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
一直到采訪蕭乾的機會從天而降之前,我都沒有想到我會有這樣的機會。送來機會的人是譯林出版社當時的社長李景端先生。
那幾年正是李景端先生大刀闊斧為譯林創造家底的時候,因推出名著名譯而使譯林迅速崛起,南京成了與北京和上海鼎立的第三個外國文學出版之足。他的一個大手筆就是請蕭乾老在83歲高齡上翻譯喬伊斯的“天書”《尤利西斯》。開始搬不動蕭乾,他居然“曲線救國”說動了蕭乾夫人文潔若操刀。這一招果然奏效,蕭老怎忍心看著古稀之年的愛妻一人起早貪黑爬格子,自然要助一臂之力,隨之從“一臂”而變成全身心,投入了這項翻譯史上的巨大工程。這正是李景端“智取蕭乾”的一個妙計。李景端隨之策劃了一個《尤利西斯》的國際研討會,配合出書。就是在他們策劃于密室之時,我得以見證這一切,并因此順理成章地采訪了蕭乾。
最初是因為研討會要有一個外國贊助人,他們在蕭老家見面商討此事,李景端一人獨自來京,就想起讓我去為他做翻譯。我當然是喜出望外,欣然上陣了。
那天到蕭乾家,就看到門口貼著幾張條子表示拒絕聊天閑談,理由是年事已高且工作繁忙。入得門來,終于見到了蕭乾這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傳奇人物。我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位耄耋(mào dié,年紀很大的人)智者就是那個傳說中轟轟烈烈闖蕩歐洲戰場的戰地記者蕭乾嗎?就是那個文字力透紙背,淪肌浹髓(比喻感受深刻)的雜文家蕭乾嗎?就是那個1930年代以羅曼小說風靡上海灘的蕭乾嗎?
眼前的蕭乾,慈祥、和藹、幽默風趣,全無半點尖刻、傷感與憤世嫉俗。歲月悠悠,人也似悠悠流水,從山間噴薄而出后便頑強地苦苦地在巖石間、險灘上抗掙著沖開自己的路,最終是大河湯湯(shānɡ shānɡ,水勢很大的樣子)、胸懷寬廣地匯入大海,此時反倒水深流緩,一派大度。
這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闖蕩天下后,甚至連那口北京老人愈老愈濃的京腔都蕩然無存,只剩得一口平和的“普通話”而非京腔京韻。相比之下,倒是夫人文潔若仍然京味濃釅(yàn,濃,味厚)。
夫妻二人正全力以赴趕譯《尤利西斯》的下卷,爭取年內出齊。書房內彌漫著一股文字作坊的繁忙氣氛。抄抄寫寫、剪剪貼貼,全是手工操作。
蕭乾先生這間書房兼客廳實在是太擠也太亂了,字典書刊稿紙筆墨亂作一團。可他說這是一種有規矩的亂,亂了別人的視線實則方便了他自己。他所需要的東西全在雙臂曲伸范圍內,省了起來坐下地折騰了。正說著,一張卡片滑落椅下,我欲彎腰去撿,蕭乾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腿用腳把紙片勾過,再垂手拾起,那椅子很矮,不用他彎腰費力即可撿起東西。他還在沙發上空的壁柜底上釘了一溜小紙袋,存入些文件書信,坐在沙發上伸手即可抽出,不用起立。
蕭乾的英文口語在這個年紀上、在缺乏聽說的環境里應該算是十分流利的,關鍵是他的底子扎實、思維十分活躍的原因吧。相比之下,很多有著當年留學背景的學者,在那十年動亂的勞動改造中與外語聽說絕緣,居然患了外語“癡語癥”,雖然恢復了教學與研究,但其外文的口語能力幾近喪失,成了典型的“啞巴外語”,風采不再,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事,尤其是一些俄文專家,俄文本來就十分難以上口,十年足以讓他們忘卻。他邊談邊伸手從頭上的袋子里抽些紙片出來,上面記著他需要的資料,思維之敏捷,動作之靈活,哪像八旬老人?他甚至在對方拿起一張紙記他的話時,他注意到那紙下沒墊東西,便操著英語對我說:“Fetch a pad for him! He needs a pad.(給他拿一個墊子,他需要一個墊子。——編者注)”那天大家談得很高興,基本上把開會的事情談定了。于是蕭乾要為此合作成功慶祝,鬧著要喝酒,拿出來的是威士忌之類的洋酒,但張羅半天是讓別人喝,他只喝茶。
不知道怎么的,聽他談笑風生,看他做著鬼臉,我感到蕭乾一下子變成了鄰家大爺了。他甚至注意到我這個小翻譯,說我的名字好,三個字全是B打頭,隨之馬上說,對了,這在英文詩歌修辭法上叫alliteration(頭韻法),“就叫你BBB得了”。
第二年春上,《尤利西斯》輝煌上市,蕭乾夫婦專程一路風塵到上海參加座談會和簽名售書活動,還把全部稿酬捐獻給了上海文史館。
(節選自《長城》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