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波
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我,一眨眼,人生已過半。每每憶舊,印象最烈者當屬母親。我出生在華坪縣船房鄉高橋村的一戶貧苦農家,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從我有記憶起,因為父親做得一手好木活,常被生產隊抽到外地建水庫、修國道,架橋梁,因而與我朝夕相處的就是母親。或許,這便是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主因。
母親特別勤勞能干。她無日不勞作,總是閑不住。由于父親常年不在家,女人干的活,她全都要干;男人干的活,她也得拼命去干。她那嬌小的身軀,承載著比其她農婦更為沉重的負荷。每天晨曦初綻,她就起床去地里掀豬食葉、割茅草,背回家后,又趕緊張羅全家的早餐、剁豬食、撿菜、洗菜。匆匆用過早餐,放下家務,就扛起鋤頭,踏著生產隊長吹得山響的哨聲,到田地里參加勞動掙工分。收工回來,疲累交加,又操起鍋碗瓢盆,做飯服侍年紀尚小的子女和年邁的外公、外婆。晚飯后收洗完畢,豬雞喂飽入廄,她就端出針線簸箕,為全家人縫補衣服,納千層底。一個七口之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撐持。她未讀過書,但卻充滿著生活的智慧和生存的技能。晚年,她曾自豪地說過: “即使再困難,你們都沒有餓過飯。”非但沒餓飯,她還把一個羸弱之家經營得風生水起。
母親教育子女,總愛拿農事作比喻。她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莊稼是一鋤一簇種出來的,肥豬是一頭一頭喂出來的;只有經歷風霜雨雪,才能成長成熟,吃起來也才壯味。”一晃,我上小學了。每天上學前,母親常叮囑的一句話是: “學好,老實做事,厚道做人,多動腦筋,別惹事。”這些話,像故鄉的山泉,清澈透亮;又似地里的莊稼,土里土氣。此時,我常脖子一擰,滿臉的不屑。四十多年后,我歷經種種磨難、飽嘗人世滄桑,忙里偷閑回味半生得失時,才悟出母親當年的教誨,蘊含著多么高深的理論,是何等精辟和睿智。它,指明了開闊而自律的前行之路,夯實了人生生存和發展的基礎,營造了人生避開意外傷害、平安成長的物質環境。前有目標、中有引導、后有護佑,想不做一個好人、不成就一番事業,都很難!我至今也搞不懂,缺乏理論武裝、又從未走出過船房大山的母親,在那個歲月,在那樣的年齡段,究竟是怎樣悟出這番人生哲理的。
沐浴著獅子山的生態風雨,吮吸著烏木河的綠色清泉,我也一天天長大,能干力氣活了。自從我能干體力勞動起,主要任務就是砍柴。那段曾經的辛酸歲月,或許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共同的經歷,也是無法抹去的記憶。那時,村子附近的山早被砍光了,村民們就到10多公里外的獅子山去砍,單程就需3個小時。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天剛亮,我匆匆吃過早點,再拿上母親為我備好的午飯,就迎著晨風出門了。我往返4趟,把柴砍好背到半山腰,傍晚,母親勞動收工后,再來接我,母子倆背著柴摸黑連忙往家趕,一路上踉踉蹌蹌也不知摔過多少跤。
“主峰巍峨,群山峙立”的獅子山,是船房鄉境內最高大的山,綠色碧透、鮮花盛開、清泉四溢、百鳥啼囀,常年掩映著芬芳的村莊,匯集了萬物靈光和莊稼人圣潔的情感。山上那雪的消融、霧的彌散、水的蒸發,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漸漸地,樹木葳蕤的大山變得荒禿了,山泉也斷流了。魯迅先生說過: “林木伐盡,水澤湮枯,將來的一滴水,將和血液等價。”那時,我還不太懂事,也不知什么是生態文明、環境保護,更無法理解先賢清醒的預見、嚴正的警示。但面對蠻荒的層巒疊嶂,望著炊煙升騰幻化的影像,小小年紀的我,既體會到了農民的辛勤與困苦,也生發出難以言狀的苦澀和隱憂。
人到暗處,企盼天光,天光真就出現了。由于母親的啟迪,我已朦朧地覺得,念好書、走出大山,或許是改變家境的捷徑。正像艱苦的農人懷著喜悅收割期盼已久的稻谷一樣,困厄之中的我,對書籍也有了銘心刻骨的愛。初中畢業,我考上了中專;后來,弟弟考上了大學;再后來,我居然還當上了一個小領導。燦爛的家境,讓人羨慕。為盡孝心,我曾多次接母親進城來住,可每次都住不上十天半月,她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心里老惦記著她的活計,嚷著一定要回鄉下老家。她和父親種植了一大片包谷、5畝多柿子樹,還飼養了許多雞、豬、魚,這些也是她親情的一部分,她無論如何也割舍不下。母親就這樣固執地呆在山里,每次見面,她總要叮囑我:“你是公家的人了,眼里不能只有自己的老媽;現在社會好了,只要腳勤手快,不愁吃穿;要安心工作,為大伙服務,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你比我懂!”這既是生活的常理,也是智者之言,常能引起我的自醒自警自勵,從而更加努力地工作。孩提時,母親所牽掛的是 “別惹事”;如今,我擔起了一定的責任,握有了一定的權力,她的這種牽掛就愈加強烈了。因為母子親情是永結不散的,人從來到世間的那一刻起,割斷的臍帶只是生理意義上的,人只要活著,總會有一根無形的臍帶把母子相連。羊有跪乳之恩,牛有舔犢之情,要是“惹了事”,姑且不說辜負了黨和人民的培養,就連給我生命、呼我乳名、無時無刻不在疼我的母親,也無顏面對啊。我終身都會牢記母親那雙飽經生活磨礪的溫暖的手的撫慰,那雙慈祥和善、充滿疼愛的目光的注視,那份滿含深情卻又略顯重復、嘮叨的叮嚀。草枯了,可以再生;花謝了,可以再開;人一旦違背母教而失足,就很難挽回了。
母親雖然一生貧窮,但對窮人卻有滿腔同情、一腹愛意。記得有年過春節,晚飯時分,我家大門外來了位討飯的老婆婆,由于她穿得太破舊,披頭散發,還拄著拐杖,全村的狗都圍著她汪汪狂吠。來到我家門口,或許是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竟坐著不走了,看樣子,已經一天沒吃飯了。母親把她邀請進屋,給她盛了一大碗飯、一碗肉、一碗湯,她吃飽了,只是一個勁地道謝,并不走。精明的母親似乎明白了什么,找個有蓋子的搪瓷缸,盛滿飯和肉,再用布袋裝好交給她,還送給她一床舊羊毛毯,她這才千恩萬謝后一瘸一拐地走了。那個搪瓷缸,是我上山砍柴時裝午飯的炊具,算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寶貝了,看到母親如此慷慨,我難免生出怨氣。不料母親卻說: “我估計,她吃完飯會還回來的,要是不還,我們再想辦法。”果不出所料,兩天后的早晨,母親打開大門,洗得干干凈凈的搪瓷缸,竟好端端地放在了門口,里面還裝滿了草藥。我們全家人都驚奇了,佩服母親的識人之智,難怪她總教育我們要 “多動腦筋”哩。如今,母親已年近八旬,但依然耳聰目明、手腳輕便、心氣健朗,恐怕就與她的慈善情懷有關吧。
也許是受 “多動腦筋”的影響,凡事我都習慣于想一想,問個為什么。有時竟耍小聰明。上小學回家,母親不在時,便是我煮飯。由于年齡小,拿不準水量,有時水摻多了,得趕緊把鑼鍋提下來往豬食桶里倒水,一不小心就會把米倒出,這樣米就不夠了。為不露痕跡,我索性把所有的米都倒掉,再重新舀米煮。吃罷晚飯,我便自告奮勇地要求去喂豬,那豬自然吃得特別歡,于是,便引來母親的一番夸贊,我則為自己的演技高明而在心里偷著樂。一次,我又把米倒出了豬食桶外,引來一群小雞拼命啄食,怎么也趕不散。一氣之下,我便拿起竹竿使勁打,結果當場打死一只。我知道惹禍了,趕緊拿到菜園里挖個坑埋掉。母親回來喂雞食時,發現少了一只,就四處呼喚尋找。我故意漫不經心地說:“下午,有只老鷹在房頂上飛,會不會把雞叼走了?”母親竟然也信以為真。她哪會想到,他全身心呵護與疼愛的兒子,為免遭責罰,也會忽悠她呢?
年輕時,母親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美女,追捧的帥哥極多。但她剛強的性格,又難免惹人非議。一次,她在地里干活,鄰村的一位帥哥大老遠地跑來追她,嘴里還說著癡情的話兒,惹得周圍的人大笑不已。母親的臉紅撲撲的,認為羞死人了,一怒之下,她竟把那帥哥抱起扔進了水潭,此后,再無人敢追了。母親是生活的強者,在我的印象里,她這一輩子就沒有對生活喪失過信心,沒有對任何人示過弱,她總是在和命運作不屈的抗爭,讓整個家庭即使在困頓中也充滿了希望和生機!
近年來,母親嘮叨得最多的是家鄉的 “綠”。她說: “想不到啊,十多年光景,山就變了樣!”是的,隨著 《森林法》、天保、退耕還林和集體林改等政策的陸續實施,隨著電力、沼氣和太陽能的大力普及,縣、鄉巧打 “山水牌”,念活 “富民經”,吟唱 “生態曲”,曾經光禿禿的獅子山,又重現翠峰疊綠、溪流潺潺的景致了。果在山上、村在林中、人在綠中,是今日船房田園畫境的生動描繪,村民和村莊也變得更美了,我兒時的隱憂已屬多余。由此我想到,人的美和環境的美是互動互映的,缺乏綠色的山巒,就缺失了祥和與活力;沒有森林的文明,肯定是不完整不和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