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紀彬 陳 洪[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經研究發現,《百喻經》的句式較為整齊,以四字為一格。現做表統計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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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上表所列舉之外,即使在由混合的句式所組成的故事中,亦以四字式為主,偶爾出現其他句式,數量也極少,不占主體地位,五《渴見水喻》,通篇故事之中除“爾時眾人聞其此語”、“以己不能具持佛戒”、“致使將來無得道分”之外,其余皆為四言;九《嘆父德行喻》中除“猶如世間無智之流”之外,亦皆為四言;四四《欲食半餅喻》之中除“設知半餅能充足者”、“于半餅生于飽想”外、皆為四言;七二《 米決口喻》中除“其父即喚醫治之”、“墮于地獄、畜生、惡鬼”二句之外,其余皆為四言,經查四言句占到該經句數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成為該經句式的主體。
要而言之,四字格為《百喻經》之句式的主要特征,而促使此現象形成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既是四字格自身所具有的特點所致,亦是受中土文化、當時四六駢文風靡文壇這一文風影響所致,于此簡而論之。
首先,由四字格自身的特點所致,以便使《百喻經》更好地被記誦。現查閱《百喻經》中的四字句,其字的組合非常具有規律性,亦即每句由四個字組成,求那毗地之所將《百喻經》的句式處理為四字格形式,當是此形式有助于對佛經的記誦所致,孫昌武先生持此觀點“漢譯佛典多用四字一頓的形式,少用虛詞,這主要是為了朗誦方便,特別是齊誦時音節和諧整齊”①。朱慶之先生亦有相同的觀點:“可以講求節律。通常是以四字為一頓,組成一個大節拍,其間或與邏輯停頓不一致;每個大節拍又以二字為一個小節。基本上通篇如此。這與中土散文迥然同。……顯然,這種獨特的文體即由于嚴格的節律而造成的循環反復、易于上口的節奏感,滿足了佛典作為宗教宣傳品在語言上應當具備的通俗流暢、容易記誦的要求。”②若從功能學的角度來看此闡釋亦通,四字格具有句型短小,富有節奏感,便于聽、記、誦等諸優點,而這些優點又符合佛經的需要,對佛經在多方面有補益之功效,故被佛經采用亦在情理之中,此乃“水到渠成”之事。該經之句式以四字為一格而無長句這就不易使人產生閱讀疲勞,而使人在輕松的狀態下誦讀。
其次,漢文學中不乏四字格,此為求那毗地將《百喻經》之句式處理為四字格提供了基礎。四字格在中土有著悠久的歷史,始于古謠民諺,《伊耆姓氏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四字格隨后在諸多文作中屢屢呈現,如《周易》和《尚書》,尤其是在《詩經》之中的運用達到了淋漓盡致的境界并且取得很高的藝術成:“《詩經》中已經有了漢語四字格的幾乎全部格式,并出現了四百七十六個四字格詞語。”③此后四字格連綿不絕,為后世所傳承,如《左傳》《國語》《戰國策》等史傳散文及《孔子》《孟子》等諸子散文,簡而舉之,《左傳·成功九年》“仁以接事,信以守之,忠以成之,敏以行之”、《孔子·述而》“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屈原《天問》“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出自湯谷次于蒙汜”、宋玉《高唐賦》“感心動耳,回腸傷氣。孤子寡婦,寒心酸鼻;長吏隳官,賢士失態”。
降至秦漢,此風格亦在延續,李斯《瑯琊臺刻石》“萬國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四字格在漢之文作中屢見不鮮,枚乘《七發》“客日:‘ 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司馬相如之《子虛賦》《上林賦》,太史公之《史記》等。俞理明先生甚至認為四字格在漢代已成為一種修辭手段,《漢書》紀傳卷末的“贊”文,四字格的使用頻率明顯要比《史記》“太史公日”高。至東漢,時人已經非常善于運用四字格句敘事說理,以四字格句作文,已是當時的一種時尚(俞理明《佛經文獻語言研究》)。
降至建安,此風格亦得延續,曹公之詩、曹植之《洛神賦》當為典例,竹林七賢之嵇康緊步隨其塵,《琴賦》再起四字格之風。降至西晉,李密之《陳情表》首開其風:“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張華、陸機、潘岳步隨其塵,如潘岳之《夏侯常侍誄》“甘食美服,重珍兼味。臨終遺誓,永賜爾類”。總之,建安至西晉為四字格的初步形成階段,文人們已經重視其內在的審美特征,并在自覺地將其應用到創造之中。
由此可知,四字格在漢文學中連綿不絕,有著悠久的歷史,求那毗地對此豈能無知?因為他于南齊建元初(479年至482年)至建業,至永明十年才開始翻譯出《百喻經》,在這十余年間其有可能廣泛學習漢文化、熟悉漢人的思維方式,可能接觸到四字格并了解到其獨特的特點,故該經的句式呈現為四字格亦不足為怪。
最后,受當時四六駢體文風的浸染。四六駢文基本定型于宋齊時期,鐘濤持此觀點,他曾對顏延之的《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以及王融的同題之作做了統計對比:“各類四字句或六字句的對句句式,占顏延之《序》對句總數的84%,而王融《序》則高達90%。這說明在宋齊,駢文的基本句式確已形成。”④在齊梁達到鼎盛、風靡當時文壇,古今學人對此多有論述,于此不予贅述。而《百喻經》翻譯于齊十年,恰好在駢文風靡的環境中進行,故不可能不受此文風的浸染。求那毗地在翻譯《百喻經》的過程之中可能對四六駢文予以借鑒,臺灣學者丁敏先生持有此觀點,他認為當時的譯經助手甚至主譯者皆有很高的駢文修養和素質,在翻譯的過程之中出于佛經自身特點的要求不可能完全采用該文體的形式,但在翻譯的過程之中當借鑒駢文的形式,流露出與駢文相似的體式,表現出以四字為主的整齊句式(丁敏《佛教譬喻文學研究》)。丁先生的論說甚為精當,因為《百喻經》是在四六駢體文盛行的環境中翻譯的,不可能置身于此文風之外,故在所難免地或多或少被打上駢文的印記。
《百喻經》之四字格句式是多種因素促成的結果,四字格本身具有句型短小,富有節奏感,便于聽、記、誦等諸優點,而此恰恰符合佛經的需要,因而被佛家所采用,這是促使《百喻經》之四字格句式形成的內在因素。四字格在漢文化之中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為中土人所熟知,故求那毗地在翻譯該經時,將其句式處理為四字格,以便符合中土的思維方式和閱讀習慣以有利于其傳播接受。再者,《百喻經》的翻譯活動是在四六駢文盛行的時代背景下進行的,不可能不受該風氣的浸染,此乃促使《百喻經》四字格形成的外在因素。故《百喻經》以四字格的句式是眾多因素促成的結果,是該經實現中土化的具體外在表現。要而言之,它是“漢語文化改造融攝印度佛教文化的精神產物”⑤。
① 孫昌武:《佛教與中國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頁。
② 朱慶之:《佛典與中古漢語詞匯研究》,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頁。
③ 陸志韋:《漢語的并立四字格》,《語言研究》1957年第1期,第77頁。
④ 鐘濤:《六朝駢文形式及其文化意蘊》,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96頁。
⑤ 吳海勇:《中古漢譯佛經敘事文學研究》,學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358頁。