華下涌動的暗潮,預示著一個社會的腐敗和衰落。后現代多元主義愈演愈烈,女權運動如火如荼——傳統的二元對立被打破了,男性的社會地位岌岌可危,美國文化的主流價值在穩定的假象下受到頻頻質疑。旅館中的金色舞廳象征著美國的黃金年代以及美國式父權精神,然而它已經破敗了,杰克只能坐在吧臺的椅子上自嘲地談論著“白人男子的重負”,沉醉在上好的波旁威士忌中,無意識地細數西進運動時白人所征服的各州,感嘆“今晚生意”的“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