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從插隊的鄉村回到城市,在一家雜志做小說編輯,業余也寫小說。秋天,百花文藝出版社準備為我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我被李克明、顧傳箐二位編輯熱情請去天津面談出版的事。行前作家韓映山囑我帶封信給孫犁先生。這就是我的機會,而我卻面露難色。可以說,這是我沒有見過世面的本能反應;也因為,我聽人講起過,孫犁的房間高大幽暗,人很嚴厲,少言寡語,連他養的鳥在籠子里都不敢亂叫。向我介紹孫犁的同志很注意細節的渲染,而細節是最能給人以印象的。我無法忘記這點:連孫犁的鳥都怕孫犁。韓映山看出了我的為難,指著他家鏡框里的孫犁的照片說:“孫犁同志……你一見面就知道了。”
我帶了信,在秋日的一個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終于走進了孫犁先生的“高墻大院”。這是一座早已失卻規矩和章法的大院,孫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詳細描述過它的衰敗經過。如今各種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著,稍顯平整的一塊地,一戶人家還種了一小片黃豆。那天黃豆剛剛收過,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會神地撿豆子。我看到他的側面,已猜出那是誰。看見來人,他站起來,把手里的黃豆亮給我們,微笑著說:“別人收了豆子,剩下幾粒不要了。我撿起來,可以給花施肥。丟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溫厚,語調洪亮,夾雜著淡淡的鄉音。說話時眼睛很少朝你直視,你卻時時能感覺到他的關注或觀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當他騰出手來和我握手時,我發現他戴著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著他引我們進屋,高聲詢問我的寫作、工作情況。我很快就如釋重負。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會不茍言笑的,戴著套袖的作家給了我一種親近感。這是我與孫犁先生的第一次見面。
其后不久,我寫了一篇名叫《灶火的故事》的短篇小說,篇幅卻不短,大約15000字,自己挺看重,拿給省內幾位老師看,不料有看過的長者好心勸我不要這樣寫了,說“路子”有問題。我心中偷偷地不服,又斗膽將它寄給孫犁先生,想不到他立即在《天津日報》的《文藝》增刊上發了出來,《小說月報》也很快作了轉載。當時我只是一個剛發表幾篇小說的業余作者,孫犁先生和《天津日報》的慷慨使我對自己的寫作“路子”更加有了信心。雖然這篇小說在技術上有著諸多不成熟,但我一向把它看作自己對文學的深意有了一點真正理解的重要開端,也使我對孫犁先生永遠心存感激。
我再次見到孫犁先生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刮著大風。他剛裁出一沓沓粉連紙,和保姆準備糊窗縫。見我進屋,孫犁先生迎過來第一句話就說:“鐵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我這兩年老得特別快。”當時我說:“您是見老。”也許是門外的風、房間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縫用的粉連紙加強了我這種印象,但我說完很后悔,我不該迎合老人去證實他的衰老感。接著我便發現,孫犁先生兩只襖袖上,仍舊套著一副干凈的青色套袖,看上去人就洋溢著一種干練的活力,一種不愿停下手、時刻準備工作的情緒。這樣的狀況,是不能被稱作衰老的。
我第三次見到孫犁先生,是和幾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沒撿豆粒,也沒糊窗縫,他坐在寫字臺前,桌面攤開著紙和筆,大約是在寫作。看見我們,他立即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坐。我特別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見了那副套袖。記得那天他很高興,隨便地和大家聊著天,并沒有摘去套袖的意思。這時我才意識到,戴套袖并不是孫犁先生的臨時“武裝”。一副棉布套袖到底聯系著什么,我從來就說不清楚。聯系著質樸、節儉?聯系著勤勞、創造和開拓?好像都不完全。
我沒有問過孫犁先生為什么總戴著套袖,若問,可能他會用最簡單的話告訴我是為了愛護衣服。但我以為,孫犁先生珍愛的不僅僅是衣服。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藍衣褲,能引他寫出《山地回憶》那樣的名篇?盡管《山地回憶》里的一切和套袖并無瓜葛,但它聯系著織布、買布。作家沒有忘記,戰爭年代山里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為他縫過一雙結實的布襪子。而作家更珍愛的,是那女孩子為縫制襪子所付出的真誠勞動和在這勞動中傾注的難以估價的感情,傾注的一個民族堅忍不拔、樂觀向上的天性。滋養作家心靈的,始終是這種感情和天性。所以,當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把友人贈我的幾函宣紙精印的華箋寄給孫犁先生時,會收到他這樣的回信,他說:“同時收到你的來信和惠贈的華箋,我十分喜歡。”但又說:“我一向珍惜紙張,平日寫稿寫信,用紙亦極不講究。每遇好紙,筆墨就要拘束,深恐把紙糟蹋了……”如果我不曾見過習慣戴套袖的孫犁先生,或許我會猜測這是一個名作家的“矯情”,但是我見過了戴著套袖的孫犁,見過了他寫給我的所有信件,那信紙不是《天津日報》那種微黃且脆硬的稿紙就是郵局出售的明信片,信封則永遠是印有紅色“天津日報”字樣的那種。我相信他對紙張有著和對棉布、對衣服同樣的珍惜之情。他更加珍重的是勞動的尊嚴與德行,是人生的質樸和美麗。
(節選自《從夢想出發——鐵凝散文隨筆集》,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