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曠



周韶華是當代水墨畫壇最具影響力的畫家之一。他的系列作品《夢溯仰韶》、《大河尋源》、《荊楚狂歌》、《漢唐雄風》等早已為人們所熟知。在經歷了繪畫人生的“三大戰役”(黃河·長江·大海藝術三部曲)之后,2010年12月,由著名批評家劉驍純、魯虹領銜主編的《周韶華全集》(8卷)由湖北美術出版社正式出版。而今,已入耄耋之年的周老先生精力和斗志絲毫未減,一年多來,他又將藝術創作的重點轉到書法領域。近期,“天人交響—周韶華書法藝術展”在湖北美術館隆重開幕,現場反響十分熱烈。與此同時,《天人交響—周韶華書法藝術》(上下卷)也由湖北美術出版社隆重推出。一時間,陰雨連綿的初春武漢仿佛也平添了幾分激情和亮色。
周韶華的書法觀
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講求知行合一;而真正能做到如此,又談何容易??v觀中國美術史,優秀的畫家和書法家不少,出色的理論家也很多,然而,能在藝術實踐和藝術理論二者兼具造詣和影響力的藝術家就不多了,最具代表性的有蘇軾、董其昌、石濤等人,他們的藝術理論和藝術主張都曾開風氣之先,引領過一個時代的藝術潮流。像“筆墨當隨時代”的論點,就能令同時代乃至后世許多藝術家有撥云見日、振聾發聵之感。放眼當代美術界,具有這樣影響力的藝術家實在是鳳毛麟角,周韶華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先后提出了許多極具創新價值的理論和觀點,啟發了同時代人的思維;諸如“橫向移植論”、“隔代遺傳論”、“全方位關照論”等,對時下的創作者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周韶華的書法思想、繪畫理論和他的美學追求是一脈相承的。對于書法藝術,他認為最重要的是把握兩大關系。
第一是古今關系,也就是傳承與創新的關系。傳承派和創新派是當今中國書法界的兩大主流,新舊之間,爭論不休,莫衷一是。用一百多年前張之洞的話來形容倒是頗為恰當,“舊者因噎而食廢,新者歧多而羊亡;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以至于“舊者愈病新,新者愈厭舊”。
周韶華對于傳承與創新的關系有著深入的思考和清醒的認識,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厚古不薄今。在周韶華看來,大部分所謂堅守傳統的人都還滯留在模仿與復制過程中,而那些積極創新者則缺乏經典元素的支撐。他曾斷言:“藝術的發展跳不過經典元素與現代的內在連結,舍此就是死結?!睆?0世紀80年代日本當代書法的發展走勢來看,便知此言非虛。脫離傳統而一味求新,就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必然后繼乏力。周韶華書法展的第一部分名為“我從傳統中來”,由此可見他對傳統的深厚感情。
值得注意的是,周韶華眼中的傳統不是通常人們所理解的狹義的傳統,即文人畫的筆墨情結和格式規范,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大傳統”。從原始藝術、石窟藝術、民間藝術到文人書畫藝術、院體畫藝術乃至國外的其他藝術;從遠古的圖形文、金文到秦簡、漢魏碑刻、明清篆刻;從原始圖騰到遠古巖畫,從彩陶到銅器上的紋樣,一切源于歷史的、于民族有利的元素,都是他的思想和創作之源。
周韶華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圖騰大合唱》系列,她是對原始圖騰文化的一次回望和禮贊。作品大量運用了原始圖形文字,造型天真、稚拙古樸、無拘無束。那些似畫非畫、似字非字的符號和圖式時時透露出一股浪漫渾然的天趣,激發起觀者無盡的想象,恍若開啟了人們無始劫以來的的記憶之門,巫師的祈禱,族群的歡歌,野獸的鳴叫,像一曲曲充滿喜悅的生命之歌。
美國著名藝術史家喬伊斯·布魯特斯基有一句名言:藝術家根本不是創造者,更像是考古者,他們在情境的壓力下,竟然能通過“連接再連接已知的視覺方式,創造出無窮多的作品來”。這句話對周韶華的藝術觀和創作方式無疑是一種合適的寫照。
第二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國書法起源于先民對天地萬物的觀察和模仿,所謂“仰觀天象,俯察萬類”,“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中國畫論中歷來有“外師造化”的說法。北宋程顥言,“萬物靜觀皆自得”。古往今來的藝術家、詩人面對自然,感格天地化育,造化神通,心中總能涌現出無窮的激情和創造力,用周韶華自己的話說,“只有沐天地之道,得自然精魂,筆墨運動涌向大宇宙,才是中國書法美學的精魂”。
周韶華的書法觀,是融貫天地與人生、溝通歷史和未來的大書法觀。
從以書入畫到以畫入書
書法創作必須創新,已經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共識??扇绻阍俣鄦栆痪?,怎么創新?仿佛一時間大家都語焉不詳了。美術批評家劉驍純曾戲稱,“‘不是中國畫常常成為懸在探索者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以此類推,“不是書法”是不是也已經成為罩在書法探索者頭頂的緊箍咒呢?你越不安分,它將你罩得越緊。
周韶華偏偏是個不安分的人。作為一位善于出奇制勝、險中求生的藝術家,他的水墨畫變革既不是從西畫入手尋求中西結合(如林楓眠、徐悲鴻),也不是從文人書畫傳統入手尋求現代創造(如齊白石、黃賓虹),而是在“傳統派”和“融合派”兩大陣營之外另辟蹊徑,自成一體,從中國大傳統入手來尋求中西融合。豈不奇哉!老子云,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想要出奇制勝,敏銳的嗅覺和洞察力缺一不可。如此,奇兵所至,或化險為夷,或一擊必殺;反之,一著不慎,則滿盤盡失。
周韶華對傳統有著精深的理解,他以直覺意識到;沿著文人書畫一味注重筆墨趣味的路子走下去,只會越來越窄。因此,針對書畫界已經沿襲了上千年的“以書入畫”的傳統命題,他反其道而行之,大膽提出了“以畫入書”的論點,主張把繪畫的元素融入到書法作品中。在新觀念的引導下,周韶華創作了一大批氣象恢宏并極具表現性的書法作品,這批作品主要具有三大特點。
一是尺幅巨大。周韶華的書法作品普遍尺幅較大,與美術館的展覽空間交相輝映,形成強烈的氣場效應。氣勢磅礴、汪洋恣肆、排山倒海,這些都是觀者一進入展覽現場便能即刻閃現腦海的詞匯。
二是動感十足。傳統書法作品在普遍程式上是靜止的、平面的;而周韶華的書法是動感的、立體的,充滿了音樂、舞蹈的旋律和節奏,一如這位大師的作品的名字,《天人交響》、《圖騰大合唱》、《有極無極變奏》等等,無不與音樂息息相關。如作品《有極無極變奏》系列中,周韶華對筆墨的運用不拘格套、大開大合:運筆蜿蜒流轉,有如行云流水;墨色的濃淡干濕富于變化,仿佛直沖九天之外,充滿了節奏和韻律之美,令人嘆為觀止。
臺灣著名舞蹈創作家林懷民曾經被中國書法中深邃、靈動而高遠的意韻所打動,創編了“行草”、“狂草”等優秀的現代舞。而周韶華從音樂、舞蹈中充分汲取藝術養分,大大拓展了書法藝術的表現空間,二者可謂殊途而同歸。
三是形式感強。周韶華有意將一些作品的文辭內容打亂,隨意成篇,為的就是強調作品的形式感。他在接受采訪時曾說,“我這次的書法作品,如果不會畫畫是創作不出來的”。他的書法作品加深了構圖的意識,強調了黑白灰的關系,采取了大量色彩和體面的運用、形式的構成等,使得書法的形態已經完全不同于人們常見,作品的寫意性和視覺沖擊力更加強烈。套用時下的流行語,周韶華寫的不是字,是氣勢。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陶文·美》系列,運用紅色和黑色的強烈對比(這也是楚藝術最常見的兩種經典色)和大面積墨塊的堆積,氣勢雄渾、造型渾厚質樸、似山非山,似人非人,畫面給予觀者以極強的視覺沖擊。用美術批評家劉驍純的話來評價周韶華書法藝術的表現性可謂再合適不過了:“筆墨第一轉化成了結構第一,轉化成了氣勢第一,功夫第一轉化成了膽識第一?!?/p>
當代書壇,書法的創作和欣賞已從舊有的文本式閱讀轉換為視覺圖式的觀賞,作品越來越注重造型,越來越強調視覺效果已成為大勢所趨。究其緣由,其一是實用功能的喪失。以前的書法具有記事的實用功能,是和文字內容緊密結合的。欣賞者不但要關注形式,更要理解內容。隨著書法實用功能的喪失,只剩下審美的功能,怎樣寫和怎樣看變得相當重要,內容反而沒有多少人去關注了。其二是展示空間的變化。書法的發展與展示空間的轉換密不可分。唐代壁書盛行,小草遂一變而為狂草;宋代掛軸出現,書法風格由韻味轉而追求氣勢;明清私家園林大興,楹聯、中堂、匾額、對聯等新幅式應運而生;如今,書法的展示空間又發生了重大變化:美術館、會所、賓館。要想融入這樣的展示空間,書法的視覺效果已變得尤為重要。其三觀看方式的轉變。在古代,書法藝術創作和欣賞基本局限在在文人士大夫的小圈子中,邀三五好友,雅集幽聚,焚香撫琴、揮毫吟詩。當下的觀看和交流方式已經很開放了,一個展廳,動輒上百件作品,爭奇斗艷,大家都可以來評說。隨著互聯網3G時代的來臨,觀者只需輕松地點擊鼠標,劃動觸摸屏,就能欣賞到幾千年前的經典作品。因此,對于當下的創作者而言,一件作品要想吸引觀者的注意力,必須注重視覺效果。
周韶華深諳此道,他的書法藝術實踐充分體現了當代書法創作與發展的這些特點。對于“以畫入書”的轉換,周韶華做了很多嘗試,力圖在書法藝術的范疇內進行創新和變革。這個轉換的“度”拿捏起來頗為不易,弄不好會因過度追求繪畫的形式與造型而消解了書法本身的構架和意義。不過,凡事都有一個過程,有些問題還有待作者在今后的創作中進一步去解決,更有待于后輩藝術家不斷去探索和完善。盡管周韶華的書法作品引發了一些爭議,但他畢竟提出了一些前沿性的命題,并且努力嘗試去解決,這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有人說,一位優秀的藝術家會經歷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和同代人較勁,第二階段和古人較勁,第三個階段和自己較勁。而周韶華永遠在和自己較勁,似乎每一天都在沖刺。在大多數人早已無欲無求的年紀,他還仍不消停,就像傳說中和自己影子搏斗的武林高手。他孜孜不倦地發掘和探索,給我們留下一筆又一筆寶貴的藝術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